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jié)
秋姜回頭冷視他:“進來不知道通傳?” “你們漢人的這些臭規(guī)矩,我向來不看重?!睜栔靹挪徽堊宰?,在矮幾前跪坐,給自己斟了一杯茶。他將杯子放在面前嗅了嗅,又嫌惡地拿開:“這煎茶都加了什么,氣味這么難聞?” “倒沒別的,只有一樣東西特殊?!鼻锝馈?/br> “哦,什么?”他饒有興趣地抬起頭。 秋姜望向他:“狼心狗肺?!?/br> 爾朱勁不怒反笑:“你真是有趣。三娘,我喜歡聽你說笑話,沒關系,你繼續(xù)說,我聽著,你說多少都沒有妨礙?!?/br> 秋姜道:“我怕你消受不起?!?/br> 爾朱勁但笑不語。 謝秋姜不耐煩了:“有話就說,沒事就滾?!?/br> “說話真是一點不客氣?!睜栔靹藕咝σ宦?,“不問問我找你做什么?” “你倒是說啊?!?/br> 爾朱勁道:“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br> 秋姜抬起頭,定定地凝視他:“什么忙?” 爾朱勁笑了一聲:“日前有個人總是找我麻煩,本來大多數(shù)人已經(jīng)當我是朋友,但是這人和我過不去,有些朋友也漸漸倒戈。我雖不懼他,也覺得極為麻煩。” 秋姜憋著一口氣,揮揮手讓青鸞三人退下,回頭對他道:“我警告你,不要動裴老?!?/br> “三娘真是聰慧,一猜就中?!睜栔靹判Φ溃拔疫€想與你打個啞謎呢。” 他的笑容帶著一絲無所事事的輕佻,秋姜舒了口氣,勉強驅散心中厭惡,皮笑rou不笑:“我不過是一個被廢的女侍中,怎及得上你,中山王、柱國大將軍、大丞相?你權傾朝野,天下皆知,何需求助一個弱質女流?” 爾朱勁扶持元敏玉上位后,自立為中山王、大丞相和柱國大將軍,控制朝政,自然聽出她話語中的嘲諷:“我是真心請教三娘,還請不要推辭?!?/br> 秋姜不說話,只是冷冷地望著他。 爾朱勁從袖中取出一紙文書,緩緩放于她面前的石案上:“太傅裴應時目無綱紀,藐視朝廷,現(xiàn)去其官職,壓入侯官曹待審?!?/br> 秋姜怒不可遏:“我絕不會助紂為虐!你想讓我?guī)湍闵w印,簡直癡心妄想!有本事的,你自己去啊,不用印鑒,你說殺誰就殺誰。何必還要掩人耳目?爾朱勁,你還有什么不敢的?” “何必自討苦吃呢?我不是在和你商量,謝三娘?!彼樕系男θ菀矟u漸斂去。 “怎么,終于不裝了?第一天囚禁我開始,你就不用裝!我告訴你,我不會幫你做任何事!” “話別說這么滿?!彼皖^給自己斟了一樽酒,望著她佇定一笑,仰頭飲盡。 秋姜面無表情。 他重新拿起那紙文書,緩聲道:“你蓋不蓋?” “不、蓋!” 話音未落,他一個耳光摑到她的臉上,力道之大,秋姜整個人橫空飛起,摔上桌案。一陣“乒乓”作響,掃落了一桌食盞瓜果。 秋姜只覺得頭暈目眩,眼前的景物有些不清晰了。她閉了閉眼睛,神智仍然無法清明。下一秒,頭被人連人帶發(fā)抓起,疼得她倒吸冷氣。爾朱勁在她頭頂說:“你真的不蓋?” 秋姜咬住牙,忍著不發(fā)出一絲聲音,直到嘴唇都咬破了。 爾朱勁放開了她,起身笑道:“不蓋就不蓋。你以為我拿你沒辦法嗎?謝秋姜,你知道嗎?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最初,我是很喜歡你,也蠻有耐心的,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沒這個心情了。”她猛地提起她的手臂,在青鸞和錦書幾人的驚呼下直接出院。 