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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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之勢鼎盛一時,中宮所受之榮寵前代未有,大獲全勝的王皇后并沒有露出得意的情狀,而是忙著打點東宮諸事,元狩帝心疼她身懷有孕,并不許她太過辛苦,命女官太監(jiān)們多加留意,但王皇后如何肯將此事交給別人?衣食住行,無不一一過問,尤其是隨太子遷入東宮的內(nèi)侍、宮女,都一一又篩查過一次,更是親自敲打震懾了一次。 這些雙林都是聽薛早福和李君說的,他們也會跟隨太子過去,臉上都或多或少地洋溢著憧憬和驕傲,薛早福還十分細心地留了些臉盆什么的給雙林:“東宮那邊一應(yīng)用具都是新配的,這東西我也用不上了,留給你洗腳也成。”又叮囑他:“我們走后若是安排新人進來和你住,若是欺負你,你只管叫人去告訴我,我來給你出氣。” 雙林心里十分感動,他這些日子和他們住在一起,說話少,卻被他們看著自己年紀(jì)小而分外照顧,不是不感激這份情誼的,只是如今他人微力小,也回報不了他們什么,只有把這份情記在心里罷了。 薛早福和李君搬走后,他屋里就只剩下了他一個人,卻一直沒有新人調(diào)入,聽說他們這一批新人基本都分完了,宮里暫不進人了,雙林能一個人住一間房,心里也是十分滿足的,至少不必太遮掩著自己,每日的瑜伽也可以放松地施展,關(guān)上門便是一個人的天地了。 而太子雖然遷去東宮,但每日依然會來坤和宮看王皇后和楚煦,薛早福經(jīng)常跟著他過來,看太子在屋里一時半會出不來,就會主動去原來的院子找雙林聊天,雙林才知道李君如今都是在太子書房里頭伺候,薛早福有些感慨道:“當(dāng)時只以為他遭了大罪,如今看來才真是因禍得福呢,書房那可是真正心腹人兒才敢用的,我雖然如今每天和太子跟進跟出的,其實不過是看我伶俐罷了,真正要入了太子的心,讓他放心用,那還得慢慢看呢?!?/br> 雙林對這種上趕著做奴才還要做到最好的心態(tài)有些不能適應(yīng),只好笑著安慰他:“真金不怕火煉,薛哥哥待太子殿下忠心赤膽,太子自然會看到?!?/br> 薛早福搖了搖頭,輕聲道:“太子受那些大儒教養(yǎng)著,不喜歡親近內(nèi)侍,真正信重的都是那些伴讀,比如顧家公子,還有幾家……唉……” 雙林看薛早福這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回想了下自己前世對宦官的觀感,心里暗嘆正常人哪里會喜歡親近宦官呢……更何況都是下奴,太子雖然年幼,卻也不是容易受人擺布的。他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好拿了碟玫瑰棗糕道:“吃碟棗糕么?這是今兒上頭賞下來的,還沒動過,才熱過?!?/br> 薛早福哪里還看得上這點子糕,只是笑道:“你吃,你還小呢,多吃點兒,我們那邊什么都有,殿下也從來不在吃食上苛待我們,時常自己吃不了的都賞了我們了。”一邊又打量他上下:“好像真的長高了些,臉上也白胖些了,不像從前瘦巴巴的眼睛都摳下去了?!币贿呌纸趟骸吧碜右欢ㄒ⒁?,該吃吃該睡睡,有人生了病可千萬別接近過了病氣就不好了,如果是小傷風(fēng)感冒,一定得掩飾好了,千萬別到貴人面前招眼,你伺候的是小主子,一旦被發(fā)現(xiàn),若是主子仁慈,只讓你在院子里養(yǎng)病都還好,若是一不小心被人下了眼藥,被挪到北安門那邊的安樂堂去,去那里可就沒什么安樂好說了,那邊都是生病的人扎堆的,又是冷衣冷枕的,小病過去,反倒要變成大病,多少人小病進去,結(jié)果最后去凈樂堂一把火燒了的,唉……幸好我從前底子好,進宮來還沒生過病。” 