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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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眾將才從剛才的驚訝中回過神來,七嘴八舌道:“李都使欺人太甚!”“大周軍有軍功居然不能封賞,我還是第一回聽說!”
也有人勸道:“李都使掌侍衛(wèi)司,現(xiàn)在大軍在外,皇帝親征還好。等沒有戰(zhàn)事的時候,侍衛(wèi)司各軍諸事都要經(jīng)馬步都指揮使之手,咱們能忍一口氣,還是忍了罷?!?/br>
郭紹板著臉,說道:“我說過,誰對我實心,我心里有數(shù),絕不會虧待了將士。李重進作梗,我還有辦法,直接呈報樞密院!”
郭紹直言不諱道:“樞密使魏仁溥、副使王樸與我都有交情,這事兒必定會秉公處置。左攸,你再謄錄一份請功的奏表?!?/br>
他又道:“大軍按期出發(fā),別的事諸位不必擔(dān)心,只需戮力上陣。朝廷只有公道!”
郭紹轉(zhuǎn)身走出堂屋,心里又想到了符二妹,那個傳說中和皇后長相差不多的妹子,已經(jīng)二十三歲了等不得了。暗忖:此戰(zhàn)只可成功,不可失??!
第一百二十五章 勇猛忠誠
九月秋風(fēng)一起,天氣該越來越?jīng)隽?。大路旁,寬闊的梧桐葉子在風(fēng)中飄蕩,如同是紙錢一般,憑空給天地間點綴上了肅殺之氣。軍隊正在這樣的蕭殺之中開拔。
驛道上被兵、馬踏起的塵土在秋風(fēng)中飄揚,夾雜著落葉的黑影,空中好像飛沙走石。除了大路上的軍隊,兩側(cè)稻田之間的好幾條小路上也有單列行進的人馬,無數(shù)的人成群結(jié)隊,好像是大地上被搬家的螞蟻占領(lǐng)了一般。
郭紹翻身上馬,他的臉色很沉靜。此時此景放松的心態(tài)已經(jīng)結(jié)束,就算什么事都沒發(fā)生,心里也不能松懈。畢竟兩萬大軍在手里,出了點錯就不得了。
他身上的中衣是灰色的棉布,因為白棉里襯在煙霧騰騰的路上容易把領(lǐng)子弄得污黑,反而看起來更臟。腰間的芴頭是紅色的綢緞,上面繡著花紋,這是較高級別的武將才能穿戴的東西……早上剛刷過牙,特意洗過澡,現(xiàn)在他渾身都干干凈凈。洗完澡的時候還對著水里的影子念叨:我已經(jīng)找到了最佳狀態(tài)!
上個月底剛滿二十歲,沒有慶賀沒有宣揚,身邊的人都沒注意他的生日是什么時候。不過郭紹看起來卻比較成熟……大概是長期風(fēng)吹日曬出征打仗的原因,面部雖然平整,皮膚卻黃而顯老;身上的肌rou更讓他看起來不像個普通后生。他和那高門大戶公子的外表完全不同,兩道劍眉已完全破壞了儒雅瀟灑的氣質(zhì),高大挺拔的身板、長臂,堅毅的面部輪廓、沉靜而明亮的眼神,讓所有人不會注意他才剛滿二十歲的事實。
郭紹與一眾部將親兵張揚地策馬奔出來,他又勒住戰(zhàn)馬,再次留心觀察了一番隊伍起營開拔的情況。
就在這時,忽然見營外一個騎馬的騎兵,帶著兩個步兵和一個婦人向軍營走來。那婦人正在嚷嚷:“我不是jian細,我不是jian細!”
郭紹心道已經(jīng)嚴令不準擾民了,這些兵在起營的當(dāng)天從哪里抓來的婦人,竟然要抓進營中?他一踢馬腹策馬上前,用馬鞭指著那婦人道:“怎么回事,哪里抓的婦人?”
騎兵下馬稟報道:“稟郭都使,她在大軍周圍到處亂瞧,行蹤奇特。咱們就帶回來交給上峰?!?/br>
婦人急道:“我從開封府來的,來找人!”
郭紹聽她開口就是開封府的口音,又上下打量了一番,這婦人灰頭土臉一身很臟、連鞋也走破了,然后盯著她的眼睛看了片刻,覺得不太像是細作。婦人一臉黑乎乎的很花,倒像是故意抹黑的,不然她到河邊洗一洗臉總有工夫,淮南到處都是河。但郭紹還是從她的耳背發(fā)跡處發(fā)現(xiàn)這娘們皮膚其實不錯。
“你找誰?”郭紹問道。
婦人道:“我找郭二?!?/br>
郭紹臉一黑:“誰是郭二,我是在問你找什么身份的人,為什么要到這里來找?”
