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jié)
鴻賓直起身看了他一眼,道:“便是這大雪吧?!闭f著也嘆了口氣,“這雪下的,沒個盡頭,許多貧戶秋收后方交了糧,冬天再熬不過去,便成了流民。然則河流冰封,道路不暢,流民積堵,曝露曠野,最后也是死路一條,被大雪一埋了事。殿下正焦頭爛額呢?!?/br> 柳斜橋聽著,眉頭微微蹙起,道:“我去看看她?!?/br> “哎,先生——”鴻賓忙道,“殿下特意吩咐了的,您這屋里炭火最足,這天氣里您出去一趟,不是活受罪么?” 他沒有答話,草草披了外袍走到門前去,見漫天雪花如飛絮,輕飄飄軟綿綿地往四方里墜落而去,風(fēng)聲嘩啦灌了過來,逼出他胸腔里一陣咳嗽。鴻賓一見,連忙過來扶著他叫苦道:“您這可讓婢子怎么處呀!殿下一片心意,您怎的就是不領(lǐng)呢?” “殿下……一片心意?”柳斜橋立在門邊,忽而回過頭來,淺色的瞳眸里泛著深光。 鴻賓被他這樣的眼神嚇得聲音也小了幾分,只得道:“柳先生,我們做下人的,只盼著您同殿下能和和美美的,您也曉得,殿下過去嫁人那都是假的,只有嫁給您,是她自己的意思,她是喜歡您的……” 他怔怔地轉(zhuǎn)過頭去,看向一庭蕭索,風(fēng)雪仍沒有一點(diǎn)要停的樣子,反而變本加厲地呼嘯起來。許久,他慢慢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多謝提醒。你是真心關(guān)心殿下的人。” 鴻賓覺得他這話說的有些奇怪。她自然關(guān)心殿下,可難道先生就不關(guān)心嗎?她嘆口氣,小心翼翼地又加了一句:“先生莫怪,婢子有句話……您既娶了殿下,便該知道殿下是怎樣的人,先生既是外人,便最好……莫去打擾殿下公務(wù)的好?!?/br> 柳斜橋微微一笑,“我明白的,多謝姑娘提醒。” 見了他這樣一個微笑,鴻賓反而不知還能說什么了。忽而卻見柳斜橋緊了緊衣襟,提起一把傘,竟是已邁步走入了風(fēng)雪里去。 *** 徐斂眉已經(jīng)多日不曾睡過一個好覺了。 原本每年的冬季,總會有些流民四竄,但今年因?yàn)閯偼滩⒘讼?、范、楚三國,情況就變得更為微妙,徐國百姓往外郡跑,不是好事。岑河已結(jié)了冰,驛馬卻在此時因嚴(yán)寒大量凍死,雖然國境四方還算平靜,但她知道,徐國內(nèi)里已有些亂了。 雪片一般的奏報(bào)飛向尚書臺,尚書臺不敢怠慢,將它們原樣摞起遞進(jìn)了宮里。不時有地方郡守被召回岑宮,更有幾位將領(lǐng)每日都須向徐斂眉匯報(bào),統(tǒng)轄岑河的易初便是其中之一。 “岑河無事?!币壮趺炕剡^來,只是這一句話。 然而得了這樣的匯報(bào),徐斂眉卻沒有松開緊皺的眉頭,“易將軍,本宮是寬待了你,可也希望你能夠戴罪立功。” “殿下!”易初神色一變,不顧甲胄在身,撲通跪了下來,“末將再如何無能,也不至于拿岑河來開玩笑啊!只是,只是這些日子以來岑河上確然平靜得很……但末將絕不敢荒忽!何況如今已結(jié)冰了——” 徐斂眉開口截?cái)嗨脑?,“易將軍何必如此緊張?”她緩了緩,聲音放得柔和了些,“本宮也只是給你提個醒,冬天還沒有過去,徐國最近風(fēng)頭太盛,不可以不加強(qiáng)戒備?!?/br> “是!”易初連忙應(yīng)道,“末將明白!” 徐斂眉揮了揮手讓他下去,低頭看著奏報(bào),百無聊賴地笑了一下,“本宮又何嘗希望岑河上出事?” *** “殿下?!毖鄠H捧著一摞奏疏進(jìn)來,面色頗有些為難,“又是外郡的文書……” 徐斂眉嘆口氣,“拿來吧。” “上回周相國說的話,婢子以為是在理的。”