雙林聽他這老成持重仿佛親身經(jīng)歷過一般的話語,忍不住笑了下,他確實這段時間胖了不少,加上勤練瑜伽,身子變得好多了,在這地方,病不得他是知道的,不過看薛早福一個小學(xué)生罷了,也知道這些東西,不由不有些感慨唏噓。 老話說得好,不要說自己幸好沒生病,說這話的經(jīng)常就要現(xiàn)打嘴,沒多久薛早福就生了一場大病,幾乎生死線上走了一遭。 話還要回到太子身上,那日太子傍晚來坤和宮問安,王皇后身子不適,沒讓太子進門,只讓他回東宮。太子卻不知為何也不回去,徑直跪在了前殿檐下,正好是薛早福跟著他的,太子跪下了,他能不跪么?雖然已開了春,仍是春寒料峭,太子殿下身上倒是貂皮大毛穿著的,坤和宮侍衛(wèi)也斷不敢讓殿下在冰冷青磚上跪著,早拿了蒲團來,他們這些跟著的內(nèi)侍們卻不過是一套棉襖跪在青磚地板上,哪里頂?shù)米。幼阕愎蛄艘粋€時辰皇后也未見他。 雙林知道這事,是因為那日他正和三皇子都在皇后寢宮內(nèi),皇后正拿了刻了字的骨牌一個字一個字耐心教著三皇子,皇后身邊的大宮女剪云來稟太子求見。和平日里立刻便叫進不同,王皇后眉尖微動,只淡淡道:“就說我身子不適已睡下了,請?zhí)踊貣|宮去吧?!?/br> 結(jié)果過了一會兒剪云來稟道太子跪在了檐下,王皇后眉心蹙了起來,微微有些惱地扔了手里的骨牌,卻又很快平息了氣息,淡淡道:“讓他跪著吧,我倒要看看他如何糟踐我拼了命給他調(diào)養(yǎng)好的身子。” 過了一個時辰后,想是到底心疼太子,王皇后雖然一直在教楚煦,卻有些神思不屬地問:“還在么?” 剪云慌忙出去,頃刻便回來道:“還在跪著,侍衛(wèi)們拿了蒲團給他墊著,只是臉上有些白,想是風(fēng)吹著了?!?/br> 王皇后嘆了口氣道:“罷罷罷,都是前世的冤孽,叫他進來吧,前邊先讓人替他揉揉膝蓋活血?!币贿吔腥四命c心來給三皇子用。 不多時楚昭進來,進了門便又直接跪下,垂眸低頭,一言不發(fā)。楚煦一旁好奇地看著哥哥,雙林連忙用筷子夾了只玫瑰搽穰卷兒引他吃,楚煦果然被那熱騰騰的點心吸引了注意力不再看楚昭。 只看上頭王皇后面如寒霜:“你當(dāng)年早產(chǎn),身子骨一向不好,我不知花了多少心思在你身上,你如今為了個伴讀,倒是要將你親娘這些年一番心血都白白糟蹋了?” 她意有所指,似乎是說身子,似乎又是再說別的,楚昭雪白一張臉上眼睛黑漆漆的:“母后,雪石和別人不同,自幼伴在兒身邊一同識字讀書,情分和別人不同。他這般年幼,顧家的事他也不懂,如今牽連下獄問罪,何其無辜!您現(xiàn)在身懷有孕,父皇十分看重您,若是給父皇說說情,他年紀(jì)小又無辜,父皇一定會答應(yīng)您的。” 王皇后微微嘆了口氣,卻沒有說別的,只是起身親手扶起楚昭,眉心輕蹙:“你是個面冷心熱的,和你父皇一樣……只是后宮不得干政,我如今鮮花著錦,烈火烹油,卻是在一個極險的位子上,哪一日不是如履薄冰,我跟著你父皇這么多年,一直深得他心,就是因為我從來沒有越過他心里的那根線。你父皇他……自幼諸事不能自主,謹(jǐn)慎忍耐多年,登基后便分外在意,不喜人掣肘干涉于他。顧相這次被問罪,絕不冤枉,這是三司定的罪議的刑,國法在前,我為后宮之主,妄動一步,便是授人以柄。如今東宮局面,不是輕易得來。昭兒,我知你和顧雪石一同長大,情誼甚篤,只是這次命該如此,我能做的,只是知會大理寺刑責(zé)司那邊,小心施刑,多加看護,待到進宮后,將他安置在東宮內(nèi),仍讓他伺候你,到時候你再怎么照應(yīng)他,也都由你了,后宮事務(wù)我能主持無人敢置喙,前朝,我卻是萬萬不能了。” 楚昭眼圈忽然紅了,嘴唇微微顫抖了下:“他一貫心高氣傲自負才情……若是受了那奇恥大辱,只怕不肯茍活……” 第12章 墮落塵埃 王皇后輕輕嘆了口氣,忽然指了指一旁正伺候楚煦吃點心的雙林道:“你看那孩子,比你還小幾歲,就已入宮來伺候人,他又有甚么選擇了?顧雪石生在宰執(zhí)之家,錦衣玉食這些年,自然也要承受大廈傾覆之時的命運。