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jié)
蘇氏本意是要叫趙和前去,畢竟宋岸嶸也算二房老爺,那里有夫人作客,老爺先上門遞拜帖的道理。但如今趙和是這鋪中掌柜,又是唯一的工匠,她也不敢隨意使喚,便仍存著悶氣上了樓,張羅著給幾個女兒備置衣服。 貞媛先道:“我不去。” 貞書也道:“我也不去?!?/br> 蘇氏摔了成山的衣服在床上,怒沖沖道:“我為了你們的婚事cao碎了心,如今好容易巴巴兒求著你父親叫他替你們跑路,到侯府去拜訪,你們竟嫌丟人不肯去,可見我是個沒用的,命苦的,老天爺要叫我受這些女兒的苦?!?/br> 說罷坐在那衣服堆里大哭了起來。 她上回來祝壽本就置了許多衣服,這回來了兩月又置了許多衣服。這房子本就窄小,統(tǒng)共兩張床,晚上四個人擠著睡。再有這許多衣服打成包袱堆在角落,更顯逼仄。 貞書整日在樓下跑來跑去還不覺得,貞媛與貞怡兩個細腳,躲在這屋里簡直要憋瘋了去。又蘇氏再整日這般竭斯底里的大哭大叫,連帶貞怡平日里胸中無事的小女兒心,也漸漸起了愁態(tài),躲在外間宋岸嶸的床上坐著發(fā)呆。 貞書畢竟受了些坎坷,雖面冷心卻是軟的,最不忍蘇氏傷心,此時便忙過去拍肩揉背道:“既然娘要我們去,我們就去,只你再別整日啼哭了就好,咱們如今開著鋪子,雖還未有人客上門。作生意人講究和氣生財,大家高高興興才有人客上門,才有錢掙。你若整日如此,不過是叫左右街坊看了我們笑話。不過貞媛與那五公子有過齟齬,還是不去的好。” 蘇氏揩了眼淚道:“那有什么,如今他與貞玉婚事已定,他早該死心了。你們幾個中我最看重的就是個貞媛,她若不能嫁到高門,你們誰還能有希望?” 貞媛在邊上道:“娘若執(zhí)意要我去,我就去,橫豎丟的也是你的人?!?/br> 說罷甩門出來跟貞怡兩個同坐著。 這日傍晚宋岸嶸才送了拜帖,次日一早北順侯府的小廝便送來了回帖,帖中邀貞媛,貞書并貞怡幾個到侯府一聚。因獨獨未邀蘇氏,蘇氏也不好同去,但只要能將幾個女兒送去,她自己是再不介意的。這一日蘇氏又要為貞媛放邊子,收襟子,又要為貞怡卷裙裾,收夾襖。如此為了幾個姑娘忙碌半日,入夜也半晚不能睡,次日五更天便醒來給她幾個梳頭加髻戴飾,著衣佩環(huán)系禁步。待將貞媛貞怡兩個收拾停當,天也不過剛剛亮而已。 見貞書端了粥與餅來,蘇氏才驚道:“貞書,竟沒有貞書穿的衣服?!?/br> 原來因為貞書老在田間地頭跑,蘇氏也并未給她置過好衣服。再到京以后,她也成日在下面鋪子里忙碌,蘇氏更是將她給忘了。此時才記起來,甩著帕子道:“這可如何是好?” 貞書道:“上回四叔母贈我那套衣衫如今還在,穿了也就成了?!?/br> 蘇氏忙又翻揀包袱,從最下面將貞書那套白鮮根的長衫并百褶裙翻了出來給她穿上,因家中多半東西都飾在貞媛貞怡兩個頭上身上,此時只剩些黑乎乎未炸的包金扁釵等物,戴上也不好看。蘇氏索性只給她一支銀簪飾在頭上,將頭發(fā)總挽起來,倒還高高挑挑別有一番風韻。 待打扮停當一起坐下喝粥時,蘇氏左眼瞧瞧這個,右眼瞧瞧那個,見貞媛柔美,貞書利落,貞怡更是嬌憨可人,一個賽一個的漂亮。此時她信心滿懷,感嘆道:“我這一生際遇不好,父母早亡,哥哥涼薄,嫁了個你父親又是個沒能奈的。唯生的這一串如花似玉的女兒,若能一個個兒嫁到高門大戶去,才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寬慰?!?