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干爺爺

    他笑的時候，這圓潤的臉龐便有些肖女，濃淡相宜的長眉飛起，卻比女子更多幾分大氣與深沉，有著牡丹般的國色與霸氣之美。

    這是一張非常完整的虎皮，是秦州張盛進貢的。他久久凝望著那猛虎的氣勢，回頭對梅訓(xùn)言道：“寫封信告訴他，趕冬至前后，要把他所攜生員的簡歷都給我送上來，我好替他照料辦理?！?/br>
    梅訓(xùn)道：“他曾言過，自己在京中有個兄弟，要拜您為干爺爺?！?/br>
    玉逸塵笑的更盛，伸了白嫩的手指撥著那猛虎的兩只眼睛，微微搖頭道：“趨之若鰲，大約就是這個意思。既然他們?nèi)绱嗽敢獍菸疫@個太監(jiān)做干爹干爺爺，我又怎好意思拒絕?！?/br>
    言罷指了那雕像道：“這兩顆珠子仍是太過溫潤，再尋兩個顏色更冷的來?！?/br>
    梅訓(xùn)聽得外頭有小太監(jiān)來報，出去片刻復(fù)又回來，垂首道：“公公，您的東西送回來了?！?/br>
    玉逸塵遠遠看了一眼梅訓(xùn)手中的扳指，輕皺眉頭雙眼半瞇了道：“砸了它。”

    梅訓(xùn)有些遲疑道：“畢竟這扳指往西一路各州府皆有備案在，冒然砸了的話……”

    玉逸塵接過小太監(jiān)遞來的帕子拈了那扳指起來細瞧了許久才道：“等我們?nèi)肓舜髢?nèi)，就不需要什么信物了，我們的名號就是信物。”

    他復(fù)將扳指交給梅訓(xùn)，見梅訓(xùn)還不走，轉(zhuǎn)身問道：“還有事？”

    梅訓(xùn)道：“禹州州知來信說，前幾日曾見杜禹在徽縣一帶出沒，形狀顛狂似是瘋瘋傻傻的樣子，他們也曾派大兵圍堵，不過他身上功夫好，給滑脫了?！?/br>
    玉逸塵邊聽邊皺緊了眉頭，一雙深眸盯緊了梅訓(xùn)道：“他的歸來與否，與我們東宮有莫大的關(guān)系，務(wù)必一再叮囑下去，絕不允許再脫滑放他進到中原！”

    梅訓(xùn)道：“是?！?/br>
    玉逸塵扔了帕子一路大步進了內(nèi)院，進了一幢漆黑的大樓，許久又從另一側(cè)出來，這樓門外是一處秋葉紛飛的花圃。玉逸塵皺眉凝目站了許久，才對身旁的小太監(jiān)言道：“套車，去東宮。”

    秋風裹著黃葉亂飛，亦吹著他身上有些空蕩蕩的袍子，已然到了深秋，寒冷的冬日即將來臨。于一個斷情滅性的閹人來說，漫長而枯燥的冬季是最讓他五心煩躁的季節(jié)，他恐懼冬天，也討厭冬天，卻又不得不經(jīng)過一個又一個冬天，正如許多年前，在大內(nèi)后宮永巷中，那個大雪漫過床板的雪天一樣，邁得過去，卻揮之不去，是他永遠的心魔。

    貞書幾個回到東市裝裱鋪，店內(nèi)仍是空無一人，唯宋岸嶸在柜臺后坐著。蘇氏在樓上慌的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見貞媛幾個上了樓，忙抓住問道：“怎么樣，今日北順侯府里可有些未娶親的少年們？”