他如今尚有你我照拂性命,將來應(yīng)當(dāng)不致太難過。自你會說話起,我就時時給你說史書上的故事,你當(dāng)知道這其中的道理。若是一著不慎,將來滿盤皆輸?shù)臅r候,卻不知有誰能照應(yīng)我們?”王皇后說到后頭,語調(diào)已轉(zhuǎn)為凄然。從她嫁給元狩帝開始,就沒有一日不在小心計算揣測,如今兒子年紀(jì)尚幼,卻也要和自己過一樣的日子,她想到不是不心軟的,然而她卻不能不硬起心腸來拒絕兒子,讓難得開口求自己一次的兒子,殘酷地明白這花團錦簇背后的刀光劍影。她頓了下,又反問了楚昭一句:“你父皇難道不知道你與他感情深厚?他為什么還是許了刑部的折子?你應(yīng)該也去見過你父皇吧?你父皇沒見你是不是?這個時候,不知多少人在盯著你我——包括你父皇,昭兒,你明白嗎?你父皇登基以來,我從未為了前朝之事出過一言,從未為了自己娘家求過一次好處,你想清楚,你確定是要讓為娘的,第一次行此干政之事嗎?” 楚昭蒼白著一張臉,雙眼只是在雙林面上掃過一眼,又望向了王皇后,大抵他也知道無望了,若是救這個人的代價是讓王皇后失寵于皇帝。雙林看他仿佛大受打擊一般整個人都抑郁著,心里也暗自掂量了一下,設(shè)身處地,自己若是在皇后的處境,大概也不會伸手,因為她們的榮寵,都不過寄于一人之身,誰也不知道這是不是難測君心的一次試探,這個險,誰都不敢冒。 王皇后后來命人將楚昭好生送回去了,又特意傳了御醫(yī)去給太子診脈,命御膳房好生給東宮送上驅(qū)寒湯,然而即便這樣,太子當(dāng)夜還是發(fā)起熱來,坤和宮鬧得人仰馬翻,甚至也驚動了皇上親自移駕東宮探病。 太子生病,王皇后自是十分重視,日日都親去東宮探看太子,心情難免有些不好。大家都吊著心伺候,一絲兒差池都不敢犯,人人臉上多了謹(jǐn)慎嚴(yán)肅,雙林每日也只是小心陪著楚煦玩耍,不該說的話不說,不該做的事不做。 一直到春暖花開,草木萌動,梅萼爭妍,宮里發(fā)下了夾棉春衣衫褲鞋下來,楚昭才算身子完全恢復(fù)了,王皇后的肚子也漸漸大了起來,不再親自去東宮探視。楚昭又恢復(fù)了來坤和宮請安的規(guī)矩,但跟從的人,卻變成了李君,數(shù)月不見李君,他又長高了些,人也比從前更謹(jǐn)慎仔細了些,行走間總隨時看著楚昭的動向,眉目低斂,屏息靜氣。 楚昭看了王皇后,王皇后又專門傳了楚煦進去母子三人一起親親熱熱地讓御膳房送了春日新割的青韭制的滿餡包,紫藤餡餅送上來。因著里頭自有王皇后身邊的大宮女和內(nèi)監(jiān)伺候,李君和雙林這種小內(nèi)侍只能在耳房里侯著。 跟著的人都在了外頭的耳房里頭等著,雙林這才笑著問李君:“如何今兒是您跟來了?不是聽說您十分得殿下器重,在書房伺候嗎?早福哥哥呢?” 李君臉色暗了暗,看了看旁邊別人,先糾正道:“我已得了殿下賜名,叫冰原?!?/br> 雙林連忙改口道:“恭喜冰原哥了?!?/br> 冰原臉上并無喜色,只是道:“早福生了病,已是挪到安樂堂調(diào)養(yǎng)約有半月了。” 雙林吃了一驚,忙問:“不知病情如何?可嚴(yán)重?我也該去看看才是。” 冰原搖頭黯然道:“你我都是貼身伺候小主子的,安樂堂那邊看到我們是萬不會讓我們進去的,過了病氣又過給主子不是好耍的,我托人送過一兩回東西,聽說病勢十分沉重,有些不太好,遲遲沒法子伺候?!?/br> 雙林心里一抽,看冰原臉上神色,忙問道:“我這里也有些存下來的月錢,不知哥哥可有路子替我送進去給他盡盡心?” 冰原臉上微微緩和道:“看你年紀(jì)小小,倒有心了?!币贿吳那睦怂揭慌缘吐暤溃骸般y子就不必了,倒是換成實在些的藥或是用的東西,大概還能到了他手里,若是送錢,就白白便宜了別個了?!闭f到此處不免眼圈一紅,又怕被人看到,忙忙拭淚道:“竟是不如宮女們,若是染了時疫,還能遣送出宮,發(fā)還家人調(diào)治,我們這等人,連回去的地方都沒了。” 