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jié)
話音如此,看似維護(hù),卻沒有駁斥這人的說法。 另一侍妾膽大眼尖,肆意笑道:“斛律阿姊不要怨她,她也是實(shí)話實(shí)說。六汗對女君如何,大伙兒心里都明鏡似的,何必藏著掖著?她也就只有晝夜打罵我們的力氣了??v使如此,六汗還不如對她不屑一顧?” 幾人紛紛掩嘴而笑。 “什么笑話這么好笑?”身后也傳來一個(gè)女子的笑聲。 幾人的笑聲戛然而止,頓時(shí)汗如雨下,唯有斛律蘭容仍在那石凳上品茶微笑,身旁幾個(gè)站立的侍妾如石雕般僵硬在原地,大氣不敢出一下。 第071章 調(diào)虎離山 071調(diào)虎離山 “怎么了,方才不是還笑得很開懷嗎?我正好無聊,遣個(gè)人與我說說,到底什么事這么好笑吧?”秋姜緩緩走進(jìn)亭內(nèi),在石凳上坐了。 斛律蘭容也不好再坐,起身對她行禮:“妾身斛律氏,見過女君,女君安詳萬福?!?/br> 秋姜擺擺手:“罷了,坐吧。” 如此輕易就放過了她,實(shí)在與宇文氏往常的行徑大相徑庭——斛律蘭容心中蹊蹺,但還是斜眼暗示身旁婢子。婢子領(lǐng)命,悄悄離開。秋姜看在眼里,卻不點(diǎn)破:“坐啊。” 斛律蘭容欠身道:“婢妾只是姬侍,怎敢與王妃同坐?” 秋姜笑道:“尊敬不是放在嘴上你,我見你們方才湊趣議論我,倒是盡情地很。怎么如今一個(gè)個(gè)倒成了啞巴了?”說著抬眼一個(gè)個(gè)掃視過去。 被她看到的侍妾“噗通”、“噗通”跪了一地,瑟瑟發(fā)抖。 斛律蘭容也跪了下去:“女君息怒,meimei們是無心之失?!?/br> 秋姜道:“我自半個(gè)時(shí)辰前就到了,本來想等你們說完再共敘,誰知你們一說就沒完。這是無心,那什么才算有心的?阿姊我讀書少,聽不明白,煩勞斛律meimei為我解惑?!?/br> 斛律蘭容見她不似往常一般怒氣沖沖地一通亂罵,反而徐徐和她辯起理來,且字字打在刀刃上,讓她辯無可辯,額上不由出了些薄汗。 “這是婢妾的錯(cuò),與斛律阿姊無關(guān)?!币粋€(gè)漢女侍妾道。 “你叫什么?” “婢妾樓氏,卑賤之軀,本無名字?!?/br> 秋姜看她一眼,微微點(diǎn)頭:“方才是你一直滔滔不絕,你倒是有擔(dān)當(dāng)。只是不知,你能不能承起這份擔(dān)當(dāng)?”伸手接了南屏遞來的茶,掀了茶蓋輕輕撇著茶沫兒。這煎茶里加了大棗和生姜,聞來有些香甜,又有些刺鼻,不過尚在能接受的范疇之內(nèi)。品地久了,苦澀之中,又沁出些許甘甜舒暢,讓人聞之忘憂。 樓氏大氣不敢出,臉色都白了。 斛律蘭容道:“女君,何必與她一個(gè)奴婢一般見識?” 秋姜抬頭一笑:“我打她了,還是罵她了?” 斛律蘭容愣在那里。 秋姜笑了笑,心平氣和地?fù)P手往下壓了壓:“坐下說話。” 斛律蘭容不敢坐。 秋姜苦笑道:“這是怎么了?我既沒有打她,也沒有罵她啊,倒是你們,方才一直揪著我不放,我只是想尋個(gè)說法?!?/br> 她越是如此,越讓人難以相信。樓氏終于扛不住這樣的壓力,兩眼一翻,暈倒過去。沒有她的命令,幾個(gè)侍妾侍婢僵直著身子不敢動(dòng),連彎腰扶她一把也不敢。 秋姜暗暗咂舌。 幾人都不說話,她也干瞪眼,氣氛就這么凝滯了。 爾朱勁一回來,便有侍婢過來稟告。他定睛一看,認(rèn)出是斛律蘭容身邊的婢子,問道:“什么事?” 這婢子跪下請罪:“求六汗搭救蘭姬。” “怎么了?” “主母要?dú)⑻m姬!” 爾朱勁站那里默了會(huì)兒,沉吟中微微點(diǎn)頭:“知道了?!鞭D(zhuǎn)身披了件玄狐皮大氅便踱步出去。宇文氏出身關(guān)隴高層勢力,是他籠絡(luò)關(guān)隴宇文部首領(lǐng)宇文淵成的重要籌碼,不可廢棄,所以這些年他才多加忍耐,哪怕之前她做出那么出格的行為——一想起那檔子事,他就皺起眉,說不出的厭惡。