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歷沒明白怎么回事，答道：“是??！”

    劉承胤像是玩川劇變臉?biāo)频?，面色一下子沉了下來：“皇上，您繼位以來，這個王坤就仗著您的寵愛，專權(quán)亂政，為非作歹，這天下人都知道！”接著又羅列王坤利用權(quán)力擅作威福的種種事例，越說越激動，“皇上，今天臣請皇上罷免此人，以免他繼續(xù)亂搞！”

    滿船的大臣都驚呆了，誰也沒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永歷也沒有任何反應(yīng)。

    劉承胤突然站起身：“來人哪！”一群全副武裝的武士噔噔噔地踩著踏板登上龍舟，轉(zhuǎn)眼間把王坤捆成小雞一樣，拖下船去。劉承胤傳令，就在岸邊痛打他二十大板，然后驅(qū)逐出境。

    永歷君臣這才明白他們落到了什么人手里。

    事實上，劉承胤對永歷還算不錯。他花了不少錢，把岷王府整修一新，作為行宮。每天日用供應(yīng)得都很及時。隔三岔五，他還進(jìn)宮給永歷磕個頭，然后背著手巡視一遍行宮，指示哪里的花墻有缺口，哪宮的窗戶換一下，相當(dāng)關(guān)心。但是有一條，一切政事都是他說了算，他說什么，永歷就得老老實實做什么。他借永歷的名義，先是封自己為武岡侯，后又晉升自己為安國公，瞬間位極人臣。他用永歷的大印，給各地武將發(fā)號施令，要他們聽從自己的指揮，大過其“挾天子以令諸侯”的癮。

    然而，南明的歷史大勢，注定了這些強(qiáng)人只能各領(lǐng)風(fēng)sao三五天。正當(dāng)劉承胤想挾天子之威，統(tǒng)一附近的南明軍隊之時，清軍將主攻方向調(diào)整為湖南。隆武二年（1646年）八月，恭順王孔有德率領(lǐng)大兵，由岳州進(jìn)兵長沙、武岡、永州。劉承胤派出自己的精銳出城迎戰(zhàn)，不料一戰(zhàn)過后，折損了五員大將。劉承胤馬上明白抵擋住清軍是不可能的。他立刻放棄曹cao夢，轉(zhuǎn)而打算投降。他深信自己投降后待遇錯不了，因為他手中有一條大魚做見面禮——皇帝。有了這份重禮，高官厚祿何愁？因此，他一面親自出城，前去與清軍商量投降事宜，一面囑咐人看好城門，不讓永歷出城一步。

    永歷和他的親信大臣見清軍迫近，劉承胤行蹤詭秘，已知情況不妙，“百官倉皇莫措”。永歷“與太后涕泣宮中”，愁腸百結(jié)，手足無措，只能靜等自己成為階下囚。還是王太后有主意，把自己的所有金銀細(xì)軟都拿了出來，派人送給劉承胤的母親，向她說情。劉母本不相信自己的兒子是去與清軍接洽投降事宜，見到“當(dāng)朝太后”如此低三下四懇求自己，甚為過意不去，就命人打開城門，放了永歷君臣一條生路。

    永歷皇帝和王太后被扶上兩匹臨時找來的劣馬，幾十名親信大臣緊緊跟隨，在半夜時分匆匆逃出城門，什么儀仗乘輿，都丟在了武岡。君臣一路不餐，不眠不休，拔足狂奔。跑了幾天，兩匹馬都跑死了，一隊人馬跑到最后，除皇帝之外，連后妃們都沒了鞋子。到后來皇帝走不動了，幸虧一個叫馬吉翔的侍臣“流離艱苦，風(fēng)雨不避”，背著皇帝走了上百里。一路上不斷有人掉隊，其中包括皇后才十五歲的嫡妹，也在逃跑的路上不幸失蹤了。

    四

    在廣西邊境上，瞿式耜率領(lǐng)一萬大軍，親自來迎駕。見到衣衫襤褸、蓬頭垢面，像叫花子一樣的皇帝，瞿式耜一個箭步?jīng)_上去，抱住永歷的腿，失聲痛哭起來。雖然這個皇帝無能，雖然這個皇帝不爭氣，然而，他畢竟是他的君父，他的主人，也是整個天下的希望所系??！

    永歷也淚流滿面，他第一次覺得瞿式耜像親人一樣親切。

    情緒平定下來后，瞿式耜向他介紹廣西的形勢。原來，清軍進(jìn)軍廣西后，瞿式耜拒不逃走，發(fā)誓與此土共存亡。他以一個文臣，上了前線，帶領(lǐng)廣西軍隊拼死抵抗，擋住了一路無敵的清軍先頭部隊和隨后增援的大批人馬。永歷帝出逃時，廣西岌岌可危，警報遍地，看起來支撐不了幾天。而湖南則兵強(qiáng)馬壯，看起來是一個安全港。沒想到，等他狼狽逃回廣西的時候，形勢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湖南陷落了，而廣西居然以老弱士兵打退了清軍的進(jìn)攻，疆土紛紛收復(fù)。

    經(jīng)歷如此患難的永歷終于幡然悔悟了。湖南的患難讓他明白逃亡保不了自己的命，只有刷新朝政，振作士氣，使軍隊有抵抗力，才是最好的保命之方?；氐焦鹆趾?，永歷帝又一次開始了勵精圖治。他每天早晨五點多就起床，天剛亮就開始召見臣工，商量國家大事。他把瞿式耜倚為自己的左右手，凡事都恭敬地請教，可謂言聽計從。

