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此事，朕的確略有耳聞?！惫p輕嘆了口氣，帶著幾分遺憾回答。

    在今天下午沒有收到自家養(yǎng)子柴榮的信之前，他的確曾經(jīng)為如何對待鄭子明而感到頭疼。雖然以他的智慧，能明顯地判斷出流言是有人在背地里蓄意散布，而非簡單的市井閑漢亂嚼舌頭。

    鄭子明是大周最年輕的節(jié)度使，也是權(quán)力最大的節(jié)度使。比自家養(yǎng)子柴榮還年青十幾歲，比同樣為節(jié)度使的高懷德，地盤大了兩倍，并且正作為鄭仁誨的副手，領(lǐng)軍與偽漢國鏖戰(zhàn)沙場。如果此人真的倒向了契丹，非但周軍在河北戰(zhàn)場將一敗涂地，整個北方防線也會緊跟著門戶洞開，黃河以北，從澶州到深州，方圓上千里疆土將轉(zhuǎn)瞬為契丹人所有……

    所以，當(dāng)流言蜂涌之際，作為一國之君，郭威的最佳最穩(wěn)妥選擇，就是將鄭子明調(diào)離前線，調(diào)到汴梁高官厚祿圈養(yǎng)起來。無論鄭子明有沒有異心，只要他已經(jīng)具備憑一己之力毀掉大周小半壁江山的可能。

    郭威是一國之君，他知道一國之君，必須有一國之君的雄才大略，遠見卓識。需要防微杜漸，將一些危險掐死在萌芽狀態(tài)。需要優(yōu)先從對江山社稷有利還是有害角度考慮問題，而不去管這樣做對單獨某個人公平不公平。

    然而，當(dāng)收到了柴榮的親筆信之后，郭威卻徹底推翻了心中先前的念頭。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擔(dān)憂和愧疚。

    如果鄭子明真的想跟契丹人勾結(jié)的話，他早就該有所行動了，根本沒必要等到現(xiàn)在；如果鄭子明真的為了一己之私，就不惜生靈涂炭的話，他也早就該在郭家起兵靖難之時，就趁火打劫，而不該主動請纓，到冀州坐鎮(zhèn)，替大軍解決后顧之憂。如果……

    一切都已經(jīng)沒有如果。作為一個從大頭兵爬上來的草莽英雄，作為一個良知未泯的人間帝王，郭威知道自己以往那些防微杜漸的行為，對一個渴望著被公平對待的年青人來說，傷害有多深。而當(dāng)他意識到這一點時，卻已經(jīng)來不及做任何補償。

    “陛下，此事絕非空xue來風(fēng)！”見郭威只是滿臉遺憾地說了一聲‘略有耳聞’，就突然變成了啞巴。王峻等得好生不耐煩，用手在御書案上輕輕拍了一下，鄭重提醒：“臣勸陛下，早做決斷。切莫因為君貴與他乃是結(jié)義兄弟，就因私而廢公。”

    “秀峰多慮了，朕當(dāng)然不會因私而廢公！”郭威搖搖頭，目光落在王峻的肩膀上，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這位相伴多年的老伙計，身材又矮又小。

    “朕如果因私而廢公，當(dāng)初就不會刻意打壓他，只保舉他做了一個滄州防御使。”不待王峻繼續(xù)指手畫腳，頓了頓，郭威帶著幾分懊惱補充，“朕如果因私而廢公，就不會有功不酬，只升他做橫海軍節(jié)度使，不依照常規(guī)，在樞密院給他留一個位置。朕如果因私而廢公，就不會以大局未定的由頭，對他半年來殺蕭天賜，敗韓匡嗣，斬將無數(shù)的功勞，視而不見，將本該給他的封賞拖延至今。秀峰兄，朕跟你實話實說，朕和你，在這件事上都缺乏容人之量，將來恐怕要追悔莫及！”

    “什么？”王峻原本有一肚子準(zhǔn)備潑到鄭子明頭上的臟水，瞬間全被凍成冰坨，再也說不出來。愣愣地望著郭威，他的兩只三角眼直接瞪成了四邊形，“陛下這話什么意思？莫非說我嫉賢妒能，故意打壓年青才俊他不成。他是石重貴之子，此事你我都清清楚楚。而那石重貴天生就不是個有骨頭的，被契丹人掠去后百般羞辱，卻到現(xiàn)在還不肯去死。如果契丹人逼著他寫信給鄭子明……”