雙林心里也十分難過,只是對他道:“若是有什么能幫得上的,只管開口,我這邊也不識得人,只是前兒我看他還好,怎么忽然病勢如此沉重?” 冰原臉上一沉,低低道:“別提了,前兒不是陪著殿下跪在寒地里么,回去殿下發(fā)熱,他又忙亂強撐著著伺候了一夜,晚上便自己病得人事不知了,只是發(fā)熱說胡話,病勢兇猛。太醫(yī)看了立刻便讓挪出去了,那日出去,便再沒回來過。我使人去探了兩次,只說不好,聽說咳嗽見了紅了,竟是成了個兇險的大癥候?!?/br> 雙林心里沉重,只得面前寬慰他道:“薛哥哥一貫與人為善,又廣結(jié)善緣的,定能化險為夷,痊愈回來的,冰原按了按眼圈,沉沉道:“希望如你所說了——咱們在主子面前,還得裝著笑臉,不許露出苦相來,如今也只有在你面前才好說兩句心里話了,也不知哪一日到我也到那等田地,還有哪個人能念著我?!?/br> 雙林勉強笑道:“哥哥您如今得了太子賜名,顯見得很受太子寵幸,還是不要說這灰心話了?!?/br> 冰原搖頭道:“殿下待我們優(yōu)厚,無非是因為我們是皇后娘娘賜下來的人,這是貴人知禮持重之處,卻不是我們能恃寵而驕的,更何況如今太子身邊更是來了得用知心的人,我們算得上什么呢……”說到這里,臉上已是難掩出現(xiàn)了一絲怨懟。 雙林心念一轉(zhuǎn),已想明白:“顧公子入宮了?” 冰原冷笑了聲:“是哪門子的相府公子呢,往時做伴讀,和太子親厚,眼睛都長在頭頂上,指使我們伺候的人的團團轉(zhuǎn)。如今因罪沒入掖庭,娘娘和太子念著往日的情分,一入宮也沒去內(nèi)務(wù)司那兒,直接就送到東宮里來,太子親自安置了住處,還住在從前做伴讀時住的地方,吃住都和太子一樣用度,這還不足,一進來便尋死覓活的,不是絕食便是鬧著要撞墻。太子書也不讀了,事兒也不做了,日日只守著他,煨著他,好不容易才不尋死了,也并不正經(jīng)當(dāng)差,每日只是在房里養(yǎng)著,只說是才受刑,身子虛,得好好的養(yǎng),就算他罪奴,去勢是全去的,和我們良家進宮凈身不一樣,那也受刑得有一月有余了,還沒養(yǎng)好?想當(dāng)年我們凈身,那可是三日就要下地走的……也罷了,反正每日只在房里也不出來見人。” “后來太子殿下不知怎么想的,那些日子便將我們近身伺候的,皇后娘娘賞給太子殿下的,全都改了名兒,全依著他那雪石來,什么冰原,霧松的,起了名字沒幾日,他無意間聽到,又是一番尋死覓活,只說太子這是輕賤他。倒也是,我們哪里配和他一樣的名字呢,白白糟蹋了好名,太子看他在意,又慌了,又說再改名,他又不許,說什么何苦來回折騰把人都給得罪了,將來他還怎么伺候,總之太子左也不對,右也不對,也不知又伏低做小了多久,才算是又哄回來了,名義上說是管著太子書房里的事兒,卻是一絲事也不必做的,每日不過是磨磨墨,陪著太子看看書罷了!我們這些伺候的人,哪個看著不替殿下委屈呢?!?/br> 過了一會兒又拉著雙林低聲道:“你薛哥哥這病歸根究底就是從陪太子跪的那一次得的病,那次殿下跪求娘娘,為著就是要救那顧雪石。知道顧相被問罪的時候,太子殿下一夜未睡,第二天便去求見娘娘??上锬餂]允,國法在上呢,到底還是送進了宮里來,殿下仁厚寬和,最是長情不過,為著伴讀那點情分一點不肯糟踐他,只是由著他作天作地的。你薛哥哥伺候殿下一場,知道病了,也不過是賞下銀子,命太醫(yī)好好診治罷了,說到底還是個親疏有別,我們不過是看在皇后份上才分外重用些,那顧雪石,才真正是殿下的自己人呢。” 雙林聽著冰原這聲口,卻心下明白,冰原原本是管著太子書房里伺候的,如今來了個雪石,自然是不得不退讓,然而心下終究不滿,加上為薛早福抱不平,又不敢怪責(zé)殿下,自然一腔不滿之情都往顧雪石身上遷怒去了。雙林想了下那粉雕玉琢的少年貴公子,心下微微遺憾,倒也能理解他驟然從云端墜落的心情,便是他自己作為一個成年人,發(fā)現(xiàn)穿成了小太監(jiān),也用了許久調(diào)適心理。太子殿下面冷心熱,待這個伴讀本就親厚,又年紀(jì)尚幼,自然是分外珍惜這段友情。