有下人聽到動靜,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從房內(nèi)探出頭,卻無人敢上前詢問。 她被甩上馬,他坐在她身后,揚鞭策馬,不過須臾便出了城。這一路顛簸,秋姜的五臟六腑都仿佛移了位。不知過了多久,馬才停下,她又被他拖下馬。 “看清了沒?”爾朱勁手中鞭梢抬起她的下巴,讓她往遠處看。 這是淮水上游,彌望滾滾江濤,望不見盡頭。 秋姜掙了掙,氣若游絲,但仍是露出一絲微笑:“帶我來這干嘛?受不了我了,決定把我淹死?” “我有這么無聊嗎?怎么死不好,大老遠帶你過來淹死你?”他嗤笑了兩聲,放開她,抬手雙掌互擊。 有不少人從身后的山丘處不斷被押解過來。 秋姜的眼睛漸漸睜大,雙拳緊握,漸漸地轉為難以置信。她回頭望著他,聲嘶力竭地大喊:“爾朱勁,你要干什么,你瘋了嗎?” “我沒瘋,我清醒地很?!彼┥矶笞∷南掳停湫?,“你不是說,我想殺誰就殺誰嗎?是啊,我決定了,不掩掩藏藏找借口了,我看誰不順眼,我就送他去見閻王!誰敢和我作對,今天就給我去見他祖宗!” “爾朱狗賊,你穢亂后宮,殘殺忠良,你不得好死!”裴應時在一幫胡人的押解下憤怒大喊。忽然,他的身子僵住了,雙目圓地仿佛要瞪出來——身后一個胡兵猛地抽出插入他體內(nèi)的利刃,信手甩了甩,舔了舔嘴唇,一腳踹在他的后背,把他踢入了江水中。 滾滾波濤連著浪涌,他的尸體在江面上沉浮了一瞬,頃刻間被卷入深水,再也看不到了??床坏揭坏窝?,聽不到任何聲音,只有還在翻滾的波浪,仿佛他從未存在過。 “好——”身后幾個胡兵嬉笑,“早該宰了這老兒!” 這一刀揭開序幕,之后是一面倒的屠殺。 秋姜捂住眼睛,跪倒在黃泥土里,肩膀瑟瑟發(fā)抖。爾朱勁拉著她的頭發(fā)到江水邊,大聲笑道:“你看啊,有什么不敢看啊,不就是死個把人嗎?這水深著你,再不看,就再也看不到了。凡是和我作對的,就是這個下場。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你不是人,你不是人!”秋姜淚如涌泉。 裴老頭,裴老頭!梨尚書!范侍郎! 這是一場屠殺,一場鮮卑貴族對漢門儒者的屠殺,一場舊勢力對改革者的屠殺。也許,此后政局又將更改,朝更偏遠的方向不斷傾斜。 有的人指鹿為馬,有的人阿諛奉承。 沆瀣一氣,蛇鼠一窩! 她哭著哭著,又笑起來,仿佛瘋了,披頭散發(fā)地倒在河邊,漸漸的不再說話,也不再哭鬧,睜著眼睛靜靜地望著頭頂?shù)乃{天。 爾朱勁蹲下來,把她抱入懷里,輕輕拍著她頭。他似乎是嘆了口氣,有些不忍,有些憐惜,但更多的是玩味的嘲弄,像證明給她看,又仿佛是在說,你這個傻丫頭,看吧,不聽我的話,這下子吃苦頭了吧。 從那以后,秋姜回到院里就安分多了。但是,太過安分,反而有些不正常。 “你說,她每天都只吃一點稀粥?”爾朱勁聽完下屬的稟告,皺緊了眉,“你們都是死人嗎,不會弄點別的給她吃?” 下人忙跪地磕頭:“都做了,但是三娘子無論如何都不愿意吃?!?/br> “倒是你有理了?!睜栔靹诺?,“我不想聽解釋,我只知道結果——她沒吃。這么沒用,留你們幾個干什么?”揮揮手,“拖出去,砍了?!?/br> 幾人大驚失色,不斷哭號中被拖了出去。 林瑜之低頭上前:“大王,謝三娘吃軟不吃硬,性子倔強,她不愿意吃,誰也逼不了她。不如,讓微臣去試試。” “你?”爾朱勁哼笑,挑了挑眉,“哦,我想起來了,你與她蠻親厚的。” “六汗誤會了,瑜之與謝三娘早就恩斷義絕,我只是想為六汗分憂。” “你有辦法讓她吃東西?” “我愿意一試?!?