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紗帳望了望，覺得她那朦朦朧朧的茜色身影宛若開在云端的花——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可他仿佛總是能在人群中一眼看到她——前年的浴佛節(jié)，去年的元宵，今年的上巳……

    衛(wèi)琇向姜曇生施了個禮道：“在下寒舍還有些雜務(wù)，先行告辭了?！庇窒虮娙俗饕镜绖e，便轉(zhuǎn)身離開了。

    鐘薈在帳中不錯眼地望著他，見他轉(zhuǎn)身離去，大約是終于冷得受不住了，略微放下心來，吩咐阿杏去將白環(huán)餅叫回來。

    姜曇生相送到門口，跟個小娘子防閑似地離他八丈遠(yuǎn)，一個眼神都不敢往他臉上瞟。

    即便心上人心悅的是別人，衛(wèi)琇也不敢慢待姜曇生，惟恐禮數(shù)不夠周全，見他落在后面，幾次停下來等他，一邊搜腸刮肚地找話與他攀談。

    到達(dá)姜府門口，兩人都暗暗松了一口氣。衛(wèi)家的輿人牽了馬車來，那青布馬車只容一人，一望即知是下人車，衛(wèi)琇有些赧然，對姜曇生解釋道：“今日出門太急……”

    姜曇生本來是粗枝大葉凡事不深思的性子，今日叫這衛(wèi)十一郎一刺激，勉為其難多長了個心眼子——這橫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自然要避人耳目了。

    衛(wèi)琇見姜曇生不情不愿敷衍了事的態(tài)度，顯是不想同他多言，也不自討無趣了，行了個禮轉(zhuǎn)身上了馬車。

    姜曇生這時候一顆吊在嗓子眼的心才落回腔子里，心道這衛(wèi)十一郎畢竟還是個顧及顏面的人，自己凜然不可侵，他大約也不好意思以權(quán)勢相逼。姜曇生不由摸了摸自己光致致的面皮，嘆了口氣，雖說頂著這副相貌有不少便利——小娘子們向他丟香囊拋媚眼就不提了，賣胡餅的阿婆大娘也要多給他加一勺rou膏的，然而招惹的是非也不少，可見世間事都是福禍相依的。

    姜曇生擦擦額角的汗回到園子里，便見自家的下人已經(jīng)將小郎君們雅集的酒茶果食、琴棋書案以至于游戲之具都備好了，曲池邊鋪了綠錦，其上席簟、坐蓐靡所不具。

    送走了衛(wèi)家這尊大佛，姜曇生立時又活泛起來，上躥下跳呼朋引類，命婢子取來羽觴，斟了酒放入池中，捋起袖子，拉著蕭九郎和胡毋奎等人要與他們猜拳。

    胡毋奎沒有見過姜二娘，且家里年前已給他定好了親事，今天純是個陪客，專來襯托蕭九郎玉樹臨風(fēng)的。這小公子比他兄長胡毋基生得還有別出心裁，出門在外凡是有小娘子在場，大家都愛與他站在一處。

    蕭九郎卻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一心要在佳人面前好好表現(xiàn)，義正嚴(yán)辭地與他們劃清界限：“呼呼喝喝的多不雅相，要玩你們玩罷。”說著過去取了琴，在湖邊找了塊平整的白石當(dāng)作桌案，也不管地上沒鋪席墊，名士一般放誕不羈地席地而坐。

    他不是姜曇生那糊涂蛋，因生在大家族，又自小在繼母手底下討生活，三四歲上已學(xué)會了察言觀色，衛(wèi)秀方才凝望紗帳的神情根本逃不過他的眼睛——遠(yuǎn)來這衛(wèi)家小子看上了姜二娘，如此一來許多困惑便迎刃而解了。

    不過衛(wèi)十一郎是不可能娶姜家娘子的，而姜家的勢焰雖不如先帝在世時，卻也不會讓嫡出的女兒當(dāng)妾室。

    自己認(rèn)定的媳婦叫人瞧上，大抵不是什么好事，但那人是衛(wèi)十一郎，就另當(dāng)別論了，蕭熠覺得血熱起來——雖然他常腹誹衛(wèi)秀裝模作樣欺世盜名，可他的覬覦像是給姜二娘蓋了金印，將七分的可愛變作了十分，對世人蜚短流長的顧慮也消減了幾分，他只覺得方才喝下的酒在四肢百骸中涌動，叫他渾身的血都熱了起來。

