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宮夜譚 第26節(jié)
杜如禹見時辰已至,便擱了酒杯,站起身來,道:“今年的賽燈會……” 他話還未曾說完,人群中就發(fā)出了一陣驚叫聲。杜如禹的話被打斷,很是不悅,正要說話,只聽人群里有人叫道:“死人了!死人了!” 裴明淮一驚,丟了杯子便掠了過去。眾人已自行退開,圍在邊上,裴明淮定睛一看,中間的空地上,竟站著一具無頭尸身!那無頭尸身直立不倒,身上披了一件深灰色斗篷,枯瘦的手腕上還掛了一串念珠。 “冤鬼!是當年被剝了皮的冤鬼來索命來了!……他們總算來了!……”一個連站都站不穩(wěn)的老頭聲音嘶啞地叫了起來,“終于來了……來了!” 只見天上電光一閃,陡然間照得天地間如同白晝。裴明淮見面前的一眾人臉上都被照得雪亮,滿是恐懼之色。接著便是炸雷一聲,只聽得院中驚呼聲不斷。本來天色早已濃云密布,但這閃電雷鳴也來得實在太“是時候”了。 裴明淮又把視線轉向那具無頭尸身。尸身脖頸處斷口平整,顯然是用寶劍利刃之類兵器把頭削落的。但頸部斷口處,卻并無鮮血涌出。 “這是怎么回事?”杜如禹不知何時已走到了他身后,英揚也跟在一旁。兩個人都面色泛青,裴明淮想自己的臉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裴明淮道:“我也不知?!彼坏皖^,只見地上有一件深灰色的披風,便伸手撿了起來。那披風質地粗劣,但卻十分厚實。裴明淮沉吟了片刻,提高聲音問:“方才有哪些人在這……無頭尸身邊的?” 眾人都畏縮著不肯開口,杜如禹沉聲道:“快說,此事事關重大?!?/br> 一個中年漢子,囁囁嚅嚅地道:“我方才……好像是在這……這……旁邊的?!?/br> 裴明淮道:“你注意到這個‘人’了么?” 中年漢子道:“有……他披了件厚披風……就是你手上的那一件,走路很是奇怪,我怕撞到他,就躲開了些。” 裴明淮道:“走路奇怪?怎生個奇怪法?” 那中年漢子想了想,道:“很是僵硬,好像一步步都走得很吃力……” 那個方才驚叫“冤鬼索命”的老者顫巍巍地道:“那是自然,這壓根就不是活人。那是死人,是無頭的尸體??!” 此話一出口,人群里又是驚呼一片。中年漢子也不自禁地縮了縮,道:“洪老伯,你可別嚇我?!?/br> 那洪老者顫顫地伸了手,指著那具無頭尸道:“這不是擺在你眼前么,有何不信的?” 裴明淮還記得這個洪老伯,便是今天給他指路的人。他朝那具無頭尸身走近了一步,實不相信死尸還能混在人群之中行走。他伸手將那無頭尸身推了一推,又吃了一驚,那尸身兩腳倒似是長在地上一般。裴明淮好勝心起,一手抓了那無頭尸身肩頭,運力往上一提。 他這一提,就算是有數百斤,也能輕輕提起,那無頭尸身也自然被他拎了起來。英揚失聲道:“他的腳!……” 裴明淮向下一看,果然那尸體腳上套了一雙極奇怪的鐵鞋,腳底竟然全是長達三寸的鐵釘。院中本是泥地,又因這段時日雨水甚多,泥土潮濕松軟,只要用力一腳踏下,腳底的鐵釘便會深深插入泥土之中。 英揚恍然道:“難怪他雖無頭,卻仍能直立不倒!” 裴明淮道:“不錯,所以那位大哥看到他走路,十分僵硬吃力。” 洪老者面上恐懼之色卻不曾稍減,只道:“可他……他沒有頭……沒頭的人,怎能四處行走?” 杜如禹道:“也許是他混在人群中的時候,被人一劍飛頭?” 裴明淮搖頭道:“不會?!?/br> 杜如禹道:“為何?” 裴明淮道:“他脖子上的血早干了,而且渾身冰涼僵直,早已經死了不知多久了?!彼涯蔷邿o頭尸身在地上橫放了下來,道,“杜大人,先命人把這尸首抬下去吧?!?/br> 杜如禹回頭,正欲叫人,忽然定住。裴明淮和英揚順著他的眼神望去,這時天上又是一道閃電劃過,照得滿院雪亮。 第7章 只見院外不遠處,閃出了兩點幽光。