雖只是一個(gè)低賤的侍妾,他對那孩子也沒什么期待,但畢竟是他的骨血;他雖不避血腥,但哪個(gè)男人希望身邊的女人是那樣一副蛇蝎心腸? 斛律蘭容雖然也工于心計(jì),但絕做不出這么喪心病狂的事。他一想到就覺得惡心。 “六汗,這邊?!辨咀宇I(lǐng)路極快,半盞茶功夫便過了湖畔,遙遙指向前方亭子。爾朱勁提了袍角快步上去,還未入亭便見跪了一地的人,不用想便是這女人又在沒事找事地發(fā)難,心里更加煩躁,面上卻帶了絲笑:“夫人這是在做什么?這樣的天氣在外逗留,恐怕對身子無益?!?/br> 秋姜起身,對他福了福身:“妾身也不知道,meimei們見了我就跪了,讓她們起來也不愿意,我正為難呢。” 爾朱勁不料她如此說,準(zhǔn)備的說辭一下都噎住了,有些訕訕的,輕嗽一聲正色道:“哦……是這么回事?” 秋姜點(diǎn)點(diǎn)頭,不解地抬眼望向他,溫婉一笑:“許是我平日太過嚴(yán)肅吧?!?/br> 何止是“嚴(yán)肅?” 爾朱勁在心里冷笑,抬手解下大氅,細(xì)心為她攏好:“夫人多慮了,無規(guī)矩不成方圓。” “妾身謝六汗諒解。” 二人你來我往,倒是一副恩愛夫妻樣。說了會(huì)兒話,爾朱勁才發(fā)現(xiàn)她身上衣著簡樸,甚至可以算寒酸,斜眼打量了她一下:“夫人今日素凈。” “妾身以前不懂事,行事荒唐,幸得六汗深明寬宥,妾心中慚愧。昨日去東宏院寺燒香,聆聽主持教誨,日后一定痛改前非,勤儉持家?!?/br> 爾朱勁言不由衷地笑了笑:“夫人多慮了?!?/br> 那日的談話到此結(jié)束,爾朱勁雖有疑慮,卻也沒有多疑。當(dāng)然,男人對自己不喜歡的女人,自然是不會(huì)多加關(guān)注的,有的只是相濡以沫的“尊重”,只為了榨取她殘存的利用價(jià)值。可憐宇文氏,一直身在其中而不知。是什么困住了她的眼睛?明明也不算愚笨的一個(gè)女人——秋姜在心底嘆息。 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 “夫人,今日還是穿那件藍(lán)白間色條紋裙嗎?”南屏問她。 秋姜道:“不,今日穿艷的?!鞭D(zhuǎn)身讓她給自己挽了個(gè)飛天髻,又換了件淺緋色海棠花褶裥裙和丹色大袖衫。 南屏望著銅鏡給她梳妝,頻頻看她,欲言又止。 秋姜道:“你是想問我為什么之前不修邊幅,今日卻如此盛裝吧?” 南屏笑了笑:“奴婢駑鈍,的確不解。” 秋姜對著鏡子細(xì)細(xì)描繪一朵梅花:“讀過《聊齋》嗎?” “?。俊?/br> 秋姜在心里暗笑,卻一本正經(jīng)地斜視了她一眼,鄙夷道:“這都沒看過?” 南屏茫然地?fù)u著頭,為她理發(fā)的手也停住了。 秋姜見她一臉懵懂,差點(diǎn)噴笑,臉上仍是淡漠,道:“這是一本鬼神小說,內(nèi)有一則故事,叫做《恒娘》,故事很簡單:洪生有妻朱氏,朱氏姿致頗佳,本來兩相恩愛,后洪生納妾寶帶,寶帶姿色遠(yuǎn)遜于朱氏,卻極得洪生嬖愛。你知道這是為什么嗎?” 南屏思索了會(huì)兒,搖了搖頭。 “后朱氏遇帛商之妻恒娘,見恒娘姿色僅平常,帛商亦有妾,卻獨(dú)愛恒娘,遂請賜教。恒娘教之鉛華洗凈,衣敝穢詬,一月后復(fù)盛裝。” “這是什么理兒?” “男人寵愛妾室,并非她是妾,而只是圖個(gè)新鮮。妻日日可宿,朝夕相對,自然多生怨懟,而妾地位低下,按照慣例,他難得與之共寢,自然新鮮?!I珠者不貴珠而貴櫝:新舊易難之情,千古不能破其惑;而變憎為愛之術(shù),遂得以行乎其間矣。古佞臣事君,勿令見人,勿使窺書。乃知容身固寵,皆有心傳也’?!?/br> 所以,哪怕兩情相悅,愛情和婚姻都是需要用心經(jīng)營的,沒有誰會(huì)一輩子無緣無故地對你好。有付出才有得到,需知,世事無常,縱然人心不改,歲月更迭、時(shí)過境遷,外物是不隨人心左右的。 南屏懵懵懂懂,半晌,釋然了:“雖然不甚明白,但只要管用即可。夫人加把勁,太夫人等著呢,你的家人也等著呢?!?