    “契丹人的確逼了，石重貴的確寫了，鄭子明的確收到信了！”郭威橫了王峻一眼，痛心疾首的搖頭，“這些，君貴都知道，君貴都在家書里跟朕說得清清楚楚！”

    “怪不得你今天對他如此袒護，原來是君貴先寫了信來，讓你先入為主！”王峻頓時恍然大悟，又用力拍打了兩下桌案，冷笑著奚落?！昂昧耍璨婚g親。既然君貴都替他作保了，王某還何苦枉做小人？看著你們父子兩個胡亂折騰便是！反正江山又不姓王！”

    “住口！”郭威對王峻失望至極，也用力拍了下桌案，大聲呵斥，“秀峰，你，你什么時候變得如此，如此蠻不講理。君貴的確給我寫了一封信，卻，卻不是為了給鄭子明說好話。而是……”

    “不是為鄭子明說好話，他還有什么事情？你為何又對姓鄭的如此袒護？”王峻滿臉不服，梗著脖子大聲打斷。

    郭威是被他帶著一群老兄弟強行推上皇位的，這江山，原本就該有他和各位老兄弟們一份兒。他樂于見到郭威當(dāng)皇帝，稱孤道寡；也樂意見到郭威傳位給子孫，江山萬代。但卻不能眼睜睜地看著郭威自掘墳?zāi)埂Ｒ驗槿绻呀綌×?，大家伙兒的所有血水和汗水也都付諸東流，眼前的榮華富貴和身家性命，將跟著大周王朝一道灰飛煙滅！

    “什么事情？什么事情你都可以自己看！免得你再疑神疑鬼！”郭威的面孔因為后悔和憤怒而扭曲，從懷里掏出一封帶著體溫地信，重重拍在了王峻胸口，“君貴只是告訴了我一個事實：鄭子明接到石重貴的信之后，交出了全部兵馬，只身潛入了遼東！”

    “??！”王峻蹬蹬蹬接連退后數(shù)步，一跤坐在了地上。雙手抓住信封，胳膊顫抖，半晌，都鼓不起勇氣將信瓤抽出來。

    他知道郭威不會騙他，也沒必要在這件事上騙他。鄭子明走了，他一向視為心腹大患的鄭子明，交還了兵權(quán)后只身前往遼東去救石重貴了！從此再也對大周朝的江山構(gòu)不成威脅，也不可能再憑著其前朝皇子的身份引賊入寇，割據(jù)一方。只是，從祁州到遼東兩千多里路，中間隔著數(shù)十座城池和數(shù)以百萬計的契丹大軍，鄭子明此去何止是九死一生？即便他長著三頭六臂，恐怕結(jié)果依舊是有去無回。

    正惶恐間，耳畔卻又傳來了郭威的聲音，字字如針，“他不可能造反了，也不可能將河北數(shù)州拱手交給契丹人了，他這次十有八九要死在遼東，再也回不來了！我的秀峰兄，現(xiàn)在，你可徹底放心了？！”

    第三章 颶風(fēng)（五）

    “騰！”剎那間，有股委屈的火焰，從樞密使王峻的心底騰空而起。

    他做錯了么？他只是盡了一個樞密使的職責(zé)而已。試問從古至今，哪朝哪代，能允許一個前朝的皇子手握重兵？哪朝哪代，能允許一個前朝的皇子坐擁數(shù)州之地，還對其委以看守國門的重任？

    如果他王峻不防微杜漸，萬一鄭子明今后野心突然膨脹起來怎么辦？萬一那些有野心，或者對本朝心懷怨念的的家伙，紛紛靠攏到鄭子明身邊，給此人獻上一件黃袍怎么辦？要知道，人的野心總是越膨脹越大，現(xiàn)在無意爭奪天下，未必將來永遠不會！想當(dāng)年，劉知遠和郭威兩個，還都是大頭兵呢，能娶上媳婦住上間大宅子住就心滿意足呢？現(xiàn)在，郭威已經(jīng)做了皇帝，而劉知遠謚號，是“大漢高祖”！

    況且他王峻也從來沒想要過鄭子明的性命，只是想把此人調(diào)離軍隊和地方，調(diào)到汴梁城內(nèi)美食豪宅圈養(yǎng)起來而已。比起那些將前朝嫡系血脈徹底斬草除根的人，他王峻已經(jīng)給了鄭子明極大的善意，仁至義盡！