旁邊下馬的騎兵喝道:“老實交代,這位是咱們的大帥,如果郭大帥認為你是細作,便神仙也救不了你!”
婦人嚇了一跳,哭了,哽咽道:“郭二是我的郎,幾個月前剛成親、我都還沒來得及過門,郎君被傳令出征,一直了無音訊……鎮(zhèn)上的其他兒郎都有音信回來,就他沒有……郎君是虎捷軍左廂第一軍第一指揮的步卒,我過淮水后問了很多人,他們都說在這里?!?/br>
郭紹手下光是左廂就是三十八個指揮,但恰好記得第一軍第一指揮的將領(lǐng)是李大柱,因為這家伙是跟著自己去打了秦、鳳的部將。他便又問了婦人,是哪一都、哪一隊。
這婦人倒是靈巧,能把話說清楚。
于是郭紹便傳令道:“去找李大柱,讓他把第三都第二隊的十將叫到中軍營門來?!?/br>
沒多久,聽說主帥召見,指揮使和十將急匆匆就趕來了。一問,真的有郭二這么個人……看來基本可以肯定婦人不是什么jian細。
郭紹下令道:“放人。”
“我郎君呢……”婦人反而不走,纏著十將問。
十將道:“戰(zhàn)死了?!?/br>
“甚……甚么?”婦人臉上的表情立刻如同死灰,她搖頭道,“你騙我,騙我?!?/br>
十將道:“我騙你作甚,就十來天前,咱們攻進壽州,被墻上倒下來的猛火油……”
“好了!”郭紹制止道。他的腦海中立刻浮現(xiàn)出了全身被石油粘住燃起火,黑乎乎一身大面積燒傷血rou模糊的慘狀,簡直生不如死的死法。
第一軍的將士跟著他打過蜀國,又在壽州城用命幫他打贏了生死攸關(guān)的一戰(zhàn)。郭紹的情緒立刻被影響了,表情一正,溫和地沉聲對婦人說道:“你的郎君勇猛、忠誠,他為了結(jié)束內(nèi)戰(zhàn)統(tǒng)一河山的崇高事業(yè)、為了全天下的百姓過上好日子,獻出了寶貴的性命,死的時候沒有什么痛苦,很安詳?!?/br>
周圍的將士聽罷肅然起敬。那個十將忙附和道:“郭二死前對俺說了,見著他的媳婦,告訴她再嫁個好人家,好好過日子?!?/br>
郭紹又傳令親兵:“把她送到下蔡鎮(zhèn),找京娘。讓京娘先照顧她,等回東京的時候一路捎帶回去。我個人出錢,撫恤郭二的家眷錢五十貫?!?/br>
但是婦人卻不走,眼淚把她臉上的污垢沖洗成兩排白印,搖頭直哭:“我不相信,我要見到他……他的尸首呢?”
十將小聲道:“那天死了太多人,南唐兵和周兵混在一起。將士們怕耽擱久了起瘟疫,一股腦兒全埋了,不知道埋在哪里……喏,城東那邊就有個坑,埋了幾百人。”
婦人見他一指,便向城東那個方向奔去。兩名郭紹的親兵剛被下令護送她至下蔡,便跟了上去。
郭紹便不強求,率軍繼續(xù)出營,回頭對部將道:“你們帶兵打仗時,能減少傷亡、便盡量減少……傳令諸將,沿途嚴禁濫殺無辜?!?/br>
“喏?!辈繉⒈瓚?yīng)答。
這時楊彪說道:“那趙晁下令一夜坑殺三千降卒,究竟在想啥,這么做有啥好處?”
一個將領(lǐng)接過話來說道:“有的人心黑,就喜這么干,沒啥理由?!?/br>
郭紹等走上驛道,他轉(zhuǎn)過頭,遠遠地看見那婦人正在地里拼命地用手刨土,后面的親兵拿鏟子過去了。
真可憐!
他不禁心想,能不死就一定要活著。高級武將當(dāng)然不用上陣拼殺了,被人陣斬的幾率微乎其微……性命之憂,最大的危險來源于自己人!
……
缺失的安全感讓郭紹現(xiàn)在的心里很不安分?,F(xiàn)在讓他有點精神緊張的人是李重進。在印象里趙匡胤才是成大事的人,李重進是誰他以前根本不知道,肯定成不了大器;但是他成不成事暫時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廝眼下能威脅到自己。
這讓郭紹有種急需提高權(quán)力、實力的本能反應(yīng),不然在李重進手下以后有好果子吃?