那兩團光一團金色,一團碧青之色,先只是小小火苗,漸漸越來越亮。 燈籠! 英揚手中一緊,“喀”地一聲,竟將忘記放下的酒杯捏了個粉碎。裴明淮沉聲道:“那里是縣衙?” 杜如禹仍然呆呆而望,他平日里口才甚佳,這時只驚得連說話都結結巴巴起來?!笆恰恰h……縣衙……大……大門!” 裴明淮道:“平日里門上掛的燈籠呢?” “燈籠被雨淋壞了,剛好換下?!倍湃缬砺曇暨t滯,緩緩地道。“我……下官從縣衙里出來的時候,那里……絕無什么燈籠哪……” 此時風聲甚大,吹動樹葉,滿院里無一人出聲,只覺森森寒意,直浸入每個人四肢百骸。裴明淮道:“我去看看?!?/br> 英揚道:“我隨你去?!?/br> 那兩盞燈籠,一盞碧綠色,一盞淡金色。淡金那盞垂著長長的血紅絲穗,綠的那盞色呈青碧,里面燭焰搖搖,裴明淮竟覺得似墳場中的鬼火一般。 裴明淮抬了頭,定睛細看。他方察覺那燈籠的金綠絹紗中,也有兩幅佛像。 曲齒羅剎!持瓔絡羅剎! 裴明淮只覺手腳發(fā)冷,這時院中的杜如禹發(fā)出了一聲驚呼:“起均兄!” 裴明淮全副精神都在那兩盞燈籠之上,聽杜如禹這一叫,暗道不妙,飛身掠回。只見方起均已然歪在一側,當下一個箭步沖了上去,把方起均扶了起來。 他一觸手覺著溫熱濕潤,便知不好,但把方起均扶起的那一刻,還是吃了一嚇。 方起均的頭不見了! 滿院燈籠光照下,院里眾人都已看得分明,短暫的一陣靜寂之后,尖叫聲不絕于耳,一眾人便向外奔散。就連衙役們都不例外。 裴明淮斷喝一聲:“都不準走!” 眾人都被他這一聲嚇得站住,此時天上已下起傾盆大雨,人人淋得衣履盡濕。綾絹的燈籠尚好,那些紙糊的燈籠連里面點著的蠟燭大都熄了。裴明淮的眼神對著院中的人,緩緩掃過,終于落到了杜如禹身上。杜如禹臉色極白,身子顫抖,還好有個不曾逃走的衙役正扶著他。 “杜大人,教你手下守好院門,一個也不準進,一個也不準出?!?/br> 人群中不知何人叫了起來,聲音里滿是驚恐?!白屛覀兞粼谶@里?那厲鬼便在我們中間,要找我們索命呀!方老爺……頭也不見了!” 裴明淮厲聲喝道:“住口!什么厲鬼索命?都是騙人的把戲!”他伸出手來,五指上皆是鮮血,都是方才扶方起均時沾上的。“鮮血尚熱,方老爺便是在方才我們都圍在無頭尸身身邊之時遇害的,想必兇手是個高手,且使用了某種奇形兵器,才能將方起均的頭輕輕巧巧割下取走!至于那個無頭尸身,早已死了多日,想必是有人扶著進來,趁人不備時扯了斗蓬,讓其暴露在我等面前,看起來就似個無頭尸自行進來的一般!” 杜如禹聲音微微發(fā)顫,道:“此言當真?” 裴明淮道:“這類兵器我也曾見過,不是什么奇物?!彼挚戳艘谎鄯狡鹁i部的傷口,呈均勻的鋸齒狀,鮮血狂噴而出,濺得到處都是。 他將方起均的尸身輕輕放了下去,他自己滿手是血,衣襟也沾上了血,也不在意,只是望著那兩盞燈籠發(fā)呆。 他眼力遠高于常人,雖隔了一段距離,仍能看清那兩盞燈籠上的佛像。確與方青囊、方墨林背上所刺一模一樣,若非青面白面顏色猙獰,當真是顏如好女。 英揚面色慘然,聲音也有些發(fā)抖。“真是……真是他兄妹二人的……” 裴明淮默然不語。過了良久,道:“我們就在這里等。” 英揚道:“等?” 裴明淮冷笑道:“不是說凡賽燈會上,人皮燈籠出現(xiàn)之后,總是要失蹤的么?我這次偏要守在這里看看,它究竟怎么從我眼前失蹤?” 說完這番話,他大步自英揚身旁走過,坐回了席上,便就正正對著對面縣衙大門掛的兩盞燈籠。案上的果點小菜,已被打翻,但酒壺酒杯尚在。裴明淮也不用酒杯,就著壺嘴,一口灌下了半壺。 杜如禹本在旁邊看他,此時在案上拍了一掌,在他對面坐下了?!敖o我也留上一口?!?/br> 裴明淮看了他一眼,果然把酒壺遞與了他。杜如禹也一氣喝了,笑道:“好酒無論何時都是好酒?!?/br> “你們兩人喝酒,也不給我留下些。”