燕侶將奏疏放在書案上,一邊斟酌著道,“我們動作急了,夏國、范國、楚國,那么大的地面一口吞下,還多多少少都減了稅,徐國自己的百姓總不會樂意……” 徐斂眉將奏疏一本本翻開來看著,“不瞞你說,曾經(jīng)那個酷吏賈允,逼得盤田反亂,本宮是心有余悸。對這些新招降的土地,總不能用強(qiáng)?!?/br> 燕侶道:“可多出來那許多官署總要人供養(yǎng),不是外郡人便是內(nèi)郡人,新招降的土地不出工出力,供養(yǎng)卻要內(nèi)郡人來分擔(dān),他們怎會不往外跑?何況今年被大雪害得最慘的,都是內(nèi)郡……” “那你有何辦法?”徐斂眉反問。 燕侶怔了一怔,聲音弱了些許,“我一個奴婢,有什么好法子……” “嗯?”徐斂眉的聲調(diào)略略抬高了些。 燕侶只得硬著頭皮道:“婢子以為,可以仿效我們當(dāng)初對南吳四郡的做法……” “南吳四郡?”徐斂眉目光動了一下。 燕侶點(diǎn)頭,“南吳與徐風(fēng)土大異,我們當(dāng)年是委任地方豪族為郡守,任其自辟僚屬,不過分干預(yù)內(nèi)情;婢子以為,治楚國和范國,也可如此……” 徐斂眉擺了擺手,“本宮再想想?!?/br> 燕侶便不多說了。 日漸黃昏,風(fēng)雪未停,黑夜推著陰云一層層壓迫過來,雪花都似成了灰色。正是一日中最難辨物的時候,縱點(diǎn)了燈燭,也覺心境頹然,徐斂眉推了奏疏走到門外,卻望見一個不甚清晰的身影撐著傘匆匆行來。 她怔住了。 無邊無際的沉沉的暮色里,男人一襲青衫透出老舊的白,袖中探出的瘦削的手骨節(jié)分明,握著傘柄。 他抬起頭看向臺階上的她,雪花撲落在他的傘上,簌簌有聲。 她卻覺得天地都寂靜了,只襯出她的心跳,在黃昏的暗靄中上上下下不定浮沉。 這只是剎那間事。下一個剎那,她已擺出無懈可擊的笑容,欲迎上前,卻因風(fēng)雪呼嘯而止步,“柳先生?!?/br> 柳斜橋沒有笑,只是低下頭走過來,在廊檐下收了傘,才低聲道:“殿下最近總不回府,在下有些擔(dān)心?!?/br> 她被噎住。最近確是事務(wù)繁忙不假,可遭他這么直白地一說,她的心里卻泛出細(xì)細(xì)密密的歡喜,像被極輕的絨毛悄悄撩撥了一下。 “外邊冷,進(jìn)來吧。”她轉(zhuǎn)身往里走,話音落得甚輕。 兩人走入閣上,徐斂眉讓燕侶退下,回過身,見柳斜橋衣衫上沾了雪花,入室便被催融,腳邊零落了幾點(diǎn)水漬;俄而一只雪白的小腦袋從他懷里探了出來,愣愣地四顧而望—— 徐斂眉終于笑了,走過來給他拍了拍衣袖,理了理衣領(lǐng),卻不看他,只低聲道:“辛苦你來瞧我一遭,我卻連衣裳也沒法給你換?!?/br> 他將小兔子抱了起來,不言語只是看著她。她也就靜了片刻,回到書案邊,道:“先生既然來了,就給本宮出出主意罷?!闭f著,她將內(nèi)郡的奏疏遞給了他。 “是。”他微微一怔,而后應(yīng)了,在書案對面坐下,將奏疏仔細(xì)讀過。她想低頭做事,心卻靜不下來,于是自去窗邊挑了挑燈,黃昏的暗光在燈盞周圍布下深淺不一的柔暈,柳斜橋讀完奏疏,抬起頭,就見到她立在那光暈邊,面容上蒙著他也看不清楚的暗影。 “依在下看,”他思索了一會,才鄭重地道,“這次災(zāi)荒,主要由于殿下給楚地、夏地、范地免稅,稅吏便克扣到了內(nèi)郡百姓頭上,才導(dǎo)致他們都無法過冬……” “本宮總不能朝令夕改?!毙鞌棵悸曇羟謇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