改名的行為,依雙林想,大概其實是想給東宮里伺候的人們一個暗示,皇后賞下來的奴婢們,本比別的奴婢要不同些,而連他們都隨著雪石起了名字,其意味自然不言自明,顯然是要替他樹立權(quán)威,讓他今后不被這宮里的其他奴才看低甚至欺壓,在宮里日子也好過些。這宮里哪個不是捧高踩低的?太子這個舉止其實是十分有效果的,只看冰原連怨氣都壓抑著就知道了,但是他卻忽略了顧雪石尚未能接受自己奴才身份的心情,哪里能接受自己忽然與從前看不起的奴才名字相似? 只怕那墮落塵埃的少年公子,體會不到楚昭的居高臨下的一片苦心。 第13章 調(diào)元百補丸 雙林到底是悄悄將自己身上所有錢都拿了,去看薛早福。 想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叫冰原的李君說的話,恐怕不好見人,沒法見人的話捎銀子也不容易,還是先備點藥合適。他還是先去了御藥房那兒,御藥房里靜悄悄的,平日里他們這些內(nèi)侍宮女們自己生了些小病,也會過來這邊使些錢抓點方子,因此專門有對著宮人開放的藥室,不過也都是些見習(xí)的大夫在那里值守罷了。 雙林走進去的時候,看到一名年輕青衣藥童在那里揀藥,這御藥房里當(dāng)差的藥童也多是內(nèi)侍,但這位藥童穿得卻不是內(nèi)監(jiān)服色,想是哪位太醫(yī)帶的弟子,因著年紀(jì)尚幼,還能進宮當(dāng)差,他看到雙林進來,微微抬了抬眼皮道:“治風(fēng)寒的一錢銀子,風(fēng)熱咳嗽的一錢銀子,尿頻的三錢,口臭的五分?!?/br> 雙林施了個禮道:“敢問這位小大夫,可有治療風(fēng)寒傷感,發(fā)熱后咳血的藥?” 那藥童聽到他叫他小大夫,臉上忽然有了些表情,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道:“不是你吧?這沒有面診過如何能知?都咳血了,只怕去了安樂堂吧?去那邊診治的大夫大概舍不得什么好藥,加上心情抑郁,難好了。” 雙林施了一禮道:“是位從前頗為照拂我的哥哥,原是太子殿下身邊伺候的,如今病得兇險,我便想著盡一份心,不知這位小大夫可有什么方法,千萬教一教我。” 那藥童看上去也不過十三四歲,被雙林口口聲聲小大夫的叫著,心情甚好,輕輕咳嗽了聲道:“虧你請教我,若是請大夫看,定是只開些金銀,紫花地丁、野菊花、大青葉、金錢草之類便宜的抗茵湯來,吃不好也吃不死,吊著命罷了,依我看安樂堂那邊,請人煎藥也要使錢,若是病重了,起身如廁不便,有一頓沒一頓的,因著人多,太醫(yī)又不太上心,只管開藥,不管能否服用和藥效的,只能全看命硬不硬了。我在這里當(dāng)差幾年了,覺得你們這等內(nèi)侍,病好不起來,多半兩樣,一樣是不能按時吃藥,二是要當(dāng)差不敢用湯劑太多怕如廁,三是藥吃了沒歇息好又總是胸懷不開擔(dān)憂得很,所以我覺得,竟是不要用湯劑,用丸劑的好,方便吃著,又能按時吃上,效果也好?!?/br> 雙林聽他說得有道理,臉上添了一份尊敬道:“小大夫說得果然對,卻不知可有妙方?” 藥童搖頭晃腦道:“安樂堂有值守的太醫(yī),因此你去看你朋友,自然是不要帶哪些治表的藥了,而應(yīng)當(dāng)是帶些溫和補中,調(diào)養(yǎng)身子的藥丸,否則藥性相沖,亂吃藥可不得了,因此我這里正有一樣調(diào)元百補丸,極為中正平和,調(diào)養(yǎng)身子,開脾胃的,唯有脾胃開了,身子舒暢了,才能治好病,且又不怕與那安樂堂太醫(yī)的藥吃了相沖,你說好不好?只是這藥難得,一向不賣給你們這些普通宮人的,防著有些品級的掌印太監(jiān)要一時拿不出來。” 雙林聽他雖然年紀(jì)小,卻說得頭頭是道,心想正是如此,便是后世,去看病人,也只是送一些調(diào)養(yǎng)的強身健體開脾胃的補品,只是之前他有些擔(dān)憂薛早福在里頭吃不到好藥,所以才來太醫(yī)院看看,便連忙問道:“那這調(diào)元百補丸多少錢?