    瞿式耜也很興奮。雖然皇帝如此不爭氣，但是他從來沒有放棄對他的希望?，F(xiàn)在，把皇帝引上堯舜之路的千載難逢的機(jī)會來了，他想盡辦法，來教育這個二十五歲的皇帝。他在扇子上手書了八條箴言，進(jìn)呈皇上，希望皇帝日夜誦讀。他每天“五鼓，肅衣冠而起，黎明入閣，夜分始?xì)w”，皇帝不吃飯，他不敢先吃，皇帝不睡覺，他絕不先睡，“如孝子之事嚴(yán)親也”。既為盡忠，也為監(jiān)視皇帝，怕他再被身邊的太監(jiān)和小人誘惑。

    朝政的振作立竿見影。經(jīng)過湖南慘敗和廣西的慘勝，瞿式耜的威望大為提高。再加上皇帝毫無保留的信任和支持，朝中有了真正的主心骨，各地武將也開始聽從號令，齊心合力，取得了幾次抵抗戰(zhàn)爭的勝利。南明上下，一個個歡欣鼓舞，都稱“中興有望”。

    全國形勢這時也出現(xiàn)了有利于南明的逆轉(zhuǎn)。清軍入關(guān)之后，其實一直是靠漢人打漢人。在利用漢族降將的同時，清廷難免對他們一再猜疑。在南明地盤一再被壓縮之后，清廷露出了“狡兔死、走狗烹”的苗頭，對漢族降將越來越壓制，越來越冷遇。再加上永歷政權(quán)政治終于清明，露出“中興”之象。在這種形勢下，那些心懷不滿的降清漢將不斷有人“反正”，并且形成了連鎖反應(yīng)：永歷二年（1648年）正月，金聲桓在江西反正；三月，李成棟在廣州反正；十二月初三，姜瓖在山西反正。三大事變在同一年發(fā)生，舉國震動，明清形勢對比一下子發(fā)生重大變化，清廷一時慌了手腳。

    對于原本前途難測的南明來說，這真是“于無聲處聽驚雷”。喜訊一個接一個傳入朝廷，江西、廣東又都?xì)w入南明版圖，南明國勢可謂蒸蒸日上。

    李成棟本是民族觀念很強(qiáng)的人，降清以后，精神壓力很大，日日郁郁寡歡。如今在全國反清勢力高漲的情況下反正，對永歷朝廷相當(dāng)虔誠。他不因?qū)V東一省歸入版圖居功，反而因自己曾投降清朝而心懷不安。反正之后，他將永歷在廣東肇慶的“皇宮”整修一新，派自己的兒子李元胤到廣西，請皇帝“返都”。

    永歷二年（1648年）七月，朱由榔圣駕返回“舊都”廣東肇慶。李成棟準(zhǔn)備了一支由三十二丈長的特大龍舟組成的船隊，金漆彩繪，儀仗鮮明，于百里之外迎接皇帝。八月初一晨，李成棟率文武百官舉行了一次隆重的迎駕儀式，親手抬皇帝所乘的鑾輿步行入宮，并特意在宮中準(zhǔn)備了一萬兩現(xiàn)銀備皇帝賞賜之用。宮里器具陳設(shè)極為富麗。永歷當(dāng)了兩年多皇帝，到了此時，終于真正嘗到了做皇帝的滋味。朝廷上下都以為在三省反正的大好形勢下，反攻復(fù)明，大有希望，因而一派喜氣洋洋。

    然而很不幸，朱由榔此時卻再次懈怠下來。他本來是一個意志力軟弱之人，在武岡半年的患難生活積蓄起來的意志力量，在廣西這一段的“勵精圖治”已經(jīng)消耗得差不多了。圣駕東移，瞿式耜作為廣西巡撫，留守廣西，沒有跟在皇帝身邊。自從船隊一離開桂林，逃離了瞿式耜的監(jiān)督，朱由榔內(nèi)心就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國勢向上，一時無憂，沒有激起他恢復(fù)天下的雄心，反而使他的心氣散了。他一封奏章也不想看，一個大臣也不想接見。在豪華舒服的行宮中，他想好好放松一下自己。他命人送來大批珍品魚鳥和戲本，恢復(fù)了王府生活時養(yǎng)成的休閑生活。

    皇帝懈怠，必然有權(quán)臣出現(xiàn)。這一次，他把大權(quán)交給了馬吉翔，也就是從湖南逃回廣西的路上背著他跑了上百里的那個人。這件事奠定了永歷對他的信任，回到廣西之后，立刻升了他的官，位僅在瞿式耜之下。馬吉翔雖不是太監(jiān)，但對皇帝的關(guān)心和體貼勝似太監(jiān)，聰明伶俐、善解人意更非一般人可比。和上次王坤成了隱身宰相一樣，馬吉翔很快就有了“馬皇帝”的外號。