人的需求真的是無窮盡,生存、安全、欲望。對于這個時代的絕大多數(shù)人來說,恐怕做夢都羨慕郭紹這樣的地位;但到了這個地位,還會迫不及待地想要更多!
不是郭紹貪得無厭,他對眼下的物質(zhì)生活已經(jīng)比較滿意,比那些無數(shù)的連飯都吃不飽的人過得好得多;但權(quán)力小了實力弱了,沒有安全感。
戰(zhàn)功,更大的權(quán)力;聯(lián)姻,更寬的人脈、更雄厚的后盾。
……
濠州,柴克宏剛剛得到任命狀。他現(xiàn)在開始接手濠州城內(nèi)五萬大軍、以及整個濠州地區(qū)所有唐軍的兵權(quán),并全權(quán)負責(zé)部署防御。
南唐國主李璟,寄予了這位名聲大噪的名將極高的厚望。圣旨中殷切的言語如在耳際,皇帝幾乎要對一個武臣掏心窩了,淮南乃至整個南唐國就靠這一戰(zhàn)!希望柴克宏能打贏周軍,為全國的將士振作士氣,扭轉(zhuǎn)被勢如破竹一敗再敗的局面!
柴克宏走上濠州城樓,城上城下的唐軍將士一片歡呼,氣氛之熱烈如果過年過節(jié)。
“濠州終于有望了!”濠州城的官員、將領(lǐng)甚至軍民都激動萬分。
柴克宏向城下?lián)]手,頓時又是一陣瘋狂熱烈的吶喊,場面之熱情,比起現(xiàn)代的追星族齊聚并不遜色。
唐軍戰(zhàn)無不勝的大將!出征以來連克常州吳越軍數(shù)萬,又以老弱敗周軍精銳的神將!他是淮南以百萬計軍民的希望,害怕精銳而強悍的周朝軍隊的南唐將士,將追隨這位大將找回唐軍的尊嚴!
就在這時,一員武將走上城,在柴克宏旁邊小聲說道:“據(jù)報,周軍先鋒軍兩萬已經(jīng)從壽州開拔……主將是郭紹,打敗劉仁瞻的郭紹!”
“哈哈哈……”柴克宏忽然仰頭大笑。大聲說道:“剛剛接到軍情消息,周軍來了,主將是郭紹!破壽州劉公的郭紹!不過,他遇到的是我柴克宏!濠州的將士、鄉(xiāng)親拭目以待,且看本將如何替劉公找回顏面!哈哈哈哈……”
濠州城的武將們愕然,那是因為他們不熟悉柴克宏。柴克宏自己的部將倒見怪不怪,主公就是這樣一個囂張自傲的人,不過柴克宏有囂張的本事。
第一百二十六章 家母的信
柴克宏夜歸,忽聞家母送信來。他急忙掌燈細讀。
如果這個世上還有柴克宏不敢藐視、十分敬重的人,那就是他的母親。母親一介婦人,卻能給柴克宏以極大的影響。
征吳越國之前,柴克宏尚不出名,許多大臣都不信任他。但柴母親自上書,說她的兒子可以帶兵做武將,如果做得不好,她愿意和兒子一起承擔(dān)死罪……
柴克宏趕緊讀完家母的親筆信,頓時大驚詫異。
內(nèi)容和以前的鼓勵截然相反,他甚至懷疑是偽信!但再仔細檢查了一遍,確實筆跡和用語都是柴母無疑。連母親寫的信都分辨不出來么,柴克宏這點還完全可以判斷的。
柴母勸他裝病,不要接受濠州的兵權(quán),急流勇退!她在信中的大意:你現(xiàn)在名聲太大、皇帝和南唐軍民給的期望太高,一旦遇到了挫折,后果就承擔(dān)不起;不僅是個人和一家的榮辱,更關(guān)系南唐國的興衰、數(shù)十萬將士的士氣。這樣大的責(zé)任,不是你一個人能擔(dān)得起的。
況且兒子因為軍功大、升得太快,歷練不夠,現(xiàn)在整個濠州有近十萬大軍,已經(jīng)脫離了兒子的能力。你的父親常說,一萬人的軍隊可以巧取,十萬人只能以正勝。你的能力和南唐軍的戰(zhàn)斗力,都不足以擔(dān)任如此大的重任……萬一失利,愧對皇帝給你的恩賜和信任。
如果濠州戰(zhàn)敗的人不是柴克宏,而是一個沒有被南唐國軍民愛戴和寄予厚望的將領(lǐng):丟掉的就只是一個州,而不是整個南唐軍的士氣。
柴克宏看完信,心里深受打擊,很不高興。
他想了一夜,次日又恢復(fù)了自傲,不打算聽從母親的勸誡。柴克宏召見部將時說:“抓到了周軍斥候,來的人馬是虎捷軍左右二廂。右?guī)夹Zw晁,就從此人身上開始入手?!?/br>
眾將不解,忙問其故。
柴克宏冷笑道:“數(shù)月前正陽兵敗,降三千余眾。俘虜交趙晁之手,他當(dāng)夜就全部屠殺。此人嗜殺成性,但我南唐國數(shù)以百萬軍民,他殺得完嗎?