可能讓小大夫提供些方便,賣與我一些?” 藥童看了他一眼嘆道:“看你年紀(jì)小小,大概也出不了多少銀子,這調(diào)元百補丸一日要吃一丸,一丸就要一兩銀子了,至少要吃七日才有效果?!闭f完從后頭拿了一匣子來,打開里頭果然有一個一個蠟丸,丸子約有鴿卵大小,上頭折有一張方子,藥童拿了那方子打開給他看道:“莫要說我欺你年小,這藥便是御前掌印總管每年也會來要的,這方子是太醫(yī)院院使親自開出來專門給太監(jiān)們用的,你們身子與常人不同,所以補身子的藥方也是精心配過的,可以長期吃著,補養(yǎng)身子,極好不過的。” 雙林看那方子里有的人參、當(dāng)歸、地黃、山藥、茯苓、芡實、蓮子、白術(shù)等物,他前世因為久病,多少也懂點中醫(yī)藥性,知道這的確大部分都是補脾溫和的藥,若是后世這藥不貴,古代卻不同,大概方里頭的人參難得,所以分外貴,他便笑道:“小大夫這般關(guān)照,我哪敢懷疑?這藥既有現(xiàn)成,我這里正好有二十兩銀子,剛好夠買二十丸,還請小大夫賣我一些?!闭f罷從懷里拿了一包帕子出來,打開果然都是雪白銀絲的小巧銀錠子,一錠一兩,這些銀子卻都是當(dāng)初薛早福和李君他們還在時,去熔銀子都順便替他融了來,他也攢了許久,從過年起坤和宮喜事不斷,打賞不斷,也難怪民間多有自閹求進宮的,又有那么多人打破頭都要往貴人身邊擠,當(dāng)然也多虧坤和宮里上下都不興克扣壓榨這一套,皇后太子都寬仁,所以這些日子攢下來不少。 那藥童看到這一包銀子,吃了一驚,忍不住又上下打量了雙林一輪,忽然微微嘆氣點了點頭道:“你年紀(jì)小,這事要想好,在宮里,將來用錢的地方多,看你當(dāng)差也沒多久,大概年節(jié)下主子賞賜也多,只是誰能擔(dān)保一直在貴主子身邊伺候?你這銀子還是要多留在自己身邊的好,這二十兩銀子在外頭都能給平常人家過一年的嚼裹了,你大概不清楚呢。不若我給你開個八珍養(yǎng)生丸,要便宜一些,一兩銀子便能夠吃一個月了,療效雖然不如那調(diào)元百補丸,卻也是滋補養(yǎng)生的,這病主要還是看人看命,盡了心便好了?!?/br> 雙林搖頭道:“這位哥哥待我極好的,平日里提點甚多,做人不好忘恩負義,如今我既能買便買了,若是吃了這些日還不好,我沒錢了,那再來開這個八珍養(yǎng)生丸,到時候還要勞煩小大夫了?!?/br> 那藥童又看了他兩眼,點了點頭,從那二十兩銀子里頭數(shù)了數(shù),數(shù)出十兩來,又將那十兩銀子推回去給他,低聲和他道:“這藥我也會配,我爹常讓我配的,晚點我自己抓了藥做給你,比這個便宜,一模一樣的,你晚點再來,我那里還有一罐子的冬蜜,也是養(yǎng)身子的,給你那朋友一起和藥丸一起服下?!?/br> 雙林喜出望外,連忙深深作揖道:“多謝這位小大夫了?!?/br> 那藥童臉色微微發(fā)紅,搖頭道:“我還不夠資格行醫(yī)呢,還在學(xué)把脈,粗通醫(yī)理而已,我叫柯彥,我爹是太醫(yī)院副使柯立淳,你叫什么名字?” 雙林道:“我姓傅,叫傅雙林。柯大夫你將來一定前途無量的?!彪p林真心實意夸獎他。 柯彥念了下名字道:“我是看你年紀(jì)小小,十分有義氣啊,能幫就幫你一下吧,你攢錢不容易,這宮里的藥材比外頭的都是翻倍的,你酉時再來找我,有些藥有現(xiàn)成炮制好的,我加緊給你做,應(yīng)該能做出來。” 雙林道謝后回去當(dāng)差不提,到了酉時過去,果然柯彥將做好的丸子遞給他道:“做得急,就沒用蠟裹著了,只用紙張裹著,反正立時也要吃的,這會子天氣也還涼,一時半會壞不了,你讓你那位兄弟關(guān)鍵是要放寬心懷,莫要一味難過,病才好得快?!?/br> 雙林連忙稱謝,接了那匣子藥,果然看到里頭整整齊齊用棉紙裹著一丸一丸的藥,聞起來藥味濃郁,數(shù)了數(shù)居然還多了兩丸,柯彥笑道:“反正都做了,剩下來的一起都給了你吧,希望你那兄弟早日病好?!?