/br> 趙和駕車送貞媛姊妹幾個到了北順侯府門外,見門外早有人迎接,便仍駕車回府去了。在外接她們的是當初鐘氏身邊的苗mama,如今她替貞玉陪房陪到了侯府,替貞玉管理家當。中一個是貞玉身邊的丫環(huán)寄春,見了貞媛幾個忙斂衽行禮道:“大姑娘,三姑娘,六姑娘,我家姑娘等你們多時了?!?/br> ☆、第39章 老虎 貞媛幾個隨那苗mama并寄春兩個進了侯府,兜兜繞繞一圈到了一處院落,見門上書著浮云居幾字,心內暗暗記下。 北順侯府雖大,兒子卻很多。是以貞玉的院落也并不大,不過一座三進院子并旁邊一處花園而已。 貞玉住在二進院中正房,此時已是八月中期,外間已有絲絲冷意,她房內倒還暖意融融,香熏宜人。貞玉仍是打扮的碧翠金釵花團錦飾,面容上與兩月前比也沒有什么異樣,貞媛幾個進門時,她正歪著腰在那里指揮兩個玉裹紗羅的美人兒替自己捶腿。 見貞媛幾個進來,她欠了欠身道:“大jiejie和幾個meimei來了?快坐快坐。” 貞媛幾個才坐下,巧春便捧了茶上來。貞玉笑道:“喝吧。這屋子太局促,我也整日憋得慌?!?/br> 貞怡道:“這樣寬敞明亮的屋子,要是我早就高興的哭起來,那里會嫌局促?” 貞玉道:“后面整整一個院子里皆是我的嫁妝,都還堆不下,還不局促?” 原來她是要叫她們知道她的嫁妝。 她支開了兩個美人兒,走過來坐了對貞媛道:“原不該先jiejie而嫁的,古人常言meimei若先出嫁,jiejie只怕會嫁不出去,我想jiejie應該是不信這些的?!?/br> 貞媛道:“不信。” 貞玉道:“那就好,不然我心里時時揣著歉意,就怕jiejie在意?!?/br> 貞媛微微一笑,不再答言。 正閑坐著,忽而外間一個丫環(huán)進來道:“明鸞姑娘房里的冷綠傳了話來,說待這里閑話完了,請宋三姑娘過去閑談片刻。” 貞玉轉眼瞧著貞書道:“你何時竟投了她的緣份?” 貞書也詫異道:“我并沒有?!?/br> 貞玉揮退了丫環(huán)才悄聲道:“你們是不知道,她如今竟成了這府里的個祖宗?!?/br> 貞媛與貞書皆不接話,貞怡便試著問道:“好jiejie,為何?” 貞玉道:“上回你們來時,咱們閑聊時不是說過嗎,杜國公家的世子越獄逃跑了。明鸞與他原來口頭訂了親事,不知何時對他情根深重,為了那件事狠病了一場,這你們是知道的。只是她原還以為那杜禹仍在京中潛伏著,過幾日被搜出來重回牢里熬夠日子也就完了。誰知道他……” 貞書聽她說起杜禹,心中已是一跳,此時忍不住問道:“莫非死了?” 貞玉搖頭道:“并不是,他也真是能耐,不聲不響逃到了甘州一帶,特意寫信給明鸞,言明自己已在外娶親,叫她不必再等?!?/br> 貞書道:“他們既有婚約,大家都該知道的,如何陶小姐與聶小姐那時皆是不知情的樣子?” 貞玉道:“那杜禹自幼無法無天,失了娘教的孩子,我婆婆這里很有些瞧不上他,只因看他有個世子名銜,也為明鸞能做個國公夫人,暗地里便與那杜國公私下言過婚約,大約只有他倆知道,旁人是不清楚的?!?/br> 貞書亦不好再問,心內暗道:他那樣的品貌,又有手段,要尋個女子做妻何處不能。只是他竟能叫竇明鸞也這般癡心,倒真是她當初小瞧了他。 因怕竇明鸞久等,貞書便在貞玉這里告了歉,隨那寄春往明鸞閨閣中來。到了明鸞閨中,她仍在榻上躺著。冷綠在外報備過了,明鸞才輕聲道:“快請進來。” 