    然而，馬吉翔除了善于鉆營和弄權(quán)之外，實在一無所長。朝廷從廣西搬到廣東后沒多久，朝政又一次開始一塌糊涂。馬吉翔決策顛三倒四，用人唯錢是認(rèn)。朝廷從上到下竊權(quán)弄私，毫無是非功過可言。李成棟一開始對永歷君臣都十分尊敬，然而不久后就發(fā)現(xiàn)這個政權(quán)實在沒什么希望。有一次閑聊的過程中，馬吉翔為了顯示自己實際上掌握著全權(quán)，也為了討好李成棟這個有軍權(quán)的人物，故意對李成棟說：“您率領(lǐng)部下反正，大大有功，您覺得部下里，哪些人功勞最大？”李成棟隨口說了幾個人的名字。馬吉翔馬上大叫：“來人，拿筆墨來！”仆人送來筆墨，馬吉翔當(dāng)場草擬了對這幾個人的賞賜公文，命人送進(jìn)宮去。僅僅兩刻鐘過去，這邊一杯茶還沒喝完，皇帝的批復(fù)就下來了，馬吉翔所奏全部批準(zhǔn)。李成棟對馬吉翔用這種方式“示威?！鄙顬椴粷M，回到家里對家人感嘆：“人言馬皇帝，豈不信哉？懋賞不典也，五等顯秩也，爵人于朝，與士共之，乃于一座之頃，呼吸如意，何其神也！我棄老母幼子為此舉，唯望中興有成，庶不虛負(fù)。今見權(quán)jian如此，寧有濟(jì)哉！”

    在馬吉翔的主導(dǎo)下，永歷朝廷又一次陷入了烏煙瘴氣。本來，全國三大省反清，清人手忙腳亂，全國也陷入驚疑。這時的南明，本應(yīng)該派出精兵與反正諸省相配合，開辟幾處戰(zhàn)場，掀起一次大反攻，這樣一來，形勢可能出現(xiàn)根本性逆轉(zhuǎn)，起碼將有更多省份陸續(xù)反清復(fù)明。然而馬吉翔等人忙于爭權(quán)奪利，加官晉爵。每當(dāng)打聽到皇帝心情好時，馬吉翔就把一大批名單送入宮中，升官賞賜隨之而出。整整一年之中，永歷政權(quán)聽?wèi){清軍從容地把三處反正之軍一個個分割包圍而毫無作為。金聲桓反正不久，就被清軍圍在南昌，孤軍奮戰(zhàn)八個月之久，南明居然沒有派一支軍隊前去支援，最后，南昌城被攻陷，清軍屠城，一腔熱血要盡忠永歷的金聲桓壯烈殉難。1649年，清軍集全國之力，進(jìn)攻山西反正的姜瓖。進(jìn)攻南方的軍隊紛紛北撤。永歷朝廷如果此時揮兵北上，夾擊清軍，全國形勢可能出現(xiàn)根本性轉(zhuǎn)變。然而，永歷朝廷此時開始了又一輪內(nèi)斗。原來一些大臣不滿于馬吉翔分配賞賜的不公平，結(jié)起門派，朝中分成了吳黨和楚黨，相互爭權(quán)奪利，爭得你死我活。

    皇帝也有了養(yǎng)魚之外的新興趣——研究《圣經(jīng)》。原來，在宮中供養(yǎng)的西方傳教士的勸導(dǎo)下，王太后帶領(lǐng)皇后、太子以及幾位太妃都皈依了天主教。這些傳教士是一個早在前明就是天主教徒的太監(jiān)龐天壽引入宮中的。在皇帝一行人困居湖南、走投無路，、精神苦悶之際，這些傳教士用宗教信念給太后提供了心理支持，在那之后不久，宮中五十多名嬪妃都受了洗。王太后教名列娜，馬太后教名婭娜，太子朱慈恒教名康斯坦丁?；实垭m然無法遵守一夫一妻制，且中國皇權(quán)制度是建立在儒家經(jīng)典之上，因此無法受洗，卻也埋下了對天主教的興趣。此時有了空閑，他就跟著太后開始研讀《圣經(jīng)》。

    可惜，上天給永歷君臣的時間是有限的。經(jīng)過一年的戰(zhàn)斗，清軍平定了山西，再次南下。這次，隱患已消，清軍無所顧忌，全力猛攻兩廣。永歷四年（1650年），南雄失守，永歷又一次跨上了逃難的龍舟。

    這次可真是一去不復(fù)返了。通過三省反正，清廷更充分地認(rèn)識到了永歷政權(quán)的號召力，決定不惜一切代價消滅掉它。在數(shù)十萬大軍的進(jìn)攻下，兩廣全面陷落。

    危難之際，皇帝和太后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上帝。他們在逃亡之中，派出使臣，向羅馬送出了一封求援信。太后在信中這樣說：竊念列娜本中國女子，忝處皇宮……入領(lǐng)圣洗，三年于茲矣……每思恭詣圣父座前，親領(lǐng)圣誨，茲遠(yuǎn)國難臻，仰風(fēng)徒切……望圣父與圣而公一教之會，代求天主，保佑我國中興太平，俾我大明第十八代帝即桂王太祖第十二世孫主臣等悉知敬真主耶穌……

    三年之后，這封信經(jīng)歷千辛萬苦到達(dá)了羅馬。教廷先后舉行了四次樞機(jī)會議，起草了回信，給出建議。然而，等信回到中國，已經(jīng)七年過去了，中國已經(jīng)滄海桑田。永歷帝和他的太后，不但沒有得到上帝的幫助，甚至未能看到這封回書。

    五

    永歷六年（1652年）二月二十六，貴州安龍府知府范應(yīng)旭打開了一本新的支銷賬簿。他在上面列上了該州新添的一項財政開支項目：茲發(fā)來皇帝一個，月給銀米若干。