壽州、濠州諸州有數(shù)以十萬計的屯田農(nóng)兵,但因朝廷官吏經(jīng)營不善,這些人在周軍入境后就立刻望風(fēng)而降,迎道納款。要讓這些屯兵明白周軍殘暴的本性,激起他們的反抗;如此一來,周軍數(shù)萬眾在濠州面對的就不僅是濠州城五萬人,而是數(shù)以十萬的洶洶起義!趙晁便是突破口?!?/br>
柴克宏說到這里,已經(jīng)把昨夜的不快拋棄得一干二凈,哈哈大笑道:“屆時無數(shù)的南唐兒郎襲擾其糧道、哨營、斥候,必讓周軍深陷濠州境內(nèi)。
各地兵亂,周軍勞師日久,糧道不濟、運送更是困難。我再部署城防,嚴守濠州,拖延時日疲勞其軍。待尋找到戰(zhàn)機,必破周軍!”
眾將拜服。
柴克宏部署濠州城防,先是加強城墻防御,找來修筑城墻的官吏,詳細考察城墻地基和風(fēng)水情況。
柴克宏曾派人去觀察過壽州豁口,知道城墻是被地道里埋火藥炸開的……周軍是如何炸開了城墻沒人搞得清楚,但情況是城墻可以被炸開;柴克榮專門針對這件事考察部署濠州城防。
他的打算是在濠州和南唐義軍內(nèi)外呼應(yīng),在這里和周軍耗個一年半載,或是一兩年。所以對濠州城堅守的希望很大。
如果城墻某處被攻破?很好,出其不意掩其不備真是柴克榮制勝的法寶。
柴克宏和身邊的部將說道:“自古守城,不諳巷戰(zhàn)。今我反其道而行之,在城內(nèi)部署伏兵;周軍從某處入城必奔各處城門和中央十字大道。屆時鳴炮為號,以煙霧大火亂其陣,再以精兵各個擊破。反攻城墻,反復(fù)爭奪,濠州城不成焦土,周軍別想攻占此城!”
……
陸孟俊和柴克宏同時任職濠州,他為監(jiān)軍使、柴克宏的副將。
時周軍羅彥環(huán)部為前鋒率先進入濠州境內(nèi),四面派出斥候打聽情報。一個斥候佯裝成百姓,深入唐軍控制區(qū),不料口音不合被人識破,遂騎馬返身狂奔。
路上馬匹的腿傷了,斥候無奈只好殺了戰(zhàn)馬用稻草匆匆掩蓋,躲入了一個戶百姓家。
斥候在柴房里被一對年輕夫婦發(fā)現(xiàn),情急之下跪地哀求。說自己被仇家追殺才逃到淮南來的,被抓住會死得很慘。
那年輕婦人見這個斥候年紀輕輕的、又長得人高馬大十分強壯,這完全是可以頂起一個家的強壯勞動力,死了好可惜!婦人心生同情,便勸丈夫救他一命。
丈夫情知淮南正遭兵禍,此人cao北方口音可能是周軍斥候……不過在普通老百姓看來,周軍、唐軍差不多,打來打去反正都是漢人。在危難之際仗義救一條好漢,反而結(jié)了一段義氣。丈夫不顧父母的反對,將斥候藏到地窖,并送膳食和飲水。
周軍斥候感恩戴德,詢問了這家的姓名,詛咒發(fā)誓等戰(zhàn)爭結(jié)束了,要專門攜家中妻子到淮南來拜謝,以結(jié)兄弟之義。但那匹死馬的尸體很快就被唐軍追兵找到,并在附近搜查。從蛛絲馬跡中找到了周軍斥候。
唐軍小將查明狀況,這家百姓只是出于同情心才收留jian細、且并不知情,便搶了他們家的一頭水牛以示懲罰。
不料陸孟俊剛好帶著親兵在大路上巡視,聽聞了這件事。立刻帶著親兵隊到了百姓家中,下令將其全家綁在堂屋里。但見那年輕婦人有點姿色,便欲下令親兵當(dāng)場侮辱。
部將勸誡:“做此等事似乎不太妥當(dāng)?!?/br>
也有人勸道:“李都使掌侍衛(wèi)司,現(xiàn)在大軍在外,皇帝親征還好。等沒有戰(zhàn)事的時候,侍衛(wèi)司各軍諸事都要經(jīng)馬步都指揮使之手,咱們能忍一口氣,還是忍了罷?!?/br>
郭紹板著臉,說道:“我說過,誰對我實心,我心里有數(shù),絕不會虧待了將士。李重進作梗,我還有辦法,直接呈報樞密院!”