    可是，為何王某人的一番好心，偏偏就沒換回來沒好報！

    鄭子明走了，沖動之下跑去遼東送死了。鄭子明倒是走得干脆，死得痛快，最后還能落下個忠孝兩全的美名。而他王峻，卻一瞬間就成了逼死國之棟梁的罪魁禍?zhǔn)祝?/br>
    今后大周軍隊在邊塞上百戰(zhàn)百勝則已，他王峻只是逼死了一個桀驁不遜的年青武將。若是萬一大周軍隊偶然遭受挫折，或者喪城失地，朝野間肯定立刻對他王峻一片罵聲。無數(shù)人立刻就會想起鄭子明當(dāng)年如何英勇善戰(zhàn)，如何力保國家寸土不失，然后對他王峻口誅筆伐！而那些吃了敗仗，或者畏敵如虎的廢物們，肯定也會拿鄭子明的下場作為托辭，大言不慚地告訴所有人，不是他們不肯為國死戰(zhàn)，而是死戰(zhàn)者就會因為王峻嫉賢妒能，成為鄭子明第二，不得善終！

    “臣，臣，臣當(dāng)初只是提醒陛下，對他多少加一些防范?！毕氲洁嵶用鞯乃烙崅鏖_后，所引發(fā)的一系列風(fēng)暴，冷汗從王峻額頭淋漓而下。一邊抬起手來拼命的地擦，一邊結(jié)結(jié)巴巴地推脫：“臣并，并，并沒有故意逼他，逼著他去，去鋌而走險！汴梁城內(nèi)的流言，也非，也非臣有意推波助瀾！”

    “朕當(dāng)然知道，你王秀峰的人品沒那么不堪！”郭威低頭掃了王峻一眼，上前數(shù)步，伸手將他從地上扯起，“此事，主要應(yīng)該怪在朕身上，而不是你。朕，唉，朕悔不該當(dāng)初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陛下，臣之過，斷然不敢推諉于陛下！”聽郭威主動替自己開脫，王峻又是感動，又是慚愧。順著郭威的拉扯站直了身軀，先恭恭敬敬給對方做了揖，然后紅著臉表態(tài)。

    內(nèi)心深處，他并不太擔(dān)心郭威對自己的態(tài)度。從相交多年的經(jīng)驗上來看，郭威雖然有可能因為此事對自己心生不滿，也很快就會念在昔日鞍前馬后的情分上，主動將不滿遺忘。但是，皇帝這關(guān)好過，天下悠悠之口難塞。如果此事善后不利，自己肯定會頂上一個殘害忠良的惡名，從此被百姓們用驢皮剪成小人，街頭巷尾唾罵千年。（注1）

    “該是朕的，就是朕的，誰叫朕是皇帝呢，此事與你無關(guān)！唉——！”仿佛猜到了王峻心中所想，郭威長嘆一聲，幽幽地道：“只是現(xiàn)在說這些，還有什么用呢。鄭子明已經(jīng)出發(fā)三四天了，朕不可能派人再將他追回來。有在這里后悔功夫，咱們君臣兩個還是仔細想想，該如何善后才好。”

    “謝陛下！”王峻又坐了個揖，滿臉慚愧地回應(yīng)，“鄭子明肯交出兵權(quán)，足見他的忠心。趁著現(xiàn)在還沒有他的消息，原來立的那些戰(zhàn)功，陛下應(yīng)該盡快給與封賞。此外，對于他的家人，如果還能找到的話，也應(yīng)該極力安撫，賜以，賜以……”

    此刻心情實在太亂，他也想不出太好的善后之策。只能暫且建議郭威趕在鄭子明去契丹送死的消息傳開前，迅速把朝廷欠此人的封賞落實下去，以免日后成為別人攻擊自己和大周朝的把柄。

    “明天早朝，你借著宣讀前線送來的告捷文書之機，出面總結(jié)鄭子明的功勞?！惫⑼蹙男⌒乃级伎丛诹搜劾铮俣葒@了口氣，苦笑著吩咐。

    他自認不是一個非常合格的皇帝，而老朋友王峻，顯然也不是一個合格的首輔。君臣二人，倒也相得益彰，暫且誰也不用看不起誰。只要各自盡最大努力將日子過下去，讓大周朝別曇花一現(xiàn)就好。