    后妃幾口，月給銀米若干。

    ……

    賬簿發(fā)下來，師爺們看了無不掩口而笑。皇帝一個，后妃幾口，銀米若干，這分明是豢養(yǎng)動物嘛！

    安龍知府確實是按豢養(yǎng)動物的標(biāo)準(zhǔn)來供應(yīng)永歷君臣的。安龍本不過是明代的一個小小衛(wèi)所，位于廣西、貴州、云南三省交界之處的大山之中，交通極為不便。名義上叫“城”，實際上居民不過百十余家。因為所在之處皆山，建衛(wèi)所居然找不到足夠的平敞之處，小城不得不一半建在山腰，一半處于平地，“城跨山腰，半居平陸”。這里是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經(jīng)濟(jì)極為落后，“群蠻雜處，荒陋鄙俗，百物俱無”。

    “皇宮”就設(shè)在安龍千戶所的衛(wèi)所里，院里只有一所像樣的磚房，更名為“文華殿”，供皇帝、太后、皇后幾個人擠著住。幾十名“大臣”只好租住老百姓的房子。有史以來，應(yīng)該沒有比這更簡陋的“朝廷”了。

    永歷帝是經(jīng)過千辛萬苦逃到這里的。清軍攻陷兩廣，永歷帝實在無路可走，只好投奔了孫可望軍。孫可望原本是張獻(xiàn)忠的部下，張獻(xiàn)忠陣亡后，大西軍由孫可望、李定國等人接手。由于清軍南下，大西軍決定“聯(lián)明抗清”，歸順到了南明旗下。由于他們是“流寇”出身，素不被永歷帝信任，只是遙制而已。如今，整個西南只有貴州和云南尚在孫可望等人率領(lǐng)的大西軍控制之下，永歷只好率領(lǐng)五十名大臣和幾百個太監(jiān)，奔向貴州。

    孫可望聞訊大喜。他早就謀劃著將皇帝控制在自己手里。誰有了這面大旗，誰就有希望統(tǒng)一整個南明軍隊。他派出軍隊，遠(yuǎn)出迎駕，迎來之后，卻把永歷君臣安排在這個消息不通的小城里。原來孫可望已經(jīng)在貴陽自稱“國主”，設(shè)了六部，當(dāng)起了實際上的皇帝。如果把永歷迎到貴陽，他得隔三岔五去給永歷磕頭，麻煩實在太多。他只需要永歷這個旗號而已，所以有意選擇了這么一個交通最不方便、信息最不靈通的小城。這個小城的名字就很合孫可望的意——“安龍”，諧音“安籠”。將皇帝安頓在這樣一個保險的籠子里是個很不錯的主意。他將這個小小千戶所升格為府，任命自己的親信為知府，任務(wù)只有一個——監(jiān)視永歷帝。

    永歷再次嘗到了寄人籬下的滋味。上一次在武岡，雖然同樣是被軍閥控制，但是起碼生活待遇上還像一個皇帝。這次到了安龍，大臣、太監(jiān)加上數(shù)百名兵丁，這兩千來號人，孫可望一年只批給銀兩千兩，米六百石。這些還不夠在廣東時永歷皇帝一天的花銷！別說是供養(yǎng)皇帝了，平均下來，就是平民百姓也無法糊口。“帝以不足用為言，不答?！彼?qū)O可望申請多撥點錢，孫可望根本不搭理他。

    大概從來沒有混得比永歷還慘的皇帝了?；实鄣姆孔咏?jīng)常漏雨，二品、三品的大臣只好親自和泥，爬到房上去修補。永歷帝穿著一件舊大衫，手搭涼棚，站在邊上觀望，一不小心，被灑了一衣泥水，弄得太后在邊上直生氣，大聲呵斥皇帝道：“這么沒眼色！泥水混湯的，你上去湊什么熱鬧？”

    老太后已經(jīng)七十四歲了，這些年來跟著皇帝東奔西跑，吃盡了苦頭，身體居然沒垮。

    雖然簡陋，可朝廷畢竟是朝廷。每天早上，永歷還是像模像樣地上朝，坐在小屋當(dāng)中的太師椅上。幾十名大臣魚貫而入，三跪九叩，奏知某某人老婆病了，請皇帝賜塊豆腐補補；某某人上山打來了一只野雞，要進(jìn)貢給皇帝嘗嘗鮮；某某人的孩子昨天餓死了，請皇帝批幾錢銀子買個棺材……一時間，處理事畢，各自回家，生火做飯去了。

    大臣和太監(jiān)們一個個愁眉苦臉、憤憤不平，成天大罵孫可望。不過，朱由榔卻沒有太多的郁悶，甚至在心底里，他覺得這里挺好。

    一轉(zhuǎn)眼，做皇帝已經(jīng)六年了。這六年，朱由榔感覺自己就像一葉浮萍，在形勢的狂風(fēng)驟雨中片刻不得休息，早已被搖蕩得天旋地轉(zhuǎn)。他就像一只被緊緊追趕的動物，憑著求生的本能四處奔竄，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這樣活著有什么意義。

