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淮笑道：“難怪是干花。紅白相間，著實(shí)怪異。先前在黃泉渡口，我剛一見著，真真是嚇了一跳，還以為那花是浸在血里養(yǎng)出來的呢?！?/br>
    方起均搖頭道：“這花是從西域傳來，本來也無甚稀奇，只是跟那萬教搭了邊，便顯得格外詭異了?！?/br>
    裴明淮忽道：“方老爺似乎對此花知之甚詳？”

    胡大夫在一旁道：“裴公子有所不知，此花劇毒，卻可入藥。我等乃是大夫，多少知道些?！?/br>
    裴明淮“哦”了一聲，道：“是在下孤陋寡聞了?！闭f罷，沉默不語。

    英揚(yáng)見他不再說話，便道：“明淮，折騰了這么久，你也該累了，先到我家去歇息，明日再談，如何？”

    裴明淮點(diǎn)點(diǎn)頭，問方起均道：“令愛和令公子現(xiàn)在何處？”

    方起均一怔，胡大夫道：“已安置在了西跨院里，讓小午守著呢?！?/br>
    裴明淮道：“我先去看看他們，再歇息罷?！?/br>
    方起均已上了年紀(jì)，身上又有病，行動緩慢，英揚(yáng)便道：“老胡，你且扶他慢慢來，我先帶明淮過去?！?/br>
    那西跨院中，相鄰的兩間屋子里燈火明亮，有個小廝靠在門前，卻在打盹。英揚(yáng)拍了拍那小廝的肩頭，道：“小午，你這時候還瞌睡？”

    那小午被他一拍，竟然軟軟地就滑了下來，一直滑到了地上。英揚(yáng)大吃一驚，忙縮回手，彎腰想去扶他。裴明淮比他更快，一腳踹開了門，一閃身便進(jìn)去了。

    門一開，裴明淮便聞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心中暗道不妙。再定睛一看，榻上躺著一個女子，一手手腕上挽了瓔珞，正是他方才救下來的青囊。她此刻呼吸早已停止，只是臉上仍是那副羅剎鬼臉，也看不見她表情，裴明淮突然一怔，他發(fā)現(xiàn)原本嵌在青囊額頭上的那粒血紅玉石竟不翼而飛，只余了一個血紅的空洞，血rou都被翻了起來。

    他見青囊衣上盡是鮮血，卻并未見著傷痕，便輕輕將她翻了過來。這一翻，裴明淮連呼吸都屏住了。

    青囊背上的整塊皮，都被揭走了。此時她的背上，一片鮮血淋漓，腰下、脖頸、手臂上的肌膚，卻是白嫩細(xì)膩，與背上血紅的一塊相比，紅白分明，更是駭人。裴明淮見她情狀極慘，不愿再看，便把她輕輕平放回了榻上。一回頭，方見英揚(yáng)正面色慘白地站在門口，臉上又是驚，又是怒。

    “青囊……她……她……”

    裴明淮嘆道：“這位青囊姑娘已然死了。”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手中竟還捏著那兩朵花，冷冷道，“這兩朵幽冥之花，必然有一朵是她的。”

    英揚(yáng)道：“那墨林他？……”

    裴明淮已轉(zhuǎn)身沖了出去，那小廝尚軟軟地倒在門口，裴明淮一躍而過，把鄰室的房門推開，見那方墨林同樣躺于榻上。裴明淮試了試他呼吸，舒了一口氣。“沒事?！?/br>
    正在這時，胡大夫扶著方起均走了過來。方起均雙眼雖然不濟(jì)，一聞到血腥味，“啊”了一聲，往后就倒。英揚(yáng)忙幫忙扶住方起均，道：“想是急痛攻心，不礙事，你進(jìn)去看看青囊吧?！?/br>
    胡大夫忙進(jìn)了屋，一見青囊便倒抽了口氣。他看過了青囊的背，回頭對英揚(yáng)道：“這……這跟前面那些人，都一模一樣啊?！?/br>
    英揚(yáng)點(diǎn)頭，臉色慘然。胡大夫皺眉道：“看青囊的肌膚柔軟，應(yīng)是剛死便被人……被人……”

    裴明淮道：“剛死便被剝了皮？”

    胡大夫苦笑道：“也可能，是在昏迷之中便被人剝了背上的皮?！?/br>
    裴明淮英揚(yáng)齊齊打了個寒噤，英揚(yáng)慘然道：“這也未免太喪心病狂了！”

    裴明淮道：“青囊姑娘是怎么死的？”

    胡大夫搖了搖頭，道：“老夫眼拙，看不到她身上有傷口。若是能看到她的臉，也許能看出是否中毒，如今，如今她的臉……”他看了一眼青囊那張鬼臉，在燭火下看來仍是猙獰無比，立即轉(zhuǎn)了頭。