郭紹直言不諱道:“樞密使魏仁溥、副使王樸與我都有交情,這事兒必定會秉公處置。左攸,你再謄錄一份請功的奏表?!?/br>
他又道:“大軍按期出發(fā),別的事諸位不必擔(dān)心,只需戮力上陣。朝廷只有公道!”
郭紹轉(zhuǎn)身走出堂屋,心里又想到了符二妹,那個傳說中和皇后長相差不多的妹子,已經(jīng)二十三歲了等不得了。暗忖:此戰(zhàn)只可成功,不可失??!
第一百二十五章 勇猛忠誠
九月秋風(fēng)一起,天氣該越來越?jīng)隽?。大路旁,寬闊的梧桐葉子在風(fēng)中飄蕩,如同是紙錢一般,憑空給天地間點綴上了肅殺之氣。軍隊正在這樣的蕭殺之中開拔。
驛道上被兵、馬踏起的塵土在秋風(fēng)中飄揚,夾雜著落葉的黑影,空中好像飛沙走石。除了大路上的軍隊,兩側(cè)稻田之間的好幾條小路上也有單列行進的人馬,無數(shù)的人成群結(jié)隊,好像是大地上被搬家的螞蟻占領(lǐng)了一般。
郭紹翻身上馬,他的臉色很沉靜。此時此景放松的心態(tài)已經(jīng)結(jié)束,就算什么事都沒發(fā)生,心里也不能松懈。畢竟兩萬大軍在手里,出了點錯就不得了。
他身上的中衣是灰色的棉布,因為白棉里襯在煙霧騰騰的路上容易把領(lǐng)子弄得污黑,反而看起來更臟。腰間的芴頭是紅色的綢緞,上面繡著花紋,這是較高級別的武將才能穿戴的東西……早上剛刷過牙,特意洗過澡,現(xiàn)在他渾身都干干凈凈。洗完澡的時候還對著水里的影子念叨:我已經(jīng)找到了最佳狀態(tài)!
上個月底剛滿二十歲,沒有慶賀沒有宣揚,身邊的人都沒注意他的生日是什么時候。不過郭紹看起來卻比較成熟……大概是長期風(fēng)吹日曬出征打仗的原因,面部雖然平整,皮膚卻黃而顯老;身上的肌rou更讓他看起來不像個普通后生。他和那高門大戶公子的外表完全不同,兩道劍眉已完全破壞了儒雅瀟灑的氣質(zhì),高大挺拔的身板、長臂,堅毅的面部輪廓、沉靜而明亮的眼神,讓所有人不會注意他才剛滿二十歲的事實。
郭紹與一眾部將親兵張揚地策馬奔出來,他又勒住戰(zhàn)馬,再次留心觀察了一番隊伍起營開拔的情況。
就在這時,忽然見營外一個騎馬的騎兵,帶著兩個步兵和一個婦人向軍營走來。那婦人正在嚷嚷:“我不是jian細,我不是jian細!”
郭紹心道已經(jīng)嚴令不準擾民了,這些兵在起營的當(dāng)天從哪里抓來的婦人,竟然要抓進營中?他一踢馬腹策馬上前,用馬鞭指著那婦人道:“怎么回事,哪里抓的婦人?”
騎兵下馬稟報道:“稟郭都使,她在大軍周圍到處亂瞧,行蹤奇特。咱們就帶回來交給上峰?!?/br>
婦人急道:“我從開封府來的,來找人!”
郭紹聽她開口就是開封府的口音,又上下打量了一番,這婦人灰頭土臉一身很臟、連鞋也走破了,然后盯著她的眼睛看了片刻,覺得不太像是細作。婦人一臉黑乎乎的很花,倒像是故意抹黑的,不然她到河邊洗一洗臉總有工夫,淮南到處都是河。但郭紹還是從她的耳背發(fā)跡處發(fā)現(xiàn)這娘們皮膚其實不錯。
“你找誰?”郭紹問道。
婦人道:“我找郭二?!?/br>
郭紹臉一黑:“誰是郭二,我是在問你找什么身份的人,為什么要到這里來找?”