    如今，他終于在這里安頓下來了。雖然地方狹小，生活不便，但是畢竟安靜、安全。物資供應(yīng)不足，他作為皇帝，也不得不偶爾吃頓粗糧，桌上全是素菜，他卻覺得很可口。大魚大rou，他吃了一輩子，沒想到，老百姓的食物原來也這么好吃！他每天上午花一個小時“接見”一下大臣，剩下的時間，就是帶著兩個太監(jiān)，到附近山上轉(zhuǎn)轉(zhuǎn)，看看白云，聽聽鳥叫，心里很靜。他希望日子就一直這樣過下去。他不去研究什么形勢，他認(rèn)為形勢不是人能掌握的。他不愛思考，這讓他活得隨遇而安。

    可惜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在安龍難得地清靜了兩年后，孫可望那邊已經(jīng)將條件準(zhǔn)備成熟，開始動工建造皇宮了。大臣們給孫可望呈文，已經(jīng)開始用“封進(jìn)御覽”這樣的詞了。天無二日，國無二主，永歷的另一次災(zāi)難一日日迫近。

    緬甸之籠

    一

    就在孫可望殺掉永歷的決定發(fā)布之前，大西軍另一位將領(lǐng)李定國氣憤于孫可望的不臣之心，派兵從安龍將永歷搶了出來，迎到自己麾下。

    命運就是這么離奇。這位原本致力于推翻大明王朝的起義將軍，在埋葬了明朝之后，卻轉(zhuǎn)而成了南明最忠誠的臣子。在南明后期諸將中，只有他這個出身“流賊”的人自始至終保持了對永歷的忠誠，直至最終為永歷獻(xiàn)出了生命。這次，他親身遠(yuǎn)赴貴州，將永歷接到昆明，安置進(jìn)紅墻黃瓦、整修一新的行宮。為了表明自己的忠誠，他將自己的治理大權(quán)雙手奉予永歷，自己唯命是從。由于云南未經(jīng)戰(zhàn)亂，李定國又治理有方，所以云南社會安定，經(jīng)濟(jì)基礎(chǔ)不錯。永歷終于享受到了鐘鳴鼎食的九五之尊，開始治國理政，迎來了自己皇帝生涯的最后一個黃金時代。李定國等人的熱血奮斗精神，鼓勵著心情久已冷淡的朱由榔再次承擔(dān)起皇帝的工作。

    自從登基以來，永歷一直有一個很大的遺憾——從來沒有舉行過祭天大典?；实蹧]祭過天，就好比一個新娘沒披過婚紗一樣，總令人有點意難平。如今，他們好整以暇，在昆明南郊修建了一座巨大的天壇，朱由榔淋浴齋戒，對著上天三跪九叩，滿足了多年的心愿。各個衙門也都有了正規(guī)的辦公場所，配置齊了衙役。長官出行，肅靜回避，儀仗齊全。禮部甚至還舉行了盛大的云南鄉(xiāng)試，這是明朝滅亡之后舉行的首次科舉考試。解元披紅掛彩，簪花夸街，圍觀者人山人海。一時間，人們恍然以為又回到了大明全盛時代。

    可惜好景依然不長。安定歲月不過過了一年，鼙鼓再次傳入深宮——四十萬精兵在吳三桂等三名大將率領(lǐng)下，分三路進(jìn)軍西南。清王朝重拳出擊下，南明軍隊節(jié)節(jié)敗退，昆明眼看不保。永歷的又一次逃亡提上議事日程。

    大臣們呈上的逃亡路線有兩條：一是逃向內(nèi)地，具體地說就是四川西南。這里的宜賓、樂山、西昌一帶尚在南明控制之下，而且有一支叫作“夔東十三家”的反清勢力正在進(jìn)逼重慶。如果永歷率南明主力轉(zhuǎn)入四川，與“夔東十三家”會師，則有可能在四川建立一個根據(jù)地。另一個選擇就是向外逃，逃往中緬邊境。一旦危急，他們就可以逃往緬甸。

    兩條路線各有利弊。大部分大臣建議進(jìn)軍四川，建立根據(jù)地，奮斗到底。

    皇帝卻很快拍板——去邊境。

    逃往外國，其實是皇帝心中盤旋了很久的一個想法。小時候，建文帝逃亡海外的傳說就是最讓他心動的一個故事。大人們富于想象力的講述，在他幼小的頭腦中建立起一片神奇、美麗、浪漫的夢幻之鄉(xiāng)。那里有種種聞所未聞的奇珍異寶、奇風(fēng)異俗，讓他十分向往。同時，與當(dāng)時的絕大多數(shù)普通中國人一樣，永歷以為中國真的是高高在上的天朝上國，被四周小國奉若神明。如果大國之君肯惠然降臨，緬甸君臣一定會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全力接待。他可以在那片世外桃源中靜觀國內(nèi)形勢的變化。如果清人徹底一統(tǒng)了江山，他不妨就老死域外，不與大清往來，亦不失亡國之君的身份。萬一南明恢復(fù)成功，他再回來坐天下，仍然不遲。

    然而，幾位對國際形勢多少有些了解的大臣極力反對。緬甸雖稱是朝貢之國，但是與明王朝的關(guān)系一直相當(dāng)疏遠(yuǎn)。事實上，從明初以來，緬甸“進(jìn)貢”的次數(shù)就遠(yuǎn)少于和明王朝發(fā)生軍事沖突的次數(shù)，為了領(lǐng)土爭端，兩國已經(jīng)多次兵戎相見。所以明史稱緬人為“叛服不?！?。從上一次緬甸“進(jìn)貢”到今天，已經(jīng)過去整整五十五年了。