    裴明淮望著青囊的臉，心里甚是難受。青囊膚色白皙，體態(tài)輕盈，想來一張臉也是同樣?jì)擅?，如今卻被密密繪得連本來膚色都不見了。

    他這時細(xì)看青囊，卻發(fā)現(xiàn)她身上頗多傷痕，倒像是在哪里撞了一樣。英揚(yáng)見他表情，問道：“明淮，你怎么了？”

    裴明淮道：“我還忘了問你，她跟她哥哥是去哪里不見的？”

    “他們前日去拜祭方夫人，到晚上都沒回來。這方老爺自眼病加重以來，不便出門，未曾同去?！庇P(yáng)嘆道，“車夫是方府上的人，還跟了杜縣令的幾個手下，至今也不見回來，恐怕也是兇多吉少?！?/br>
    裴明淮問道：“他們是坐的馬車？”

    “不錯，方家祖墳在山里面?！庇P(yáng)道，“大約來回也要大半日光景。怎么？”

    裴明淮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我看這青囊姑娘，身上有不少傷痕，都是新傷。不是擦傷，就是碰傷，并不致命。我猜，這兄妹二人，是在路上被人截下的，青囊姑娘大概從馬車上摔了下來，才會有這樣的傷?！?/br>
    英揚(yáng)坐在一旁，一手扶頭，道：“我如今真是失了方寸了?！?/br>
    裴明淮見他臉上疲色盡顯，便道：“青囊姑娘已死，依我看，先把她尸身停放好，待得明日再到縣衙，請仵作來細(xì)細(xì)檢視。至于那位方公子……”他遲疑了片刻，方道，“若是方便，我便住在這院里，有什么事也能見機(jī)行事?！?/br>
    英揚(yáng)道：“有理，還是你想得清楚。”

    裴明淮道：“可是，不管是要抓兇手，還是要抓鬼，我都不在行。這里的縣令，你很熟么？”

    英揚(yáng)嘆道：“杜大人這些年來，一直致力于此事。他說，即使有升遷的機(jī)會，也定然要把這樁懸案給破了再走。如今他年紀(jì)也不輕了，卻還在這個小縣城耽著……”

    裴明淮道：“這杜大人看來是個好縣令了？”

    英揚(yáng)道：“十分清廉，凡事都為百姓著想，是個好官。若非這樁懸案未破，他也早不在這里熬了。”

    裴明淮找了一床繡被，遮在青囊身上。此時方起均哼了一聲，悠悠醒轉(zhuǎn)，過了一時方才掉下了淚，只叫道：“青囊……我那苦命的女兒哪……”哭了一陣，突又道，“墨林呢？墨林他怎樣了？”

    胡大夫見他要起來，連忙按了他道：“且坐著，墨林沒事。這位裴公子已經(jīng)答應(yīng)在這里住下了。”

    裴明淮見這方起均又要對他見禮，忙道：“若是再要這般拘禮，在下就連住都不敢住了。”又道，“我便住這里便是?！?/br>
    方起均一呆，道：“這間屋？”

    裴明淮道：“正是?！?/br>
    方起均道：“可青囊……”

    裴明淮道：“另尋一間屋子，停放青囊姑娘。我便就住這間，且看還會有什么怪事發(fā)生？”

    英揚(yáng)突然笑了一聲，裴明淮見他笑得古怪，便道：“你笑什么笑？”

    英揚(yáng)搖手道：“沒什么?！?/br>
    裴明淮道：“有話直說?！?/br>
    英揚(yáng)苦笑道：“你又不是這里的人，就算那鬼來了，又怎會來找你？”

    裴明淮道：“那倒難說。”

    英揚(yáng)奇道：“此話怎講？”

    裴明淮笑道：“那鬼聲說，我搶了已入幽冥之人，我定然會再回黃泉渡。嘿嘿，我偏不回去，我看他倒來不來找我？”

    英揚(yáng)嘆了口氣，道：“你果然膽子大?！?/br>
    裴明淮斜了他一眼，道：“昔年的鷹揚(yáng)塢主，怎的變得如此英雄氣短？”

    英揚(yáng)苦笑道：“在這里住長了，昔年的甚么英雄豪氣，也早磨得沒有了?！?/br>
    第3章

    當(dāng)晚裴明淮果然便是在青囊暴死的那屋里住的，一夜無事。裴明淮累了一日，這一覺一直睡到陽光刺眼，方醒了過來。屋里熏了香，血腥味早已不聞，那張染血的榻也早已移了出去，是以裴明淮這一夜倒睡得甚好。

    他先到隔壁看了一看那方墨林，見他依然昏睡，脈搏有力，當(dāng)下放了心，關(guān)好門走了出來。

    方起均由兩個丫頭扶著，正向這邊走來。裴明淮知他眼神不好，便迎了上去，道：“方老爺這么早便來了？”