    “微臣明白！”知道郭威是在想方設(shè)法維護自己的形象，王峻感激地點頭，“微臣會將他這半年來所立的戰(zhàn)功，逐一陳述，決不會再遺漏半點。只是……”

    稍稍猶豫了一下，他又非常為難地補充，“陛下數(shù)月前剛剛封了他為橫海軍節(jié)度使，名義上已經(jīng)坐擁五州之地。雖然有兩個半州實際被符家所控制，至少表面上橫海軍已經(jīng)是二等節(jié)鎮(zhèn)。倘若把幾個月來所立的功勞一并升賞，微臣恐怕，鄭子明立刻就要跟符彥卿與高行周二人比肩！”

    “那又如何，他的功勞又不是朕杜撰出來的。況且符老狼和高白馬兩個，還能拉下臉皮來跟一個年紀還不如他們兒子大的人爭風(fēng)吃醋？”受不了王峻的小家子氣，郭威將大手一揮，直接做主，“他不是剛剛打垮了一個偽漢國的鎮(zhèn)冀節(jié)度使么，朕就干脆封他為大周鎮(zhèn)冀節(jié)度使好了，掌管恒、冀、深、趙、滄、定、易，七州軍政，也免得符老狼總覺得橫海軍礙眼。就這樣，朕決定了，明日早朝，加封鄭子明為鎮(zhèn)翼節(jié)度使，冠軍大將軍，檢校兵部尚書，開國郡侯，賜免罪金牌一面，可傳爵三代！”

    “這，陛下，此賞實在過重，而那鄭子明，鄭子明年方弱冠！”王峻被郭威拿官爵當(dāng)黃豆賣的豪爽行為給嚇了一哆嗦，趕緊擺著手大聲勸阻，“年方弱冠就坐擁七州，將來他若再立下奇功，陛下豈不是封無可封！”

    “秀峰兄，你糊涂?。∧阋詾?，他還有機會活著回來么？他至今尚未成親，又哪里來的子嗣？”郭威沖著王峻搖頭而笑，皺紋交錯的老臉上露出了幾分凄涼，“朕之所以這么做，不過是求個心安罷了！”

    “這……”王峻的老臉再度漲得通紅一片，無言以對。

    如果鄭子明還活著，他無論如何都不會同意郭威的決斷。大周朝的鎮(zhèn)冀節(jié)度使擁有的權(quán)力，可不是張元衡那個名義上的鎮(zhèn)翼節(jié)度使所能比擬的。按照郭威剛才的說法，鄭子明實際上將掌控恒、冀、深、趙、滄、定、易，七州的軍政大權(quán)，轄地橫貫整個河北，治下丁口百萬，每年稅賦也數(shù)以百萬貫計。一旦此人將來跟朝廷之間起了沖突，轉(zhuǎn)眼就會成為第二個安祿山。（注2）

    然而，郭威剛才的話說得明白，鄭子明哪還有機會活著來做大周朝的鎮(zhèn)冀節(jié)度使？如此高官厚祿，不過是封給活著的人看而已。讓所有武將們知道，大周對于肯為他賣命的人，絕不會吝嗇。同時也給契丹君臣瞧一瞧，大周朝皇帝和首輔的胸懷是何等之寬廣？明知道石重貴給鄭子明寫了勸降信，依舊對他信任有加，將其視為國之棟梁。

    “他不可能回得來了，不可能！”緩緩在碳盆前踱了數(shù)步，郭威一邊思考，一邊繼續(xù)小聲補充，“即便真的有奇跡發(fā)生，他能平安從遼東返回，朕也不會出爾反爾！君貴說過，真正的英雄豪杰，不會擔(dān)心手下的人本事大。朕的江山是憑真本事打下來的，不應(yīng)該害怕底下人成長太快。否則，咱們大周君臣只會一代不如一代，重整九州，收回燕云，永遠都是癡人說夢！”

    “陛下此言甚是，微臣慚愧！”王峻聽得臉皮和脖子同時發(fā)燒，再度躬身受教。

    “朕不是在指責(zé)你！朕也是經(jīng)過此事，才終于有所感悟而已！”郭威沖著他擺了擺手，繼續(xù)苦笑著搖頭，“有道是，亡羊補牢，未為晚矣！你我二人，今后切莫再重蹈此轍。”