兩月不見,竇明鸞再不是當日那小女兒之態(tài),瘦的眼眶深陷神形脫骨,縮在一張小榻床上的灰鼠獺中,手里捧著一只小玉方。見貞書進來也不起身,指了自己身邊道:“快過來坐吧?!?/br> 貞書依言坐下,問道:“竇姑娘身體有恙?” 竇明鸞苦笑道搖頭,卻撐著精神坐了起來笑道:“當初你跟著貞玉她們來這府里,我心里就覺著你不是個丫環(huán)。前番陶素意來了,也與我贊嘆,說你與別個不一樣?!?/br> 貞書苦笑道:“那里有什么不一樣,我竟不知。” 竇明鸞道:“我聽聞你是個天足。” 貞書縮了縮腳道:“我頑劣又受不得苦,沒有纏足?!?/br> 竇明鸞道:“真好。我若也有你的骨氣,不裹細足該多好?!?/br> 她兩只眼睛明晃晃瞧著貞書,倒叫貞書心頭有些憐意,恨不能拂去這小女兒心頭的陰霾。竇明鸞忽而訕笑道:“我能不能瞧瞧你的腳?” 貞書聽了驚訝,苦笑道:“不過兩只大腳,有什么好瞧的?” 竇明鸞搖頭嘆道:“如今我房里的丫環(huán)們都是裹了腳的,外頭還放足的只有廚房那里粗鄙的婆子們,看了嫌粗鄙。未嫁女兒中,我認識的也就你是天足,我就想瞧瞧天足是什么樣子?!?/br> 貞書依言脫了鞋與羅襪,歉笑道:“不過兩只大腳,沒什么好看的。” 她一雙天足舒展著腳趾,腳筋弓起而放下,擺動的十分自然。見竇明鸞瞧過了,忙又將羅襪鞋子一并穿上。 竇明鸞展了展腳問道:“你可曾見過纏過的細足?” 豈能沒有見過?貞書忙擺手道:“我見過的,不用再看。” 將腳趾折斷壓到腳掌下面,再把腳背自兩邊向下施壓,壓出一個彎彎的弓形來,就是所謂的細足。貞媛那日因為纏不住腳,差點急死在韓家河的客棧內,貞書一提起細足心中就發(fā)毛,那里還敢再看。 竇明鸞忽而嘆道:“想必我的事情你們都知道了。只是你的事情我也知道,明玉跟我說過了。” 貞書不知她說的這知道里包含了多少事情,仍坐定聽著。就聽竇明鸞又道:“聽聞上回你回家途中,墮車遭辱,險此喪命,可有此事?!?/br> 貞書斟酌道:“墮車事有,喪命也差一點,遭辱卻不曾?!?/br> 竇明鸞縮回了纖纖細足嘆道:“我多想也如你一般,有這樣兩只天足。聽聞你墮車遺落深山中好幾天,想必也是吃了許多苦,但憑一雙天足就能走出來。如我們這般,掉在那里,路都走不得,真所謂沒腳蟹?!?/br> 貞書猶豫半晌才懇切言道:“如你愿意,現(xiàn)在把腳放了也不晚??!?/br> 竇明鸞側眸一笑道:“那里能有這樣容易的事,女子們世世代代都是這樣過來的。我若放了腳,先我娘就要瘋了。現(xiàn)在京中也有講究,說女子腳下等閑外出不得方能守住貞潔。若一雙天足四處游蕩,先就似一幅招搖的行頭,男子見了也不能尊重?!?/br> 竇明鸞說者無心,完了才忽而會意這話怕是刺著了宋貞書,忙擺手道:“好jiejie,我并不是說你?!?/br> 貞書方才忽而腦中一絲游念,或許那杜禹是看她一雙天足才覺得她好勾纏。 只是這念不知所起,叫她強壓了下去,壓了竇明鸞手道:“我曉得。若我連這樣的話也在意,早就纏成細足了?!?/br> 貞書遭侮的事情最初是貞秀傳給貞玉,再由貞玉傳給竇明鸞并陶素意幾個。既是自家姐妹所言,大家都是當真的。竇明鸞以為她當著自己的面不敢承認自己受侮,但也混不在意,嘆道:“只是你遭了這樣的大事,還能重回京城,這樣堅強的出來見人,可見人雖丟了心是在的。而我這樣苦熬在屋子里,人雖在,心卻丟了。” 貞書不知該如何回答她。只是將近三個月來頭一回,她自己終于將杜禹這個人從潛意識里撤底撇開了。 