    貞怡道：“并沒有，唯貞玉jiejie招待了我們。不過那五公子說，章瑞與聶實秋親事未成，他有意要叫章瑞來咱們這里提親?！?/br>
    蘇氏怏怏坐了道：“那章瑞是個什么東西，不過也是北順侯夫人章氏娘家一房打秋風的窮親戚罷了?！?/br>
    貞書忍不住勸道：“并不是人人能嫁到侯府嫡出的公子，貞玉是背著金山銀山，又有榮妃娘娘做靠山，才能嫁到侯府去的?！?/br>
    蘇氏攤手問道：“你們差什么？你們一樣是宋工正的孫女，又容貌這樣好，男人如何不愛？”

    貞媛恨恨道：“人家有多少玩物兒，樣貌都比我們好?！?/br>
    蘇氏拿帕子虛戳了貞媛道：“你既妄自菲薄，我又能奈你何？”

    說罷回里屋去了。貞媛姐妹幾個卸了釵環(huán)，貞書便卷起袖管仍到樓下，見趙和仍在那里細細裝裱著字畫，過去道：“趙叔這手藝真好，可惜沒有學(xué)徒，不如我替趙叔做個學(xué)徒？”

    趙和笑著搖頭道：“你是官家小姐，學(xué)這些什么？”

    貞書道：“我想它也是個謀生的手段，天干餓不死手藝人，存著一門手藝總是好的?！?/br>
    趙和笑而不語，仍在屏息凝神覆背紙。貞書待他覆平了才嘆道：“古人言良人用漿如水，怕就是趙叔這樣?！?/br>
    趙和被她捧的無法，點頭道：“好，將這一匹裱完掛起來，拿你父親寫的那幅平常的來，我教你?！?/br>
    貞書心中歡喜，忙應(yīng)了，自到后面天井里去做晚飯。

    開店先熬三月，宋岸嶸才熬得一月沒有人客，就心焦火燥，嘴唇邊溜了一沿大火泡。他賭上所有家業(yè)開了這片小店，到如今不但分文未進，手中銀子又漸耗盡。若再不開張，只怕就要關(guān)門歇業(yè)了。如此要虧多少銀子，真是不敢細想。

    這日他心中苦悶，又嫌蘇氏在樓上太過吵鬧，遂戴了頂氈帽到西城胡市上去轉(zhuǎn)悠了。貞書隨趙和學(xué)了一日手藝，最簡單的刷漿也刷的歪歪扭扭，浪費了好幾張宣紙，才知學(xué)手藝的艱難。到了晚間，因宋岸嶸一直未歸，貞書也未關(guān)店，點了盞油燈在柜臺上讀書。

    忽而外間急匆匆走進來一個三十由旬的中年人，在店內(nèi)張望了一圈道：“掌柜，這里最好的字畫在那里？”

    此時外間所有店門早已關(guān)閉，想必這人也是急需，才能轉(zhuǎn)到這背街上來。貞書忙端了油燈過去，問道：“相公您想要什么樣的字畫？”

    此時屋中黑暗，雖四周皆掛著字畫，但太遠了均瞧不太清楚。那人急的接了油燈過來，親自走近了一幅幅瞧著，嘆氣道：“唉，這里能有什么好東西，糟了，糟了！”

    趙和在里間聽了人聲，掌了支高燭出來問道：“這位相公要選幅字畫？”

    那人點頭道：“我干爺爺今夜要頭一回見我，我欲帶個見面禮去，聽聞我干爹言他最愛有些文墨氣的東西，叫我尋幅好字畫來送?！?/br>
    常言道亂世黃金，盛世收藏。如今京中收藏書法之風日盛，可見盛世。

    趙和指了其中一幅橫幅問那人道：“相公覺得這幅如何？”

    那人稟了高燭瞧了一眼，見上面密密麻麻的字，點頭道：“這幅字倒是挺多，但不知意思如何？”

    原來他竟是個不識字的。

    貞書掃一眼，見是辛棄疾的一首清平樂·村居。笑對那人解釋道：“這是辛稼軒的一首清平樂，我讀給相公聽。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