    “是，微臣謹尊陛下吩咐！”王峻抬手擦了下額頭上的油汗，將身子躬得更低。

    “秀峰兄，不必如此！”唯恐對他打擊過甚，郭威輕輕攙了他一把，盡量將語氣放緩，“還是那句話，大錯已經(jīng)鑄成，咱們先全力善后。朕打算讓鄭帥和君貴兩個，嚴格封鎖鄭子明已經(jīng)前往遼國的消息，乘著大勝之機，揮師全力進攻偽漢在河北的幾個州縣，吸引天下人的注意力。說不定，遼國人光顧著看河北戰(zhàn)局，一時疏忽大意，讓鄭子明僥幸得手呢。那小子，原本就是擅長創(chuàng)造奇跡的人！”

    “陛下理當(dāng)如此！”王峻自動忽略了郭威最后那句根本沒有任何希望的假設(shè)，大聲回應(yīng)?！白尵F和鄭帥把鄭子明的旗號也帶在身邊，打仗的時候高高地豎起來，混淆視聽。咱們幫不了他太多，至少能讓契丹人猜不到他已經(jīng)偷偷地潛入遼東！”

    對于已經(jīng)失去任何威脅的人，他向來大方得很。所以絲毫不介意郭威替鄭子明制造機會。反正無論柴榮等人在河北打得多熱鬧，也不可能直接率部殺到遼東去。鄭子明身邊沒有足夠的幫手，鐵定了要有去無回。

    “石重貴的家里，恐怕已經(jīng)沒有什么人了。但鄭子明的生母，我記得應(yīng)該是石州節(jié)度使張從訓(xùn)之女。張從訓(xùn)好像還有兩個兒子在地方上做官，如果查明屬實，你派人問問，他們能否從后輩中找一個孩子出來，繼承石家香火！”兩眼盯著碳盆里的藍色火焰，郭威沉吟片刻，繼續(xù)吩咐。

    “臣遵命！”王峻想都不想，痛快地答應(yīng)。隨即，又猶豫了一下，遲疑著提議，“陛下，此事，是不是該先跟常克功打個招呼。鄭子明畢竟是他未過門的女婿，如果陛下貿(mào)然就給鄭子明過繼了個孩子，將置常家女兒于何處？”

    這話不說則已，一說，更是令郭威嘆息不斷，“唉！秀峰兄所言甚是。朕，朕剛才確實疏忽了。其實也不是疏忽，朕，朕現(xiàn)在心里除了鄭子明之外，覺得最對不住的人，便是常思！他早就告訴過朕，準(zhǔn)備在國事安定下來之后，就讓女兒跟鄭子明成親。朕還曾經(jīng)親口許諾，去婚禮上喝一杯喜酒。唉，其實就沖著常思這個做岳父的份上，鄭子明應(yīng)該也不會辜負朕。唉，朕，朕剛才其實不是疏忽，朕真的不知道該如何跟?？斯淮??！?/br>
    “這，唉——”想起常思如今所掌控的龐大實力，以及此人先前在劉知遠帳下時對付政敵的手段，王峻心中頓時又暗暗打了好幾個哆嗦。如果鄭子明真的死在了遼東，恐怕?？斯Φ谝粋€會跳出來跟自己沒完。好在如今死訊還沒傳回來，自己還有時間預(yù)先做一些補救。

    “唉……”越想，越覺得心中愧疚，郭威不停地搖頭。絲毫沒有留意到，王峻的臉色已經(jīng)瞬息數(shù)變。

    “陛下，微臣以為，陛下可以先將常氏女收為義女?！辈焕楫?dāng)朝第一聰明人，王峻心思轉(zhuǎn)得極快，須臾之后，便已經(jīng)有了主意，“陛下跟常節(jié)度乃是生死之交，如今膝下空虛，將他的女兒收為義女，別人也說不出什么話來。如此，萬一鄭子明有事，父女之間，總是有話好商量。萬一鄭子明能平安歸來……”

    頓了頓，雖然無論如何都不相信奇跡會出現(xiàn)，王峻依舊決定好人做到底，“陛下不妨就給公主和鄭將軍二人賜婚，讓那鄭子明得償所愿，雙喜臨門?！?/br>
    注1：皮影戲，最古老的街頭藝術(shù)之一。遠在漢代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后經(jīng)不斷演化，流傳至今。