    方起均嘆道：“擔(dān)心墨林那孩子，睡不著哪！睡不著哪！又想著青囊……”說著說著便抹淚，裴明淮也不知如何應(yīng)對。好在方起均抹了兩把眼淚，又道，“裴公子，你自己……昨夜可好？”

    裴明淮點(diǎn)頭道：“我不怕那惡鬼，惡鬼也未見得敢來擾我?！?/br>
    方起均道：“那便好，那便好……”

    裴明淮道：“在下有個疑問，想問方老爺。”

    方起均道：“公子請講。”

    裴明淮道：“既然知道令公子與令愛可能會失蹤，為何還不小心在意，竟讓他們這時候出門？”

    方起均嘆道：“他兄妹二人，本來就極少出門。這一回，本來英揚(yáng)打算送他們?nèi)?，但正好裴公子要來，英揚(yáng)生怕禮數(shù)疏忽了，這幾日都在家里候著公子。”

    裴明淮一聽，實(shí)在是不知如何作答。方起均忙道：“公子不須多想，這與裴公子毫無干系。昨晚英揚(yáng)不說，便是怕公子多心。唉！即便英揚(yáng)跟著，又能如何？躲得了這次，也躲不了下次?！?/br>
    裴明淮沉默半日，方道：“聽說，縣令大人也派了身邊的人跟著？”

    這時，院門口有個甚是沉穩(wěn)的男聲道：“派是派了，卻怎地也斗不過那暗里的鬼神?！?/br>
    裴明淮一抬頭，便見著有個相貌頗為威嚴(yán)的中年男子站在院門。那男子留了三綹黑須，雖穿了便服，裴明淮也一眼便看出他必是個官，當(dāng)下便笑道：“這位想是縣令大人了？”

    那杜大人一怔，道：“正是本官。”又問道，“這位公子是如何看出……”

    裴明淮笑了一笑，道：“在下見的官不少，那做官的人，跟尋常人差得可多?！?/br>
    杜大人又打量了他幾眼，道：“這位公子看來氣度不凡，既有此言，想來也定非尋常之人了？”

    裴明淮又笑了笑，不置可否。那杜大人微覺尷尬，方起均忙上來道：“杜大人，這位是裴明淮裴公子?！?/br>
    杜大人一怔，道：“裴？”

    裴明淮道：“正是?！?/br>
    杜大人道：“我朝太師……”

    裴明淮道：“家父?！?/br>
    杜大人又是一怔，但立時看出裴明淮不欲再提此事，忙賠笑見禮道：“下官草名如禹。裴公子，聽英揚(yáng)說，您昨夜便是在此處留宿的？可有異事發(fā)生？”

    裴明淮笑道：“我倒一心想有異事發(fā)生，無奈沒有。”

    方起均道：“飯已擺好，不如到正堂那邊，邊吃邊談，如何？”

    杜如禹笑道：“正好，我還粒米未進(jìn)呢?！?/br>
    方家準(zhǔn)備得十分豐盛，裴明淮和杜如禹都并未客氣，只有主人方起均卻只喝了幾口清粥。杜如禹便開口道：“方兄，我知你心中難過，不過，你那身子，還是多加在意的好?！?/br>
    方起均苦笑道：“多謝關(guān)心，只是老夫?qū)嵤侨邕煸诤?，咽都咽不下去。想到那升天坪……我便一些胃口也無了。”

    裴明淮喃喃道：“升天坪，好貼切的名字?！?/br>
    杜如禹笑了笑，道：“不過比剝皮坪好聽些罷了?！彼麌@了一聲道，“那件事已經(jīng)過了幾十年了，我看過了當(dāng)年的卷宗，想想當(dāng)時那些人被活活剝皮而死，凄厲毒咒之聲不絕，便覺著不寒而栗?！?/br>
    裴明淮道：“有卷宗？”

    杜如禹道：“自然有，且記載詳盡。據(jù)說那日正是七月十五，萬教為首那人口念毒咒，咬破舌尖狂噴鮮血，天上驟然響了一個炸雷，將升天坪的山壁都劈掉了一塊。當(dāng)時行刑的一眾人都嚇得不輕，只是仗著人多，又有上命，強(qiáng)自撐著罷了。”

    裴明淮笑道：“七月十五有雷雨也是常理，巧合罷了?！?/br>
    杜如禹微笑道：“像裴公子這般什么都不信之人，倒也少見。據(jù)記載，那日黃泉渡里的河水驟然變成了血紅之色，翻滾咆哮，有大膽的人去舀了一碗，聞之腥味撲面，便與血水無異。”

    裴明淮已經(jīng)有點(diǎn)笑不出來?！跋氘?dāng)日處死了那么多人，染就河水成血，也非特異之事?！?/br>
    杜如禹嘆道：“還好那時當(dāng)縣令的不是我?！?/br>
    裴明淮道：“可否把卷宗與我一閱？”

    杜如禹答得十分干脆?！昂茫厝ノ冶憬腥怂蛠砼c裴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