旁邊下馬的騎兵喝道:“老實交代,這位是咱們的大帥,如果郭大帥認為你是細作,便神仙也救不了你!”
婦人嚇了一跳,哭了,哽咽道:“郭二是我的郎,幾個月前剛成親、我都還沒來得及過門,郎君被傳令出征,一直了無音訊……鎮(zhèn)上的其他兒郎都有音信回來,就他沒有……郎君是虎捷軍左廂第一軍第一指揮的步卒,我過淮水后問了很多人,他們都說在這里?!?/br>
郭紹手下光是左廂就是三十八個指揮,但恰好記得第一軍第一指揮的將領(lǐng)是李大柱,因為這家伙是跟著自己去打了秦、鳳的部將。他便又問了婦人,是哪一都、哪一隊。
這婦人倒是靈巧,能把話說清楚。
于是郭紹便傳令道:“去找李大柱,讓他把第三都第二隊的十將叫到中軍營門來?!?/br>
沒多久,聽說主帥召見,指揮使和十將急匆匆就趕來了。一問,真的有郭二這么個人……看來基本可以肯定婦人不是什么jian細。
郭紹下令道:“放人。”
“我郎君呢……”婦人反而不走,纏著十將問。
十將道:“戰(zhàn)死了?!?/br>
“甚……甚么?”婦人臉上的表情立刻如同死灰,她搖頭道,“你騙我,騙我?!?/br>
十將道:“我騙你作甚,就十來天前,咱們攻進壽州,被墻上倒下來的猛火油……”
“好了!”郭紹制止道。他的腦海中立刻浮現(xiàn)出了全身被石油粘住燃起火,黑乎乎一身大面積燒傷血rou模糊的慘狀,簡直生不如死的死法。
第一軍的將士跟著他打過蜀國,又在壽州城用命幫他打贏了生死攸關(guān)的一戰(zhàn)。郭紹的情緒立刻被影響了,表情一正,溫和地沉聲對婦人說道:“你的郎君勇猛、忠誠,他為了結(jié)束內(nèi)戰(zhàn)統(tǒng)一河山的崇高事業(yè)、為了全天下的百姓過上好日子,獻出了寶貴的性命,死的時候沒有什么痛苦,很安詳?!?/br>
周圍的將士聽罷肅然起敬。那個十將忙附和道:“郭二死前對俺說了,見著他的媳婦,告訴她再嫁個好人家,好好過日子?!?/br>
郭紹又傳令親兵:“把她送到下蔡鎮(zhèn),找京娘。讓京娘先照顧她,等回東京的時候一路捎帶回去。我個人出錢,撫恤郭二的家眷錢五十貫?!?/br>
但是婦人卻不走,眼淚把她臉上的污垢沖洗成兩排白印,搖頭直哭:“我不相信,我要見到他……他的尸首呢?”
十將小聲道:“那天死了太多人,南唐兵和周兵混在一起。將士們怕耽擱久了起瘟疫,一股腦兒全埋了,不知道埋在哪里……喏,城東那邊就有個坑,埋了幾百人。”
婦人見他一指,便向城東那個方向奔去。兩名郭紹的親兵剛被下令護送她至下蔡,便跟了上去。
郭紹便不強求,率軍繼續(xù)出營,回頭對部將道:“你們帶兵打仗時,能減少傷亡、便盡量減少……傳令諸將,沿途嚴禁濫殺無辜?!?/br>
“喏?!辈繉⒈瓚?yīng)答。
這時楊彪說道:“那趙晁下令一夜坑殺三千降卒,究竟在想啥,這么做有啥好處?”
一個將領(lǐng)接過話來說道:“有的人心黑,就喜這么干,沒啥理由?!?/br>
郭紹等走上驛道,他轉(zhuǎn)過頭,遠遠地看見那婦人正在地里拼命地用手刨土,后面的親兵拿鏟子過去了。
真可憐!
他不禁心想,能不死就一定要活著。高級武將當(dāng)然不用上陣拼殺了,被人陣斬的幾率微乎其微……性命之憂,最大的危險來源于自己人!
……
缺失的安全感讓郭紹現(xiàn)在的心里很不安分?,F(xiàn)在讓他有點精神緊張的人是李重進。在印象里趙匡胤才是成大事的人,李重進是誰他以前根本不知道,肯定成不了大器;但是他成不成事暫時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廝眼下能威脅到自己。
這讓郭紹有種急需提高權(quán)力、實力的本能反應(yīng),不然在李重進手下以后有好果子吃?