/br> 雙林感謝不迭,裹了那匣子藥,去了安樂堂那邊,安樂堂其實就臨著御藥房,只是一進門便有一種死氣沉沉的感覺,聽差房那兒一個老太監(jiān)無精打采地守著,看到雙林來了問:“來做什么的?” 雙林道:“我來看原在太子殿下身邊伺候的薛早福?!?/br> 老太監(jiān)拿了個本子從頭到尾看了下才道:“沒這個人,倒是有個太子身邊伺候的小內(nèi)侍名叫霧松的?!?/br> 雙林忙道:“就是他,才得了殿下賜名的。” 老太監(jiān)看了他一眼道:“你這么小,可是貴人身邊伺候的?這里不許進去的,過了病氣可不得了?!?/br> 雙林笑著用手捏了個紅包遞給老太監(jiān)道:“爺爺通融則個,這位霧松哥哥待我好,如今病了我總該看看他?!?/br> 老太監(jiān)手里捏了捏,感覺厚度不錯,笑道:“看你雖然年紀(jì)小,嘴巴倒是甜,罷了,進去吧,就在甲十七房里,因著是東宮得用的人,太子殿下交代過要用心調(diào)治,給的單獨的房間,只是這些日子有些不大好——你還是第一個來看他的了,我還在想這宮里人情冷暖,比我們那時還要厲害了……” 雙林有些意外,聽冰原說他還以為楚昭并不在意薛早福呢,原來還是交代過了的,而且看起來探視也并不是那樣難,大概……還是怕自己也染上病吧,這倒不能苛求冰原了,都還是孩子呢,哪有不怕的。他一邊想著,一邊沿著長長的走道往里頭走去,看到一路廂房垂著簾子,廊上墻上都算得上潔凈,四處都是艾草的香味,想必是用艾草薰洗四壁,而時不時看到一個小內(nèi)侍端著藥出來,這與他平日里人人聞之色變,一進來就只能垂垂等死的陰森恐怖絕望安樂堂,頗有些不同。 第14章 探病 已經(jīng)改名為霧松的薛早福正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發(fā)呆,雙林掀了簾子進去,笑道:“早福哥,您身子可還好?” 霧松一怔,坐起來,看到雙林進門,眼睛一亮,笑道:“你怎么來了?門口沒攔你么?”一邊又有些顧慮道:“你還小,太不知輕重了,這里也是來得的?過了病氣給貴人怎么辦?” 雙林一邊打量霧松一邊道:“不妨事我今兒不當(dāng)值,回去就用艾草洗澡就好了?!膘F松臉色萎黃灰敗,雖然笑著,也是硬擠出來的,起了身要去倒桌上的茶,身上一把瘦骨支楞在空空的衣衫里,雙林看著可憐,忙將手里東西放下來道:“哥哥不必忙,我來?!庇謱⒎旁谧郎嫌图埌陌蜷_道:“這是上頭賞下來的,這大棗夾核桃很好吃,香的很,這白糖長壽糕也還軟和,哥哥好歹嘗一點兒?!币贿呌帜昧四窍蛔铀巵斫o霧松道:“這是我去御藥房弄的調(diào)元百補丸來,一日一丸,對您的身子大有裨益的?!?/br> 霧松開始還只是聽著,聽到調(diào)元百補丸,臉上訝然,伸手打開那盒子,拿了一丸來聞了下,臉上更吃驚了,問他:“你去哪里買的這藥?這藥可貴了……都是宮里有頭有臉的掌印太監(jiān)才吃得起的?!币贿呌钟行K然道:“這藥調(diào)養(yǎng)身子是好的,給我吃浪費了,你小小年紀(jì)攢幾個銀子不容易,還是拿回去自己吃吧。” 雙林道:“我請了御藥房的一個小大夫給制的,他父親可是太醫(yī)院副使呢,藥理上十分了得的,聽說是給哥哥您做的藥,他悄悄兒替我配的,不要多少錢,只是為了賣哥哥一份人情兒,說哥哥是太子殿下身邊得力的,來日還要多加照顧?!?/br> 霧松進宮,本就奔著出人頭地來,這些日子因為生病被人冷落遺忘,又為著治病花光了積蓄,心中一直抑郁,但聽到雙林說話仍是忍不住扯了扯嘴角笑了下:“你就哄我吧,我算什么得力的,殿下只怕早就忘了我了。眼看著這病是好不了了,我爹娘只怕還指望著我給他們掙臉面呢。”說到爹娘,眼角卻紅了,到底只是個孩子,哪有不想家的,如今受了委屈一個人冷冷清清的,更是難過。 