    醉里吳音相媚好，白發(fā)誰家翁媼？

    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

    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

    那人皺眉聽了，搖頭道：“這不好，不好，我干爺爺何等尊貴，怎會喜歡這鄉(xiāng)里種地的東西?！?/br>
    他踱步又看了一番，指了另一幅道：“這個好，字又大，幅面又長，看著是好東西?！?/br>
    貞書看了，原來是蘇東坡的望江南·超然臺作中的一句：詩酒趁年華。

    遂點頭道：“這句也是極好的。只是意趣為祝年華青春，若要送給尊者，還是方才那首清平樂更好?！?/br>
    那人見總是貞書答言，回頭望見一個才及碧玉的妙齡少女，口齒伶俐言語緩談，瞧著像是個有學(xué)問的樣子，而趙和一瞧就是個粗人，便有了些相信貞書，又問道：“你當真覺得我干爺爺會喜歡那一幅？”

    貞書道：“若是送尊長，我覺得那幅意趣更好?！?/br>
    那人沉吟半晌，才問道：“多少銀子？”

    這是當年宋工正的書法，如今也能值錢銀子的。貞書不敢開口，望向趙和，趙和怕要高了嚇跑這開張以來唯一的一個客人，遂壓低了聲音道：“五十兩銀子。”

    那人又指了另一幅詩酒趁年華問道：“這幅了？”

    貞書見他都不壓價，眉頭也不皺，不像個真要賣的，倒像是吃完飯來閑轉(zhuǎn)的，遂接過話道：“六十兩?！?/br>
    那人一揮手道：“都給我包起來！”

    貞書還愣著，趙和已經(jīng)取了撐子將畫取下來，又自柜臺內(nèi)取了油紙了來，刷刷的卷起畫來。

    那人自懷中掏出一張銀票拍在桌上道：“兩幅一百兩，我也不與你們講價。我知道你們今日必是賺了一大注?！?/br>
    貞書搖頭道：“這是故去宋工正的筆墨，價值當比這高，實在沒有高要您。”

    那人奪過畫道：“宋工正是誰？我竟不知道。”

    說罷匆匆而去。

    貞書取銀票在燈下看了，笑道：“這竟是咱們頭一回開張，這一月的租子算是出來了。”

    趙和亦十分高興，笑道：“二姑娘很會招待人客，往后不如你當掌柜，也許咱們生意好些。”

    貞書回頭哈哈笑道：“我正有此意?！?/br>
    正說著，宋岸嶸自外間走了進來，形容佝僂，顯然十分疲備。貞書揮著銀票過去道：“爹，今日咱們開張了，收了一百兩銀子?！?/br>
    宋岸嶸又驚又喜，卸了肩上東西接過銀票道：“竟真開張了？可見我不是個進財?shù)模也乓蛔?，財就來了?！?/br>
    雖自這日以后再無人客人門，但畢竟開了回張，大家心緒都不一樣了。宋岸嶸見父親宋世宏的兩幅字賣了一百兩銀子，他的字與父親無二，也是當世好書法。遂又重拾信心寫了起來。貞書仍每日在內(nèi)間學(xué)著給趙和打下手，熬漿糊，遞刷子，送裁刀等物。

    忽而一日門上探頭探腦一個青布深衣戴周子巾的少年，貞書本在柜臺里坐著，瞧他有些眼熟，定睛一看，笑道：“這不是章公子，怎的不進來？”

    章瑞這才進來深深唱了一偌道：“宋三姑娘，多有得罪。”

    貞書叫到柜臺內(nèi)坐下，問道：“不知章公子何事到此？”

    章瑞搓著雙手道：“前番聽竇五提及徽縣遭難，你們舉家入京。心里放不下，特來瞧瞧你們過的可好?！?/br>
    ☆、第41章 衣妝

    貞書瞧他眼神四處亂瞟，不時盯著樓梯，遂斟了杯茶遞給他，冷眼瞧他怎樣說話。

    那章瑞看了半晌又結(jié)結(jié)巴巴問道：“因何不見尊府大姑娘？”