人的需求真的是無窮盡,生存、安全、欲望。對于這個時代的絕大多數(shù)人來說,恐怕做夢都羨慕郭紹這樣的地位;但到了這個地位,還會迫不及待地想要更多!
不是郭紹貪得無厭,他對眼下的物質(zhì)生活已經(jīng)比較滿意,比那些無數(shù)的連飯都吃不飽的人過得好得多;但權(quán)力小了實力弱了,沒有安全感。
戰(zhàn)功,更大的權(quán)力;聯(lián)姻,更寬的人脈、更雄厚的后盾。
……
濠州,柴克宏剛剛得到任命狀。他現(xiàn)在開始接手濠州城內(nèi)五萬大軍、以及整個濠州地區(qū)所有唐軍的兵權(quán),并全權(quán)負責(zé)部署防御。
南唐國主李璟,寄予了這位名聲大噪的名將極高的厚望。圣旨中殷切的言語如在耳際,皇帝幾乎要對一個武臣掏心窩了,淮南乃至整個南唐國就靠這一戰(zhàn)!希望柴克宏能打贏周軍,為全國的將士振作士氣,扭轉(zhuǎn)被勢如破竹一敗再敗的局面!
柴克宏走上濠州城樓,城上城下的唐軍將士一片歡呼,氣氛之熱烈如果過年過節(jié)。
“濠州終于有望了!”濠州城的官員、將領(lǐng)甚至軍民都激動萬分。
柴克宏向城下?lián)]手,頓時又是一陣瘋狂熱烈的吶喊,場面之熱情,比起現(xiàn)代的追星族齊聚并不遜色。
唐軍戰(zhàn)無不勝的大將!出征以來連克常州吳越軍數(shù)萬,又以老弱敗周軍精銳的神將!他是淮南以百萬計軍民的希望,害怕精銳而強悍的周朝軍隊的南唐將士,將追隨這位大將找回唐軍的尊嚴!
就在這時,一員武將走上城,在柴克宏旁邊小聲說道:“據(jù)報,周軍先鋒軍兩萬已經(jīng)從壽州開拔……主將是郭紹,打敗劉仁瞻的郭紹!”
“哈哈哈……”柴克宏忽然仰頭大笑。大聲說道:“剛剛接到軍情消息,周軍來了,主將是郭紹!破壽州劉公的郭紹!不過,他遇到的是我柴克宏!濠州的將士、鄉(xiāng)親拭目以待,且看本將如何替劉公找回顏面!哈哈哈哈……”
濠州城的武將們愕然,那是因為他們不熟悉柴克宏。柴克宏自己的部將倒見怪不怪,主公就是這樣一個囂張自傲的人,不過柴克宏有囂張的本事。
第一百二十六章 家母的信
柴克宏夜歸,忽聞家母送信來。他急忙掌燈細讀。
如果這個世上還有柴克宏不敢藐視、十分敬重的人,那就是他的母親。母親一介婦人,卻能給柴克宏以極大的影響。
征吳越國之前,柴克宏尚不出名,許多大臣都不信任他。但柴母親自上書,說她的兒子可以帶兵做武將,如果做得不好,她愿意和兒子一起承擔(dān)死罪……
柴克宏趕緊讀完家母的親筆信,頓時大驚詫異。
內(nèi)容和以前的鼓勵截然相反,他甚至懷疑是偽信!但再仔細檢查了一遍,確實筆跡和用語都是柴母無疑。連母親寫的信都分辨不出來么,柴克宏這點還完全可以判斷的。
柴母勸他裝病,不要接受濠州的兵權(quán),急流勇退!她在信中的大意:你現(xiàn)在名聲太大、皇帝和南唐軍民給的期望太高,一旦遇到了挫折,后果就承擔(dān)不起;不僅是個人和一家的榮辱,更關(guān)系南唐國的興衰、數(shù)十萬將士的士氣。這樣大的責(zé)任,不是你一個人能擔(dān)得起的。
況且兒子因為軍功大、升得太快,歷練不夠,現(xiàn)在整個濠州有近十萬大軍,已經(jīng)脫離了兒子的能力。你的父親常說,一萬人的軍隊可以巧取,十萬人只能以正勝。你的能力和南唐軍的戰(zhàn)斗力,都不足以擔(dān)任如此大的重任……萬一失利,愧對皇帝給你的恩賜和信任。
如果濠州戰(zhàn)敗的人不是柴克宏,而是一個沒有被南唐國軍民愛戴和寄予厚望的將領(lǐng):丟掉的就只是一個州,而不是整個南唐軍的士氣。
柴克宏看完信,心里深受打擊,很不高興。
他想了一夜,次日又恢復(fù)了自傲,不打算聽從母親的勸誡。柴克宏召見部將時說:“抓到了周軍斥候,來的人馬是虎捷軍左右二廂。右?guī)夹Zw晁,就從此人身上開始入手?!?/br>
眾將不解,忙問其故。
柴克宏冷笑道:“數(shù)月前正陽兵敗,降三千余眾。俘虜交趙晁之手,他當(dāng)夜就全部屠殺。此人嗜殺成性,但我南唐國數(shù)以百萬軍民,他殺得完嗎?