    蕭熠舉目望了望姜二娘所在的紗帳，嘴角一挑，桃花眼微彎，志在必得地?fù)]起弦來。

    鐘薈實(shí)在提不起什么興致去看那些男子，不過姜老太太費(fèi)了好大勁將他們弄到她眼前，她也不好不領(lǐng)情，便趴在案上支著下巴百無聊賴地看那些滿身綾羅綢緞的小郎君們四處晃悠。

    大娘子卻在身前的小幾上鋪開卷絹紙，叫白環(huán)餅研磨，將那些小郎君的服飾、衣裳顏色、身高、體貌、風(fēng)姿一絲不茍地記錄下來，姜曇生那里也有一筆賬，事后一對就知道誰是誰——身為大姊，關(guān)系到兩個meimei的終身大事，她絕不能掉以輕心。

    姜明霜不是個天資聰慧過人的小娘子，但是做事一板一眼有條不紊，鐘薈探身去看，只見那絹紙上已經(jīng)布滿了密密麻麻的簪花小楷，除了蕭九郎之外，每個小郎君都取了一目了然的代號，比如“朱衣大腦袋”、“綠衣細(xì)長條”、“黃衣黑皮”......下接一大串批語，彼此之間用筆直的朱線隔開。每個名字旁還畫了朵桃花，有的三瓣，有的兩瓣，只有蕭九郎那朵桃花是齊全的，鐘薈找了兩圈，沒看到衛(wèi)琇的名字——當(dāng)初衛(wèi)琇第二次上門求娶，姜老太太若是點(diǎn)頭了，也就沒有今天這攤子事了。

    遠(yuǎn)處響起琴聲，姜明霜一個“丑”字寫到一半，頓住了筆，出神地聽了一會兒，待那行云流水的一曲終了，贊嘆道：“沒想到蕭公子的琴藝也這么高超！”說完提起筆在蕭九郎那一欄又添了幾句，又在那朵桃花上加了片花瓣。

    “小娘子，這桃花哪有六瓣的??！”阿杏也在一旁看著，樂不可支地笑起來。

    “有些人桃花特別旺一些，五瓣開不下。”鐘薈揶揄道，這個蕭九郎生得好相貌，不過眼角眉梢風(fēng)流過了頭，便成了輕佻，看人一眼，眼波要蕩上三蕩，也不知怎么會和姜曇生這樣的呆子攪合在一處。

    白環(huán)餅好奇地插嘴道：“小娘子，方才這是什么曲子呀？恁好聽？”

    鐘薈覺得難以啟齒：“不曉得。”

    姜明霜卻以袖掩口，笑著道：“傻丫頭，這都聽不出來，是《鳳求凰》?！?/br>
    兩個婢子也紅著臉笑起來。

    蕭九郎奏完一曲似乎還不過癮，緊接著又開始彈奏起《碩人》來。

    姜明霜這回不用婢子們發(fā)問，自覺解釋道：“這是東漢氾英氾大家合著詩經(jīng)衛(wèi)風(fēng)中的《碩人》譜的曲，這詩唱的是齊侯之女，衛(wèi)侯之妻莊姜，其中有幾句專說莊姜的美貌——‘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lǐng)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br>
    “哦——”阿杏搖頭晃腦地道，“奴婢知道了，蕭家公子這是在拐著彎兒夸咱們小娘子美呢！”話音未落腦袋上便叫鐘薈的扇子削了一下。

    蕭九郎奏完兩曲，便點(diǎn)到即止，大方地將琴讓給了司隸校尉范純的庶三侄范儼。

    難得來一回姜府，他有心與姜二娘來一番“巧遇”，不過眾目睽睽之下，又有姜曇生那廝始終放了一只眼睛在自己身上，直到夜闌賓散，也沒找到機(jī)會，只得打道回府了，不過來日方長，他已經(jīng)與姜曇生透露了求娶之意，他自然會告知姜家長輩，他愿意俯就，不怕姜家人不動心。