    而且從文化上來說，緬甸與朝鮮、越南等恭順的屬邦不同，它的文化淵源近于印度而遠(yuǎn)于中國，文化氣質(zhì)與中國人頗為隔膜。緬甸的法典則是仿照印度的《摩奴法典》修成，名為《摩奴婆羅瑞密固》。投奔這樣一個陌生的異邦，是福是禍，實在難說。

    然而，不管大臣們?nèi)绾蝿裾f，在逃亡問題上，永歷一直極為剛愎固執(zhí)。他的頭腦中只聽從一種情緒的支配——遠(yuǎn)離危險，越遠(yuǎn)越好。

    二

    只有到了離開昆明那天，朱由榔才意識到他身上擔(dān)著一個皇帝的責(zé)任。

    當(dāng)初進(jìn)入昆明之時，得睹天子車駕，讓昆明百姓激動異常。這片西南邊鄙之地的質(zhì)樸人民不想自己還有機(jī)會一睹天子風(fēng)采，在他們頭腦中，所食之物、所踐之土，都是此人所賜。特別是當(dāng)此天地動蕩之際，皇帝的到來讓他們以為自己終于有了依靠，從此可以免除被異族統(tǒng)治的危險。所以，永歷入城之時，幾乎全城人都出來迎接，“百姓阻塞道路，左右觀者如堵”。有數(shù)十年老者在永歷路過時失聲大哭，說“不圖今日復(fù)見大明天子”，永歷也極為感動，他命人全程打開轎簾，看著一張張激動的面孔，“含淚點首而過”。

    昆明人哪里知道，這個皇帝哪是什么福星，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災(zāi)星。他走到哪兒，清軍就會跟到哪兒。這不，才一年多，清軍就殺入云南。昆明城內(nèi)城外哭聲鼎沸，大難臨頭，他們的第一反應(yīng)是跟著皇帝走，他們覺得，皇帝要去的地方，一定是最安全的地方。大批百姓扶老攜幼，追隨皇帝向西逃難，“官兵男婦馬步從者數(shù)十萬人”，創(chuàng)造了自古以來帝王逃亡從者最多的紀(jì)錄。

    皇帝的車駕被挾裹在百姓的人流之中。朱由榔眼看著無數(shù)百姓扶老攜幼，相屬于道，由于逃亡的消息發(fā)布得很突然，人們都是倉促上路，舍棄了所有家財產(chǎn)業(yè)。還沒走上幾十里，就已經(jīng)有人走掉了鞋子，走爛了腳板；有人缺食乏水，累倒路邊；有人在擁擠中被踩傷，甚至有人擠丟了親人，撕心裂肺地呼喊……一時間，百姓“塞路不前，哭聲震動天地”。

    永歷有生以來頭一次意識到，他身上，承載的不光是自己和太后、兒子的未來，還有著全南明統(tǒng)治下的百姓，乃至全中國漢人的命運和希望。他頭一次感覺到了羞愧。史書記載，他傳諭車駕暫停，站在車上，右手扶著沐天波的左肩，向昆明城回望，流著淚說：“朕行未遠(yuǎn)，已見軍民如此涂炭，以朕一人而苦萬姓，誠不如還宮死社稷，以免生民慘毒?！?/br>
    然而這只是他的一時情緒。對他這樣一個脆弱的人來說，這種愧疚可以很快隨著幾行熱淚釋放完畢。車輦繼續(xù)前行，隨著車輦出奔的這些百姓，后來多半死于逃亡路上。

    三

    緬甸人的反應(yīng)很出乎永歷的意料。

    永歷十三年，順治十六年（1659年）閏正月廿六，永歷君臣來到了中緬邊境。他們原以為天朝皇帝駕臨的消息定令緬甸邊將立刻匍匐于地，大開國門。沒想到膚色黝黑、個子矮小的緬甸守兵卻面無表情地攔住了一行人的去路。他說，一定要將此事匯報給國王后，才能決定放不放行。

    永歷君臣就這樣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地在邊境苦等了兩天，好不容易傳來回話，緬甸國王同意皇帝進(jìn)入緬甸，但是有一個條件，隨行官兵必須放下所有武器。“必盡釋甲仗，始許入關(guān)?！本挼槿瞬幻靼字袊降装l(fā)生了什么事，生怕這兩千人馬是侵略緬甸的先頭部隊。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永歷想交涉一番，無奈此時人困馬乏，給養(yǎng)不足，亟須獲得接濟(jì)，只得同意了緬甸的這個條件。“一時衛(wèi)士、中官盡解弓刀盔甲，器械山積關(guān)前，皆赤手隨駕去?！庇罋v唯恐清軍跟蹤而來，離開邊境時，即諭令當(dāng)?shù)赝了究车箻淠?，阻塞道路，不許其他人進(jìn)入緬甸。土司很高興收到這個命令。由于永歷起駕匆忙，走得又快，許多大臣被甩在了半路。土司以皇帝的這道圣旨為借口，將這些趕上來的大臣一律攔住，搜光他們身上的財物。身強(qiáng)力壯、敢于反抗的當(dāng)時被殺掉扔入大河，老弱聽話的散給各土寨，令其舂米，做了奴隸，累死后投入江中滅跡?？蓱z這批忠臣，以這種結(jié)果殉了他們的君主。