壽州、濠州諸州有數(shù)以十萬計的屯田農(nóng)兵,但因朝廷官吏經(jīng)營不善,這些人在周軍入境后就立刻望風(fēng)而降,迎道納款。要讓這些屯兵明白周軍殘暴的本性,激起他們的反抗;如此一來,周軍數(shù)萬眾在濠州面對的就不僅是濠州城五萬人,而是數(shù)以十萬的洶洶起義!趙晁便是突破口?!?/br>
柴克宏說到這里,已經(jīng)把昨夜的不快拋棄得一干二凈,哈哈大笑道:“屆時無數(shù)的南唐兒郎襲擾其糧道、哨營、斥候,必讓周軍深陷濠州境內(nèi)。
各地兵亂,周軍勞師日久,糧道不濟、運送更是困難。我再部署城防,嚴守濠州,拖延時日疲勞其軍。待尋找到戰(zhàn)機,必破周軍!”
眾將拜服。
柴克宏部署濠州城防,先是加強城墻防御,找來修筑城墻的官吏,詳細考察城墻地基和風(fēng)水情況。
柴克宏曾派人去觀察過壽州豁口,知道城墻是被地道里埋火藥炸開的……周軍是如何炸開了城墻沒人搞得清楚,但情況是城墻可以被炸開;柴克榮專門針對這件事考察部署濠州城防。
他的打算是在濠州和南唐義軍內(nèi)外呼應(yīng),在這里和周軍耗個一年半載,或是一兩年。所以對濠州城堅守的希望很大。
如果城墻某處被攻破?很好,出其不意掩其不備真是柴克榮制勝的法寶。
柴克宏和身邊的部將說道:“自古守城,不諳巷戰(zhàn)。今我反其道而行之,在城內(nèi)部署伏兵;周軍從某處入城必奔各處城門和中央十字大道。屆時鳴炮為號,以煙霧大火亂其陣,再以精兵各個擊破。反攻城墻,反復(fù)爭奪,濠州城不成焦土,周軍別想攻占此城!”
……
陸孟俊和柴克宏同時任職濠州,他為監(jiān)軍使、柴克宏的副將。
時周軍羅彥環(huán)部為前鋒率先進入濠州境內(nèi),四面派出斥候打聽情報。一個斥候佯裝成百姓,深入唐軍控制區(qū),不料口音不合被人識破,遂騎馬返身狂奔。
路上馬匹的腿傷了,斥候無奈只好殺了戰(zhàn)馬用稻草匆匆掩蓋,躲入了一個戶百姓家。
斥候在柴房里被一對年輕夫婦發(fā)現(xiàn),情急之下跪地哀求。說自己被仇家追殺才逃到淮南來的,被抓住會死得很慘。
那年輕婦人見這個斥候年紀輕輕的、又長得人高馬大十分強壯,這完全是可以頂起一個家的強壯勞動力,死了好可惜!婦人心生同情,便勸丈夫救他一命。
丈夫情知淮南正遭兵禍,此人cao北方口音可能是周軍斥候……不過在普通老百姓看來,周軍、唐軍差不多,打來打去反正都是漢人。在危難之際仗義救一條好漢,反而結(jié)了一段義氣。丈夫不顧父母的反對,將斥候藏到地窖,并送膳食和飲水。
周軍斥候感恩戴德,詢問了這家的姓名,詛咒發(fā)誓等戰(zhàn)爭結(jié)束了,要專門攜家中妻子到淮南來拜謝,以結(jié)兄弟之義。但那匹死馬的尸體很快就被唐軍追兵找到,并在附近搜查。從蛛絲馬跡中找到了周軍斥候。
唐軍小將查明狀況,這家百姓只是出于同情心才收留jian細、且并不知情,便搶了他們家的一頭水牛以示懲罰。
不料陸孟俊剛好帶著親兵在大路上巡視,聽聞了這件事。立刻帶著親兵隊到了百姓家中,下令將其全家綁在堂屋里。但見那年輕婦人有點姿色,便欲下令親兵當(dāng)場侮辱。
部將勸誡:“做此等事似乎不太妥當(dāng)?!?/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