    姜曇生不辱使命，當(dāng)日夜里送完課，便把蕭九郎屬意二妹的事同他阿耶說了，又不偏不倚一五一十地將蕭家三房的情況交代了一遍，末了道：“蕭九這人同兒子相交多年，人沒什么大毛病，也不在外頭胡來，只是他那后娘為人那啥了一些，到時候meimei嫁進(jìn)門去，說起來又是高攀，婆母跟前恐怕沒個人替她撐腰?！?/br>
    姜景仁卻是喜出望外，蕭九郎是蕭家嫡子，有個嫡親meimei要入宮為妃，至于婆母兇悍么，自家女兒雖也心疼，可新媳婦總是要立立規(guī)矩吃些苦頭的，可比起好處來，那點(diǎn)微末的缺憾就不值一提了——若沒那么個后娘，這樁親事也輪不到他們家二娘啊，當(dāng)下腳步就輕飄飄起來。

    “阿耶，這事兒只是蕭九私下同我提了一嘴，畢竟還得他家中大人作主，阿娘跟前......您暫且莫提起啊?！苯獣疑姼赣H滿面喜色，忍不住提醒他，對曾氏這個繼母，他心里始終是疙疙瘩瘩的，后來回過味兒來，他當(dāng)然知道那些年曾氏的縱容和寵愛根本是捧殺，可他年幼時對母親的向往卻是實(shí)實(shí)在在寄托在了那個溫柔慈藹的繼母身上了，他只能不去多想，盡量遠(yuǎn)著些如意院。

    姜景仁滿口答應(yīng)，走到正院附近，同兒子分道揚(yáng)鑣——曾氏為了姜曇生的宴會辛苦cao持，甭管是安了什么心吧，他這做夫君的也要露個面，說她幾句好話。

    姜大郎得了喜訊，雖八字還沒一撇，在心里已經(jīng)作了十分準(zhǔn)了，哼著小曲一腳跨進(jìn)如意院。

    曾氏正尋思著什么時候找個機(jī)會將她阿姊托付的事與姜景仁提一提，不意那屠夫自己就來了，便三言兩語地將那范家公子的情況說了說，最后道：“二娘的親事本不該我這繼母置喙，不過阿姊熱心要保這個媒，畢竟是一番好意，我也不好寒了人家的心，郎君和老太太自己看著拿主意吧?！痹媳緛硪彩菬o可無不可，那范公子八成有什么隱情，能促成這樁婚事讓姜明月不順心，她便順心一些，可這么一來就順了她阿姊的心——又別有一種不順心。

    姜景仁聽了不置可否，不怎么熱心地點(diǎn)點(diǎn)頭。

    曾氏見他這模樣便知八成有更好的人選，問他道：“郎君莫不是相中了別家的公子？”

    姜景仁正要點(diǎn)頭，猛然想起兒子的囑咐，連忙收住腦袋，囫圇道：“這事兒我知曉了，待我明日回了阿娘再說?！?/br>
    曾氏情知問不出什么來，也懶得搭理他，往榻上一歪，吩咐婢子將煎好的安神湯和符水端來飲下。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衛(wèi)先生又要上課啦，有沒有人想念病美人鐘哥哥呢？

    第113章

    姜景仁心里藏不住事, 第二日起了個大早，迫不及待地把蕭家九郎屬意次女的事告訴了老母親。

    姜老太太起床氣還未散盡，掀起眼皮掃了眼喜形于色的大兒子，磨刀似地拿眼神在他臉皮上來回刮了兩下。她這兒子近幾年省心了不少, 還以為多少長進(jìn)了些, 誰知心思仍舊比屋后那豬食槽還淺。

    姜景仁不知自己是哪句話說錯了，叫老母看得一陣心虛。

    姜老太太拿拐杖杵了杵地面，哼了一聲道：“私底下說的……沒個三媒六證的, 空口白牙說個屁！”

    “人家也不是這個意思, ”姜景仁趕緊替他八字沒一撇的乘龍快婿彌縫起來，“這不提前私下里問一聲，若是咱們家沒這個意思，貿(mào)貿(mào)然請了媒人上門, 不是鬧得大家臉上都無光么……”

    “哼，那是不見兔子不撒鷹！我看他們家大人還不定知道這事, 八成是先來探咱們口風(fēng), 得了個準(zhǔn)話再去說通家里人, ”姜老太太越說越胸悶，站起身往兒子耳朵上擰了一把, “這么大個人怎么只長年紀(jì)不長心眼呢？旁的不說，那時候衛(wèi)家小子來求親, 找的大媒是鐘家老太爺，雖說沒往外頭說嘴，禮數(shù)有沒有半點(diǎn)不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