    進(jìn)入緬甸境內(nèi)，永歷一行日夜兼程，趕往緬甸都城阿瓦。在與緬甸高層接上頭之前，他們沒有心情欣賞沿途高大的棕櫚和穿著五光十色的紗籠、赤著腳的緬甸土人。他們的設(shè)想是，到了國都，國王一定會讓出自己的王宮來給皇帝做行宮。沒想到，到了都城之外，緬甸國王傳來命令，南明君臣不必入城。緬甸人早在阿瓦河邊用竹子編了一道籬笆，圍起一座小小“竹城”?！爸癯恰钡膸讉€大門，由數(shù)百名緬甸兵把守，不得任意出入。在城中間蓋了十間緬甸式干欄竹編草房，這就是給永歷準(zhǔn)備的“皇宮”。其他隨行大臣，則住在“皇宮”周圍臨時建起的草棚里。

    原來，在這幾天之內(nèi)，緬甸人馬不停蹄地在打探消息，弄明白了南明勢力在中國節(jié)節(jié)敗退，現(xiàn)在不得不退到緬甸境內(nèi)。天朝上國三百年余威讓他們不敢過于怠慢，不過從大勢判斷，南明國運已經(jīng)兇多吉少。所以他們決定，先把這兩千多人圈養(yǎng)起來，靜觀中國國內(nèi)形勢變化。南明復(fù)興，他們禮送出境；清人統(tǒng)一全國，這些人則奇貨可居。

    天朝大國，一貫厚往薄來，雖然流亡異邦，也不能倒了架子。在離開昆明之前，朱由榔舉全云南之力，準(zhǔn)備了幾大車的珠寶絲綢等禮品，準(zhǔn)備在見面之時“賜給”緬甸國王。沒想到，緬甸國王根本不來朝見他。其實這些東南亞小邦，一個個都心高氣傲。他們爭著給中國朝貢，完全為了賺這個冤大頭的錢而已。當(dāng)初中國人畫的描繪鄭和下西洋的《宣諭圖》上，馬六甲國王畢恭畢敬地跪在鄭和面前。而在馬來西亞的馬六甲博物館，卻擺放著鄭和跪拜在馬六甲國王面前的雕塑。中國人在對外關(guān)系上，一直是這樣會錯意而已。

    在河邊住了幾十天，永歷君臣多次要求見國王，可是國王就是不露面。永歷無法，只好先派人把“賞賜”送過河去。國王看了長長的賞單后全數(shù)照收，卻根本不派人來表示感謝。緬甸官員的說法是“未得王命，不敢行禮”，意思是不愿對明朝皇帝行藩臣之禮。

    時至今日，永歷才開始后悔了。沒想到才出虎xue，又入狼窩。這片炎熱、粗糲的充滿敵意的土地并非可居之地。然而后悔已經(jīng)晚了。緬甸人把他們當(dāng)成囚犯，只供給糧食，不讓他們與國內(nèi)有任何聯(lián)系。李定國派來的先后三十多個使者都被緬甸人殺于半路。永歷君臣千方百計想打聽西南戰(zhàn)局如何，卻得不到任何信息。

    困居炎地，成日無所事事。焦灼與無奈隨著時間的流逝漸漸平息，君臣們漸漸習(xí)慣了這圈養(yǎng)的生活。很多緬甸老百姓聽說來了中國人，十分好奇，紛紛擠到竹城邊看熱鬧。大臣和兵丁正缺乏生活日用品，就拿自己身上的珠子、腰帶、荷包等小玩意兒和緬甸人交換。天長日久，竹城門口居然成了一個熱鬧的集市。緬甸男女之別本不甚嚴(yán)，那些緬甸姑娘也在這里擺起了攤位。大部分南明官員都是孤身遠(yuǎn)來，沒有家人，性苦悶已久，在這些穿著紗籠、膚色健康、明眸善睞、一笑露出兩排潔白牙齒的少女面前，這些書呆子居然也活潑起來，“短衣跣足，混入緬婦，席地坐笑”，請她們唱緬甸民歌，他們自己則以中國小曲對答。竹城邊上，天天召開起聯(lián)歡會來，每到黃昏，還有人溜出竹城，和姑娘們鉆入樹林，到了深夜，才花錢賄賂守門緬兵回到竹城。翻譯們怕出事，向永歷抱怨說，中國大臣們這樣找樂子實在有損國體：“我看這些老爺越發(fā)不像個興王圖霸的人?！?/br>
    永歷非常生氣。天朝上國別的不富余，面子可絕對在乎?；实哿⒖陶匍_“御前會議”，決定選十來名官員組成巡視隊，輪流巡視。

    按下葫蘆起了瓢，“傷風(fēng)敗俗”停止了，但是窮極無聊的官員們又偷偷耍起錢來。綏寧伯蒲纓、太監(jiān)楊國明等公然大開賭場抽頭，日夜吆五喝六，一片喧嘩，搞得皇帝睡不好覺。要是在國內(nèi)，敢在皇帝寢宮附近公然賭博，那絕對是殺頭之罪。永歷帝大怒，命錦衣衛(wèi)前往拆毀賭場。諸臣賭興正濃，換個地方重新開賭，什么“皇帝圣旨”，到了這個時日，已經(jīng)比一張廢紙的效力強(qiáng)不了多少了，“詔令不行，爭賭如故”。甚至皇帝在竹城里遛彎兒，大臣們也不再嚴(yán)格遵守禮儀，見皇帝駕到，他們嫌下跪麻煩，背過身去，假裝看不見，接著抓自己衣服上的虱子。

