第二日，程清宛來陪早膳，見桌上所呈粥食如昨，皆為素食，因問道：“公主可是在茹素？”海姑姑道：“公主不喜食rou，聞之則吐，故每日膳食皆為素菜?！?/br>
    今日早膳主食是胡桃粥，碟菜有拌絲瓜、炒牙韭、冬菇竹筍、糖澆香芋，點心有桂花糕、黑糖油糕。公主吃過一小塊油糕，再看旁的菜色已無食欲，便問程清宛：“阿姊，你可愛吃胡桃粥？”

    公主乳名寶兒，上一回程清宛進宮，寶兒便以“姊”稱之，之后未再改口。

    程清宛搖頭道：“我的早膳已經(jīng)送過去，一會兒你吃完我再回去。倒是這胡桃粥……”她仔細看一眼寶兒頭上綰的雙丫髻，笑道：“我看公主的發(fā)色有些黃，胡桃粥正好可以黑發(fā)，公主不妨多吃幾口?！?/br>
    “當真么？”寶兒睜大眼問她。

    “醫(yī)術(shù)上記載，常食胡桃可潤肌膚、烏須發(fā)，公主若是不信，可翻閱本草?！背糖逋鹫f罷，竟將《本草綱目》上有關(guān)胡桃的那一段記載一字不差背出來，又告知頁數(shù)，以便核查。

    寶兒聽她引經(jīng)據(jù)典，不似哄人的樣子，糾結(jié)片刻，便拿起調(diào)羹去舀胡桃粥吃，一勺接一勺，幾乎吃了大半碗。海姑姑見了皺眉，提醒道：“公主，當心吃撐了胃?！?/br>
    公主聽了這才放下調(diào)羹，海姑姑讓人撤了席面，所剩之食皆賜于殿中宮女。

    程清宛回到自己房里，東珠忙擺膳，程清宛盥手后入座，蹙眉持著竹箸，小聲對東珠道：“我看這個海姑姑有些可疑，你平日待在偏殿，暗地里多留意她，有甚么異樣即刻告知我?！?/br>
    東珠盛一碗粥與她，不多問便應(yīng)下了。

    拾掇妥當后，程清宛與余容陪著公主一同去書堂。

    平恩門外兩廡四十間，書堂在西二十間，上十間為諸王館，大皇子書堂在西第二間，三皇子在第四間，六皇子在第六間。樂館、畫館、書藝館，各占一間。下十間則為公主館。

    因公主年歲不同，所習詩書禮儀亦不同，故五公主占一間書堂，九公主、十公主和十一公主共一間，其余公主共一間。

    教導三位小公主的是一位女官，這女官是從民間征選來的通曉書數(shù)的女秀才，學問雖不能諸院士相對，為幼童講解蒙書倒也足夠。

    她進門先行叩禮，禮罷講書堂規(guī)矩，之后才講今日所授之書：“《女誡》為班昭所作，為女子禮教準則，共七章。卑弱第一，夫婦第二，敬慎第三，婦行第四，專心第五，曲從第六，叔妹第七。我們今日先講卑弱。”

    女官捧書坐于書案之左，先讀序，再誦卑弱第一，三位公主及其伴讀坐在下面，靜聽她講讀，愈往下念，九公主與寶兒的臉色愈難看，十公主卻是聽得認真。

    堂下兩位公主的不滿，女官并無察覺，仍朗聲誦讀：“臥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有善莫名，有惡莫辭，忍辱含垢，常若畏懼，是謂卑弱下人也……晚寢早作，勿憚夙夜……”讀完后，又按照字面意思，向她們講解一遍。

    九公主再也不能容忍，怒視她，斥責道：“你說的是甚么混賬話？！”

    女官愣了一下，蹙眉道：“九公主，我講的是女書，你若有別的見解，可婉言提出來，粗鄙之語還請少說?！?/br>
    九公主冷笑道：“我乃天子之女，甫一出生，便披錦繡配金玉，陛下、娘娘視我如明珠，內(nèi)官、侍從見我皆拜跪。所謂尊卑有序，不能亂也，而你教的是甚么？教我忍辱？教我畏懼？教我卑弱如下人？”

    她言語毫無敬重，又咄咄逼人，令女官威嚴盡失，卻不敢叱喝她，只能遷怒于她的伴讀：“傲慢無禮！你們便是這樣和先生說話的？”

    那兩個伴讀因受九公主牽連，才被女官斥責，正要賠禮告罪，卻被九公主拉住了，九公主直視女官，倨傲道：“我罵你，你罵她們做甚么？”

    女官卻道：“她們身為公主的伴讀，本應(yīng)該勸解指導你，而不是毫無作為?！?/br>
    兩人又因此事起分歧，各持己見之際，寶兒忽然道：“女先生，九姐說的沒錯啊，誰敢讓我們受委屈？”

    寶兒此時發(fā)言，無疑是火上澆油，女官氣得放下書卷，把矛頭指向程清宛和余容：“你們說說，九公主說的可是全對？”

    師生針鋒相對，這樣的場面余容從未見過，她忖道：“書上教人尊師重道，但這兒是皇宮，自然先以公主為尊?！庇谑菂葏鹊溃骸熬殴髡f的并沒有錯，《女誡》雖為女子禮教準則，但公主是天子之女，自然不在此行列，不受此限制?！?/br>
    女官額上冒出冷汗，手微微顫抖了一下，環(huán)視座上眾位伴讀，問道：“你們也認為？”

    她第一次為公主講讀，卻鬧出這樣大的亂子，若她不能以德服眾，又無一人支持，今后如何立威？如何授業(yè)？

    惶恐之際，忽聽一人道：“今日諸多矛盾，皆源于《女誡》所言是否適合公主效法，我在家中熟讀此書不下十遍，故略有見解，愿請女先生指教?！?/br>
    原來是十一公主的另一位伴讀，女官見她態(tài)度恭謙，心神稍定道：“你講。”

    程清宛徐徐道：“《女誡》成書之前，七章條規(guī)早有人做到，此人正是之后臨朝稱制十六年的鄧太后。鄧太后為妃時恭謙隱忍，至后位仍不忘修身進德。史書記載，鄧太后臨朝，班昭與聞?wù)拢猿鋈胫?，福蔭子孫?！?/br>
    班昭博學多才，出入朝堂，她作此書，是為教誨家中諸女，還是傳授宮中貴人，此處暫且不論。

    她接著道：“生男弄璋，生女弄瓦，這不過是前人之語，《女誡》原本為私書，只在曹家傳讀，班昭引用此典教誨諸女，言辭稍厲亦是情有可原。書中‘卑弱’作謙卑、柔順之解，為人子女，侍奉長輩，理應(yīng)持禮。若與平輩往來，謙讓亦可避免無謂的爭執(zhí)，這與《論語》中‘禮之用，和為貴’是一樣的用意。”

    鄧太后為妃時卑弱執(zhí)勤，使她名聲與恩寵兼?zhèn)洌幓屎笠虼思刀仕?，卻不能指出她的過錯，最后竟行巫蠱之術(shù)陷害，反遭漢和帝廢黜。

    她頓了頓，又道：“女先生奉命傳授女書，恪守職守，但三位公主年歲尚小，您何不去其修飾，取其精華，只傳授書中人之美德良善？”

    程清宛說的有條有理，那女官卻只知《女誡》，不知鄧太后，一時不知所云，只能點頭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