雙林不去給他添難過,只是道:“殿下是個長情的,適才我進來,門口當(dāng)差的老公公還和我說,殿下特意交代過要好生照應(yīng)您,所以給您安排了單間呢,前兒我聽冰原哥哥說了,您和他都得了殿下賜名,可見前程似錦,如今不過是點小小風(fēng)寒罷了,您寬寬心好好治病,等身子恢復(fù)了再出去,定有好前程的,前兒我去內(nèi)書堂,連李學(xué)士都問了怎么不見你呢,可見念著你的人不少的,只是宮里規(guī)矩多,大概顧慮也多些。” 霧松撲哧一笑,心里卻也隱隱想著:傅雙林年紀(jì)這般小,哪里會編這些話,想是御藥房真的有人覺得自己將來還得用,所以送了一份大人情,他之前咳嗽咯血,被人冷落,無人探視,萬念俱灰,如今卻有隱隱升了一絲希望,再者那調(diào)元百補丸他從前也聽說過,傳說得十分神,不由也對自己的身子恢復(fù)多了一絲希望。 當(dāng)下又和雙林笑說了幾句閑話,問了些外頭的事,雙林便將冰原之前說的那話說給霧松聽,霧松嘆道:“冰原那是吃味兒呢,之前書房伺候的只有他,如今來了個雪石,與殿下那是從小的情分兒,又遭受這般大罪,殿下哪有不心疼愛護的,我們這等天生做奴婢的命,與他是比不得的,只是他也當(dāng)眼光放長遠些,殿下用我們,自然是我們能辦事,那雪石自幼錦衣玉食做貴公子的,哪里會伺候人,無非是擺在那里養(yǎng)著供著,安殿下的心罷了。皇后娘娘為什么由著殿下,不過是不想讓殿下心里留下這根刺,若是那顧雪石死了,殿下這根刺只怕要刺在心里一輩子,然而如今活著,即便是這么不奴不仆的養(yǎng)著,卻能讓殿下心里好受些,皇家不差養(yǎng)這人的錢。那顧雪石若是個聰明的,這會兒就該把自己身份想明白了,好好伺候著殿下,這份寵愛還能長久些,若是想不明白,來日總有他受罪的。我們這些皇后賜到殿下身邊的,殿下卻是要實打?qū)嵱梦覀儺?dāng)差的,若是差使辦得好,總有得臉的,和那供著看的斗什么氣呢。你如今也只記著,我們當(dāng)差的,能學(xué)多少就學(xué)多少,殿下交代的事,怎么都得想辦法給辦好了,殿下使著順手了,就不會費心換了,這樣我們才算是有出息了?!?/br> 雙林聽到霧松見識明白,再次感慨這些孩子太早熟了,難怪楚昭沒童年,這些伺候著的內(nèi)侍宮女們,也是一個個肚腸通透,只怕再大些經(jīng)歷些事,自己這個生長在和平安逸時代的成年人都要不及他們了。 畢竟是病人,雙林又說了幾句話,看霧松臉上漸漸郁氣散了許多,便拿了柯彥送的那罐蜜調(diào)了水來,看著他服了一丸藥,才起身告辭回去,臨走前霧松握了他的手道:“以后不必再來,你在三皇子身邊當(dāng)差的,仔細被人知道了告上去就是個把柄,到時候倒要丟了差使,回去好好艾葉熏洗了,不要立刻便去皇子面前當(dāng)差。你年紀(jì)小,我從前是拿你當(dāng)?shù)艿芸吹?,若是這一關(guān)能過了,往后你就是我的親弟弟了?!?/br> 雙林笑道:“不敢當(dāng),哥哥從前待我多方照應(yīng),您病了我原該來探的,您還是養(yǎng)好身子,等回去我和冰原哥哥做個席面與您接風(fēng)去晦氣?!?/br> 大概真的是那調(diào)元百補丸起了作用,又可能是霧松的病本來并不重,只是心思重太過抑郁了所以病沒起色,雙林去看過他后,沒多久霧松果然病大有起色,日復(fù)一日的好起來,隔了一月居然真的能當(dāng)差了,又回了東宮里。 雙林和冰原果然真的去御膳房花了銀子叫了一桌席面來,并幾個從前在內(nèi)務(wù)司里較為親厚的幾位小內(nèi)侍一起為霧松洗塵,霧松才回東宮拜見過太子,太子殿下十分和氣,還讓他掌著銀錢倉庫等事,讓他一顆心都落了地,喜氣洋洋,看到雙林心里十分親近,拉著他的手問了許多,看他的衣服有些短了,知道他是長得快,宮里的夏裝還要遲些才能發(fā)下來,便道:“我那里還有些衣服,遲點改改給你穿上?!币贿呌掷揭慌哉f悄悄話:“我如今還是掌著原來的差使,再過些日子發(fā)了月銀,就把你買藥的錢給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