    隨著國內(nèi)南明勢力越來越式微，緬甸人對永歷君臣也越來越怠慢起來。起初，雖然生活用品供應(yīng)不是那么齊備，但是吃的一直能保證他們吃飽。現(xiàn)在，連食物都送得越來越少了。到九月間，許多大臣都不得不靠向緬甸人買吃的補充營養(yǎng)之不足了。

    九月十二，十來名大臣一起敲開了“行宮”的木門，跪在皇帝面前。永歷覺得他們神色有點奇怪，遂問：“什么事？”

    帶頭大臣馬吉翔說：“陛下，臣等生活日用實在緊張，難以為繼，請皇上開恩，賜臣下一些生活費用吧?！?/br>
    永歷一愣，大臣們直接向皇帝要生活費，這事以前可沒發(fā)生過。問題是，他現(xiàn)在的生活也很緊張，除了能勉強(qiáng)吃飽外，也是處處拮據(jù)，龍袍破了都沒地方補。原來身邊是有些寶物，可是早都送給了緬甸國王?，F(xiàn)在，自己也是一貧如洗啊！自己這種窘境，大臣們都很清楚，怎么還來向他討錢？皇帝很不高興，說：“你們自己看看，我這里還有什么值錢的？”

    馬吉翔用手一指“寶座”后面柜子上的一個黃緞子包袱：“那個是金子的。”

    永歷回頭一看，那是包著黃金國璽的包袱。雖然生活如此緊張，但他從來沒有想到過這個國璽：這可不僅是一塊金子，它更是南明國家權(quán)力的象征。國璽不在，還談什么國家？還叫什么皇帝？雖然形勢如此黯淡，但永歷還日夜指望著恢復(fù)的一天。沒想到這些渾渾噩噩的大臣，居然打起了國璽的主意。

    “這國璽是能動的嗎？身為大臣，怎么能出此言？”

    馬吉翔向前跪爬半步，臉上露出無賴式的笑容：“皇上，我們千里迢迢來到這樣一個鬼地方，可全是為了您??！您總不能讓我們餓死啊！”

    放在過去，這樣對皇帝說話，絕對是大不敬，會被立刻按在殿上，廷杖而死。然而，現(xiàn)在大臣們渾然不覺得這么說有什么刺耳。永歷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唰地一下站起來，雙手抱起沉重的包袱，往樓板上一扔：“你們自己看著辦吧！”

    馬吉翔帶領(lǐng)其他人嬉皮笑臉地給皇帝磕了個頭，捧著國璽出去了。下午，這塊重四斤多的國璽被匠人們鑿得粉碎，全體官員按官階大小，每人分到一兩到幾錢不等的金子。整個竹城內(nèi)興高采烈，門口的市場一時也更加熱鬧了。只有皇帝一個人躺在“宮”里生悶氣。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流水一樣過去，誰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是個頭。直到順治十八年（1661年）十二月初二，也就是永歷君臣流亡緬甸兩年多以后，皇帝正在竹樓中吃午飯，數(shù)十名緬甸士兵突然闖進(jìn)竹城，闖到皇帝樓上。為首一人向皇帝施了一禮，通過通事告訴皇帝，是李定國派人前來迎接永歷，他們準(zhǔn)備把他轉(zhuǎn)交給李定國。

    聽到這個消息，永歷不禁喜形于色。可是緬兵的舉動又讓他十分意外：通事的話音剛剛落地，緬兵不容分說，七手八腳地把朱由榔連同其所坐的杌子抬起就走。永歷所有的生活用品都沒來得及攜帶，身邊人都沒能跟上，甚至連通事也不知道被他們帶向了哪里。

    一路之上，永歷無法和緬甸人交流，只好一路任由他們抬著自己走。他不斷地祈禱上帝、佛祖以及諸天神靈，保佑緬甸人說的是真的，保佑他平安回到李定國軍中。行走半日，天已昏黑，一行人來到一條大河邊上。河上停著一條大船，船上下來一名將軍，一聲不發(fā)，背起永歷就要登船。

    永歷發(fā)現(xiàn)這位將軍是全副的中國打扮，遂問：“卿為誰？”

    負(fù)者答：“臣平西王吳三桂駕前先鋒高得捷也?！?/br>
    永歷如同五雷轟頂，瞬時失去了知覺。

    四

    被抬到吳三桂大營時，已經(jīng)是午夜了，永歷帝被安排住進(jìn)一座高大的木屋。

    幾名清軍中的漢族將領(lǐng)，抱著好奇心前來參觀他們的獵物。永歷此時早已清醒，坐在一張木椅上?；实鄣墓诜缫呀?jīng)被脫去，換上了一件純絹大袖的淺色袍子，腰間束了一根從皇袍下卸下的黃絲帶。他靜靜地坐在椅子上，大難臨頭，他反倒不再慌亂了——這一生的逃亡終于到了終點，他終究未能逃脫既定命運。以后，他的命運更徹底地與自己無關(guān)了。從頭細(xì)想自己這荒唐的一生，他越想越覺得徒勞。

    清軍將領(lǐng)進(jìn)入室內(nèi)，沒能把他從沉思中喚醒。他們看到的是一個神情淡然、儀表不凡的中年人，他那么孤獨地坐在椅子上，仿佛世間萬物與他都沒有關(guān)系。看著這個人，他們不覺肅然。因為心中對于“故主”的某種難以言說的感情，他們對永歷“或拜或叩首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