    注2：安史之亂前，安祿山為三鎮(zhèn)節(jié)度使，坐擁大唐北方兵力的三分之二。所以一旦造反，就勢如破竹地攻入了長安。

    第三章 颶風(fēng)（六）

    “朕收常家女兒為義女，并且給鄭子明他們兩個賜婚？”被王峻突然展現(xiàn)出來的善意和大方給嚇了一跳，郭威瞪圓了眼睛追問。

    “正是！其實陛下現(xiàn)在就可以先認了常婉瑩做女兒，然后定下她和鄭子明二人的婚事！”王峻干笑了幾聲，高深莫測地點頭。

    大周的民俗繼承自大唐，寡婦改嫁并不受歧視。郭威自己當(dāng)年娶的就是后唐莊宗李存勖的遺孀，柴榮馬上要迎娶的符氏夫人，也曾經(jīng)嫁給過李守貞的兒子李崇信。所以，郭威現(xiàn)在為常婉瑩和鄭子明二人賜婚，并不會給常婉瑩帶來太多的傷害。相反，待到鄭子明的死訊傳開之后，所有本應(yīng)屬于鄭子明的封賞，除了官職和爵位之外，都可以由常婉瑩繼承，等同于變相補償了常家！

    這里邊一系列彎彎繞，王峻認為自己不必說得太清楚，郭威稍加琢磨，便可恍然大悟。然而，他卻沒料到郭威聽了之后，又反復(fù)沉吟了良久，最終卻是輕輕搖頭，“算了，朕跟常思，犯不著這樣做。認常婉瑩為義女可以，現(xiàn)在賜婚就不必了。朕自己犯下的錯，沒必要再拉一個無辜女子來承擔(dān)?！?/br>
    “陛下仁慈，微臣慚愧！”王峻心里暗暗數(shù)落郭威迂闊，表面上，做出一幅躬身受教的模樣，大聲說道。

    “行了，朕都說過了，咱們君臣之間，沒必要這樣！”郭威又看了他一眼，懶懶地揮手，“夜深了，俊峰兄早些回去安歇吧！有關(guān)鄭子明只身前往遼東的事情，除了咱們君臣以外，暫且不要再讓第三人知曉。明天早朝之后，也別忘了給大兄和君貴那邊多撥付些糧草輜重。朕和你現(xiàn)在能做的，也就是這些了。希望大兄和君貴那邊，能打得狠一些，讓遼國君臣無暇分神他顧！”

    “微臣，遵命！”王峻心中有愧，認認真真地拱手。

    作為當(dāng)朝首輔，當(dāng)他決定認認真真去干一件事的時候，效率還是非?？捎^的。只花了十天左右的光景，撥付前線的糧草輜重，就已經(jīng)隨著朝廷對鄭子明和其他所有將士的最新封賞，一并送到了河北前線。

    前線上，鄭仁誨和柴榮等人，正帶領(lǐng)將士們跟后漢的軍隊激戰(zhàn)。得到來自朝廷的鼓勵，頓時，全軍士氣大振。弟兄們抖擻精神，奮勇沖殺，連破對手四陣。然后又追殺出了四十里外，才奏凱而歸。

    楊重貴見周軍氣勢正旺，便生了避其鋒芒的心思，準(zhǔn)備先將全軍撤入定州，然后再憑著山區(qū)的地形層層布防，想辦法將對手拖成疲兵，再尋機一雪前恥。然而，他的主意剛說出口，就遭到了鎮(zhèn)冀節(jié)度使張元衡和三皇子劉鎬的聯(lián)袂狙擊。

    “不可，絕對不可。我軍自開戰(zhàn)以來，一敗再敗，士氣低落，聲威大墜。若是連支撐都不支撐就主動退回定州，領(lǐng)軍者必被天下所笑！皇上問起來，大伙也沒法交代！”

    “若是對方依舊由鄭子明領(lǐng)兵，退也就對了，孤都輸在了他手里，楊將軍自然也是獨木難支。可如今領(lǐng)兵者已經(jīng)換成了柴榮，鄭子明據(jù)說已經(jīng)病得臥床不起，咱們依舊不戰(zhàn)而退，豈不要被人笑掉大牙？”

    這倆貨心里，絲毫沒有“救命之恩”四個字。光是想著要趁鄭子明“病重”期間打一場勝仗，將先前輸?shù)舻念伱婧屯?，一股腦全撈回來。

    “這，殿下，張節(jié)度，賊軍勢大。且鄭子明生病的消息，眼下根本無法判斷是真是假！”楊重貴被兩個無恥小人氣得臉色發(fā)青，咬著牙根兒低聲解釋。

    對面的周軍規(guī)模不下三萬，而自己這邊，連傷兵都算上，也只剩下了一萬出頭。如此懸殊的實力差距，怎么可能于野戰(zhàn)中獲勝？除非對面領(lǐng)軍者，也是三皇子這樣的蠢貨！偏偏那柴榮，勇力和謀略，都不在鄭子明之下。