/br> 爾朱勁連著幾日都睡在書房,偶有歇夜,也是在斛律蘭容那兒。這日無間陪斛律蘭容用食,有小僮進(jìn)來稟道:“主母到了?!?/br> 爾朱勁放下碗筷,微微有些訝異。仔細(xì)想起來,他倒是很多天沒有見過宇文氏了。驚訝之下,多少有些不解。往常宇文氏都是有事粘著他,沒事也粘著他,纏地他不厭其煩。如今多日未見,他倒是有些不自在。 “讓她進(jìn)來?!?/br> 一陣伶仃佩響,宇文氏款款而進(jìn),對著他微微福身:“妾身見過六汗?!?/br> 爾朱勁見她姿容美艷,光彩照人,眉梢眼角都帶著風(fēng)情笑意,哪里有以往凄苦怨婦的模樣,不由怔了一怔,心情倒也好了些,不似往常那般不待見她了。他略抬抬手:“你是我的夫人,何必這樣見外?”過去牽了她的手,引到一旁。 秋姜心里一跳,小心地抬起眼角打量他的神色,發(fā)現(xiàn)這人神色如常,方松了口氣,隨之而來又是一陣腹誹。這是多久沒碰過自己老婆了?連換了人都認(rèn)不出。這家伙可能真沒牽過自己老婆的手呢。呵呵。 爾朱勁道:“夫人今日氣色極好,可是有什么舒心事?” 秋姜捕捉痕跡地抽回自己的手,藏袖子里擦了擦,笑道:“能有什么特別的?不過是去寺里上香,求得了一支好簽罷了。” 爾朱勁道:“僅僅如此?” “還能有什么?” 她一直垂著頭,眉眼低順,下頜的線條柔和卻不失矜持,微微半抬著,總覺得有種傲人的風(fēng)骨,且言談平和鎮(zhèn)定,和往日大相徑庭。 爾朱勁也不由多看了她幾眼。近了些,他的鼻息間隱隱嗅到些許墨香味,怔了怔,不動(dòng)聲色地收回了目光。半晌,忽而輕笑:“為夫倒是多日沒有去看過夫人了,也罷,今晚便與夫人敘敘舊吧。” 秋姜呆立當(dāng)場。 爾朱勁側(cè)身瞥了她一眼,忍俊不禁,忙轉(zhuǎn)過臉不去看她。 秋姜正尋著由頭如何拒絕,斛律蘭容笑了笑說:“六汗對女君,可真是關(guān)懷備至?!?/br> 秋姜忙道:“六汗也許久沒有見過斛律meimei了,今晚還是陪著meimei吧。” “夫人倒是賢德?!睜栔靹判α诵Γ皖^凝視她,愛憐地握住了她的肩膀:“但是為夫見夫人的時(shí)日更久,冷待正室,傳到外面可是個(gè)‘寵妾滅妻’的爛名聲。到時(shí)不知又有多少人罵我了?夫人也忍心?” 合該沒這檔子事,罵你的人就少了? 秋姜心中腹誹,嘴里卻道:“那都是漢人酸腐們的臭規(guī)矩,管得到咱們身上?六汗想去誰那兒就去誰那兒,妾身不會(huì)有意見的。” “夫人當(dāng)真是賢德?!彼治樟宋账募绨?,低頭貼近她,溫?zé)岬臍庀⒕従徦偷剿拿媲?,熏地她略有些燥熱發(fā)暈。 秋姜忐忑道:“……多謝夫君贊賞?!?/br> 爾朱勁道:“雖然夫人深明大義,為夫卻不能不識好歹、冷待夫人。小了說,是無情無義,大了說,陛下寵幸漢臣,仰慕漢族文化,是以如此重視漢門的綱常與德理。我若是一意孤行,棄這些倫常于不顧,陛下如何看待我?” 秋姜只得道:“六汗明鑒?!?/br> 他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在她耳邊說:“晚上我來叩門,早些更衣。” 秋姜心里像吞了只蒼蠅似的,恨不能一巴掌揮開他。 一顆心就這么慌張忐忑到晚上,她連晚膳都沒用。南屏讓人重新布筷,悠悠然笑道:“夫人怕什么?六汗英武俊朗,是當(dāng)世豪杰,怎么也辱沒不了夫人?!?/br> 秋姜正是氣頭上,驀然回首:“那你怎么不自薦枕席?” 南屏不怒反笑:“奴婢倒是想啊,只怕六汗瞧不上。” 秋姜咬著牙盯著她幸災(zāi)樂禍的笑顏許久,終于擠出一個(gè)字:“賤?!?/br> 這下南屏的臉也掛不住了,福了福身退出去。 不過須臾,門又“吱呀”一聲被人從外推開。秋姜怒道:“聽不得人話嗎?叫你滾。回來干什么?”猝然轉(zhuǎn)身,對上爾朱勁含笑的眸子,秋姜猝不及防,“……六汗……” “怎么,不歡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