她在翻過五陵山的那一夜來了葵水,證明自己根本沒有懷孕,山中的事只要她堅決否認,就連自己都能騙得過去。而杜禹是竇明鸞的情郎,未婚夫,談情說愛過的人,如今又在外娶了妻子,他在她心目中再無當初復雜帶有情感色彩的形樣,而是徹徹底底成了一個匪徒,登徒子,江洋大盜。 貞書勸慰道:“你也該振作起來,畢竟一個人不會成為另一個人人生的全部。也許你會碰到更好的?!?/br> 竇明鸞搖頭道:“不會的。謹諭他是個好人,被那惡繼母栽贓嫁禍了而已。他心地單純,天真善良,那里能謀算過楊氏那個賤人。如今好了,聽聞宮里出來消息說,是他引了韃子入徽縣,不但回京洗涮冤屈無望,此生都只能顛沛流離了。” 謹諭,想必是杜禹的表字。 貞書大驚,竟也無從反駁。只是當初她在劉府時偷偷瞧見過兩人在屋中的談話,此時忽而想起來,那些話雖無頭腦,結合上徽縣的事情來說,正好能解釋得通。 那些韃子劫掠已畢,拿了某位強權人物的令牌,一路大搖大擺出去。官府還在四處追拿,人家早已走遠了。 想到這里,她擺手道:“我想那引韃子入徽縣之事,怕不是杜國公世子所為?!?/br> 竇明鸞不解道:“為何?” 貞書不知如何解釋,遂將那日在劉府中所聽言語皆學給竇明鸞聽,而后復又言道:“這皆是我尋父親時迷了路偷聽來的,亦無對證。若你父親信你,你可教他差人好好查一查,若他不信,你一定信我,聽了這話展開愁眉。事物輪流轉,不定他總有洗涮凈冤屈回來的一天?!?/br> 竇明鸞長松一口氣道:“我也不信是他,果不其然。” 貞書別過竇明鸞出來,仍回了貞玉所居的浮云居。在貞玉這里用過午飯,又吃了些茶閑坐了半日,貞媛幾個便要起身告辭。才正話別,忽聽外面寄春高聲叫道:“相公回來了!” 話音才落,外間簾子撩起,英姿神武的竇可鳴便大步跨進了屋子里。他四下一瞧笑道:“竟有貴客在?” 貞玉上前幾步道:“可不是嗎?大jiejie和三meimei幾個來瞧瞧妾身?!?/br> 他倆相視一笑,親熱的不像吵過架的樣子。 竇可鳴道:“你這大jiejie想必還未出嫁?” 貞玉道:“正是,相公要替她擇一個?” 竇可鳴望著貞玉笑道:“章瑞與聶家的親事作不成了,他原就有意,不如改日到你宋府去打問長輩?” 他竟仿如當初自己從未輕薄過貞媛一樣。貞玉見此笑道:“那很好,可是如今她們可不住在府里,而是在東市是賃鋪而居,怕章瑞要一番好找。” 貞媛見她話落,忙插言道:“我們幾個就告辭了?!?/br> 竇可鳴遠遠揖首道:“不送,幾位慢走?!?/br> 言畢一甩袖子回里間去了。 貞玉一路送出浮云居門外,又著寄春再送到府外,十分親熱的留戀道:“我如今拘在家中十分煩悶,你們必要多來看我,陪我解悶才好?!?/br> 她們出了府,就見趙和早已等在門外,姐妹幾個上了車,貞怡忽而笑道:“那回在山上廣濟寺里,那五公子還輕薄過jiejie,今日他倒裝的沒事人一樣。” 貞媛悶悶道:“在他眼里,女子不過皆是些玩物,唯有貞玉是尊財神,與別個不同?!?/br> 貞書贊道:“大jiejie如今說話越來越有意思,此話說的再對不過?!?/br> 說罷,姐妹幾個相視而笑。 恰在此時,西皇城外金水橋側的玉府,玉逸塵正在賞玩一件好東西。那是一只猛虎,虎皮毛光油滑鮮艷,虎尾高高翹起,這老虎如今被高高架起在院子里,一個匠人仍在頭尾描畫著。玉逸塵看了梅訓一眼,難得一笑道:“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