/br> 爾朱勁想了想,笑道:“如果你騙我,你知道后果?” “不敢?!?/br> 爾朱勁不耐地擺擺手:“去吧?!?/br> 林瑜之應聲退走。 “女郎,你好歹吃一點吧,從早上到現(xiàn)在,你就吃了兩口粥?!卞\書捧著碗,焦急地等在床邊。青鸞拉了拉她,微微搖頭,把她帶出房外,輕輕將門闔上。 “青娘子,你為何讓我出來?”錦書不解又困惑。 青鸞道:“娘子的脾氣你還不知道?你守到明天早上她也不會吃的,多說無益,關鍵還在她自己。她想吃了,什么時候不能吃?她不想吃,你逼也沒用?!?/br> “可是……”想辯駁點什么,卻發(fā)現(xiàn)自己無話可說。 “給我吧?!迸赃厒鱽硪粋€清冷的男聲。 錦書大吃一驚,忙轉頭望去。眼前人一襲黑衣,神色淡漠,不知是何時來到她們面前的。錦書睜大了雙眼,手中的碗差點沒有捧住。但是,她沒有遞過去,眼中神色越來越憤怒,死死地瞪著他。 “瞪這么大,不怕掉出來?”林瑜之微笑,但是眼底沒有任何溫度。 錦書嚇得夠嗆,緊緊地咬住嘴唇。 青鸞忙將她護在身后,冷視林瑜之:“你想做什么?” “聽說有些人想絕食自殺,過來看看?!?/br> “呸呸呸,你才絕食自殺呢。我們娘子好得很!”孫桃聞聲過來,像母雞護小崽一樣張開雙手攔在房門前,“我警告你,趕緊滾,別來害我們娘子。否則,我對你不客氣?!?/br> 林瑜之面無表情地上前一步,孫桃嚇得后退一步,一個不穩(wěn)就坐倒在地,疼得齜牙咧嘴。 林瑜之居高臨下地望著她,好整以暇的姿態(tài)。 青鸞和錦書也覺得丟臉了,輕嗽了一聲,正色道:“林將軍,請你高抬貴手,放過我們娘子。她的狀態(tài)不太好,就算你不來,恐怕也不會好,算我們求求你了。你現(xiàn)在春風得意,何必與她一般見識呢?” “她不好?”他停頓了一下,默默望著緊閉的房門,表情淡漠,半晌,方道,“怎么個不好法?” 青鸞道:“你到底想怎么樣?” “我不是來落井下石的,到底是朋友一場,我來看看她而已?!?/br> 青鸞打量著他,思忖這些話的真假。 林瑜之笑了笑:“她都這副模樣了,再壞能壞到哪兒去?給我吧。” 錦書不知道該如何做,不由看向青鸞。青鸞想了想,微微點頭。他說的沒錯,確實更壞壞不到哪兒去了。況且,不同意又能如何,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頭?鬧僵了只會更加難堪。 林瑜之接過碗,開了門徑直進去。 門在她們面前闔上了。 “現(xiàn)在怎么辦?”錦書不知所措地交握雙手。 青鸞嘆了口氣:“回去吧,守在這里也無濟于事。希望他能念著點舊情,別再為難娘子了?!彼燹D身離開。 孫桃和錦書對視一眼,無奈跟上。 室內(nèi)很安靜,安靜地無聲無息,仿佛沒有任何生氣存在。林瑜之端著碗繞過屏風,挑開簾幔,隱約看到床榻上趟這個人,側對著他,很安靜,仿佛睡著了。他走過去,才發(fā)現(xiàn)她睜著雙眼,只是怔怔望著頭頂出神。 “有什么這么想不開的?”林瑜之緩緩走到床邊,低頭將碗擱在食案上。 秋姜仿佛沒有聽見他的話,眼神都沒有閃爍一下。 他徑自揭開重重簾幔,極有耐心地將之撩起、捆縛好,提了袍角坐到床邊:“不過幾天不見,你就變成了這副模樣,真是讓人難以置信?!?/br> 謝秋姜沒有理會他,疲倦地閉上眼睛。 “不想看到我?”林瑜之輕笑,隨即緩緩變冷,“可惜由不得你。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這話你總聽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