    貞書一笑道：“在樓上作繡品，若章公子要見，小女上去請她下來？”

    章瑞抿嘴一笑，低下了頭。

    貞書會意上了樓，就見蘇氏整個人趴在樓梯上像只倒吊蝙蝠一樣瞧著下面，眼睛亮的猶如盯著老鼠的貓兒一般。貞書怕叫內(nèi)間的趙和與外間的章瑞瞧見，一把將她扶了起來輕聲怨道：“娘這樣子要嚇死人?！?/br>
    蘇氏扭身進來壓低了嗓子對貞媛道：“不去不去，不能見。我都瞧見了，衣服穿的寒酸容樣更寒酸，一瞧就是章府遠房窮親戚?！?/br>
    貞媛叫她唬的一跳，收了針線問貞書道：“這是怎么了？”

    貞書道：“那章瑞來尋你，娘早將當他是新女婿從頭到腳審了一遍，如今有些瞧不上。”

    貞媛復(fù)又拈了針低了眉頭道：“我不見?！?/br>
    貞怡自悄悄沖了出去亦在樓梯上探頭探腦，章瑞亦抬頭瞧著，見一個濃眉紅唇的小女兒瞧著他，揚手笑了笑。

    蘇氏推了貞書道：“去回絕了他，貞媛這里我要替她找個有品有階的人家。打秋風的窮親戚不考慮。”

    貞書瞧著蘇氏仍是說不通的樣子，遂下了樓對那章瑞笑道：“真是不巧，我家長姐身有小恙，不便下來相見。不如章公子改日再來？”

    章瑞聽了起身揖首道：“即是如此，我便改日再來?！?/br>
    貞書送出門去好遠復(fù)又回來，進門就見當日賣畫那中年人在柜臺前站著，見她進來，遠遠揖首道：“掌柜姑娘，近來可好？”

    貞書斂衽還禮，問道：“不知相公此來所為何事？”

    那人道：“小掌柜慧眼，你給我推薦的那幅畫，果然得了我干爺爺青眼。如今他指名要見你，叫我來通傳一句?！?/br>
    貞書退了兩步道：“我們在此作生意，推薦一幅畫是份內(nèi)事，況且那畫本是相公先選定的，小女不敢妄自居功。若尊長喜歡，相公以后多送一些便可，想必他說欲要見小女，也是一句無心之談，相公不必放在心上?！?/br>
    那人愁眉道：“他確實吩咐我要將姑娘你帶去，這可如何是好？”

    貞書才要推辭，內(nèi)間宋岸嶸出來揖首道：“這是小女，本是閨閣之秀，因家庭困頓才在此掌管柜務(wù)，然則雖長者而男女有別，怕不好出門見客，相公還請見諒。”

    那人拍著腦袋走來走去，看似特別為難，在臺前走了半晌又負手將壁上字畫皆看過了，伸手指了周圍道：“這樣吧，這些字畫價值幾何，我全要了，你跟我走，可否？”

    宋岸嶸聽他這話說的有些太高太過，擺手道：“相公若不是真心愛字愛畫之人，又何必在此煩纏，快快請出去吧。”

    那人又對宋岸嶸揖首道：“老掌柜，干爺爺即發(fā)了話，又是頭一回吩咐我辦事情，我若辦不成，那里還有孝心可言？我就賣空你這裝裱鋪子，價格你給，也全我一回孝心，可好？”

    貞書聽他一句句念說的皆是孝心，心道他一個白丁大字不識一個，竟還有此等孝心，自己有些不忍辜負了他。遂笑對宋岸嶸道：“若為孝心故，女兒去一趟又如何？”

    宋岸嶸雖在徽縣呆了十多年，但總歸男人更知世道險惡?；仡^擺手道：“不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