    然而，道理很簡單，明白人一眼就能看清楚。偏偏有些話，楊重貴卻不能直說。他不能當(dāng)著全軍將士的面兒，告訴三皇子劉鎬，你就是個如假包換的趙括。也不能指著張元衡的鼻子尖兒唾罵，你這廝裝了一肚子干草，只配去碾坊里拉磨。這二人身后一個站著漢國的皇帝，一個站著馬步軍都指揮使，他打狗必須看主人。因此，他只能小心翼翼，繞著彎子點明漢軍根本沒有勝算的事實。

    只可惜，這一番委曲求全，卻被對方視作了軟弱可欺。當(dāng)即，三皇子劉鎬就撇了撇嘴，冷笑著道：“楊將軍可是素有無敵之名！才遇上這么點挫折就一路退回定州，那我大漢國的無敵之名，是不是太不值錢了些？”

    “就是，若是打仗只比人數(shù)多寡，咱們現(xiàn)在早就攻入鄴都了！”張元衡絲毫不顧臉皮，在旁邊大聲幫腔?！罢鎸ゲ恍校蹅冞€可以偷襲，劫糧，水淹，火攻，我就不信了，眼下除了主動后退之外，沒有別的解決辦法！”

    “你既然這么有本事，怎么不自己去！”呼延琮在旁邊聽得忍無可忍，揮動著缽盂大的拳頭沖上前，就準(zhǔn)備給張元衡點兒教訓(xùn)。

    張元衡怕挨揍，立刻將脖子一縮，藏到了三皇子劉鎬身后。嘴里卻兀自吱吱歪歪地搬弄是非：“姓呼延的，有本事你去找你女婿算賬去，在窩里橫算什么英雄？我是看明白了，這仗你壓根兒就不想打，就等著到了定州之后，關(guān)起門來把我們一綁，然后翁婿兩個去汴梁邀功領(lǐng)賞！”

    “我，我打死你個賤骨頭！”呼延琮聞聽，愈發(fā)火冒三丈。一把將試圖拉偏架的劉鎬撥了個趔趄，追上張元衡，拳頭如同搗蒜般朝著脊背處猛捶。

    張元衡的黨羽試圖上前阻攔，被呼延琮的好友焦寶貴帶人迎面擋住，打得抱頭鼠竄。劉琮試圖擺出皇子的架子喝止，才張開嘴巴，斜刺忽然丟過來一只滿是汗水的皮護手，“當(dāng)”地一聲，將他的頭盔砸歪到一邊，眼前金星亂冒。

    前后不過是短短幾個呼吸的功夫，中軍帳已經(jīng)亂成了菜市場。眾將佐連日來屢戰(zhàn)屢敗的委屈，以及對三皇子劉鎬胡亂指揮的怨氣兒，在這一刻，徹底爆發(fā)。把個楊重貴急得兩眼通紅，額頭青筋亂跳，拔出寶劍，朝著帥案狠狠剁了一記，大聲怒喝：“住手，全都給我住手。誰要是再打，就是楊某人的生死寇仇！有那力氣，爾等為何不用在敵軍身上？敵軍就在對面，不在中軍帳中。爾等都省省，留著力氣，今天半夜，楊某就帶著你們?nèi)ヒ谎┣皭u！”

    “轟?。　卑肟罩杏袗灷着?。

    盛夏時節(jié)，天上風(fēng)云莫測。

    第三章 颶風(fēng)（七）

    “轟隆！轟??！轟??！”雷聲滾滾，震得屋子內(nèi)簌簌土落。

    傾盆暴雨，模糊了天地間的界限，將窗外的景物，吞沒進一團無邊的黑暗當(dāng)中。

    幾道紫色的閃電忽然在黑暗中出現(xiàn)，瞬間將雨幕撕碎，露出院子內(nèi)的殘磚爛瓦和四下飛舞的柳樹枝。緊跟著，又是一陣悶雷，震得人心臟哆嗦，手和腳也跟著戰(zhàn)栗不停。

    “嘩啦！”一只粗瓷茶壺，從松木桌子邊緣被震到了地上，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