英揚也走了過來,從杜如禹手中搶過酒壺搖了搖,都快見底了,仍不舍地對著壺口喝了幾口,才把酒壺扔下。 杜如禹笑道:“我們三人就在這里坐上一夜,坐到天明,我倒想看看,那鬼怪究竟會不會出來?” 裴明淮目注那兩盞燈籠,那燈籠外面籠了輕紗,里面一層想必便是人皮,柔滑細致,無比光潤。他想起當日救方青囊和方墨林時,兩人背上那美艷絕倫卻詭異無比的刺青,如今竟被活活剝了下來,蒙在燈籠骨架上,制成了這兩盞人皮燈籠。再想著曾與方墨林徹夜弈棋,心里那滋味實在是不好受。 杜如禹道:“我命人將眾百姓都帶到了旁邊跨院,暫時安置。那里有數十間房舍,總比在外面淋雨的好?!?/br> 裴明淮道:“切莫放了一人?!?/br> 杜如禹道:“我已派人把守院門,想來也無人能出?!?/br> 裴明淮苦笑一聲道:“這院子雖然墻也不矮,但對于身有武功之人,要出去也是輕而易舉。我想那殺了方起均的兇手,早已鴻飛冥冥了。不過……” 英揚見他沉思,問道:“不過怎么?” 裴明淮道:“我總覺得這事兒有點奇怪?!?/br> 英揚道:“哪里奇怪了?” 裴明淮道:“方起均被殺,兇手一定是在靠近我們坐的地方。當時人多,兇手動作又極俐落,我們都沒有看到,這是情理之中。但是,那個吸引了我們注意力的無頭尸身,就算腳底有鐵釘可以立在泥地里,也一定要個人在旁邊幫忙才行。所以,兇手應該不止一個人,至少還有一個幫兇,而那個幫兇如今有可能還混在人群里?!?/br> 杜如禹沉思道:“有道理,極有道理?!?/br> 裴明淮道:“今日來的人,都是附近百姓,想必都是熟面孔。不如你讓衙役挨個查看,看看有沒有生疏之人?!?/br> 杜如禹道:“就按裴公子說的辦?!?/br> 他叫過衙役吩咐,衙役奉命下去了。裴明淮又道:“這也只是盡人事罷了,那幫兇多半是身有武功之人,可能已經悄悄溜走了?!?/br> 杜如禹搖頭,只自嘲苦笑道:“唉……都是下官無用哪!無用哪!愧對百姓,如今連起均兄也……” 他說到這里,忽然“砰”地一聲,重重地栽倒在地,便如死人一般。 裴明淮大驚,忙去扶他,叫道:“杜大人,你這是怎么了?” 他一動便覺著有點頭暈。一運勁,卻發(fā)現(xiàn)內力無法凝聚,眼前也越來越花了,連身前的杜如禹都看不清了。 裴明淮暗叫糟糕,知道是著了道兒,但為時已晚。不管那藥是怎么下的,但藥性強烈到如他這般的內力都扛不住,人竟也坐不住,倒了下去。他昏迷之前,尚見著英揚也暈了過去。 裴明淮眼前最后晃動的,便是燈籠上栩栩如生的羅剎像。他這時相當確定,燈籠上的羅剎,又與之前在方家兄妹身上所見不同。 曲齒羅剎手上捧了香花。 持瓔珞羅剎額頭上天眼已開。 雖是細枝末節(jié),但定然極為重要。只是這時候,他已無法再多想了。 裴明淮醒來之時,只覺身上頭上冰涼,衣衫頭發(fā)均已濕透。裴明淮仍覺著頭痛難當,勉強抬頭一看,杯盤狼藉,血跡亦被雨水沖凈,那一青一金兩盞燈籠,早已無蹤。英揚仍在他對面,伏于案上,裴明淮叫道:“英揚!” 他微一運力,內力已能運轉了。想來也是因為他功力深厚,醒得便早。院中橫七豎八地倒了不少衙役,但一眼望去,卻未曾看到杜如禹。方起均的無頭尸身,竟也莫名消失。 裴明淮起身,拍了一拍英揚的肩頭。英揚“啊”了一聲,驟然坐起,道:“誰?!” 裴明淮道:“還能有誰?是我。” 英揚左右四顧,眼神仍是十分茫然,道:“我這是……怎么了?……” 裴明淮道:“有人下了迷藥,藥性著實霸道,連你我都著了道兒?!彼鲇X得這院子里較昏迷之前,有些不同,又四處看了看,方恍然大悟。因是賽燈會,院中燈籠全都給點燃了,齊齊而放,耀目之極,此時燈籠卻已盡數熄滅。大雨已停,空氣本該清新濕潤,但此刻空氣里卻彌漫著一股悶悶的香氣,聞之頭暈目眩。 英揚道:“燈籠!必是燈籠里面點的蠟燭散發(fā)出來的味道……” 裴明淮道:“應該是,否則那些未曾沾酒的衙役怎會昏倒?”他已連著察看了好幾個倒在地上的衙役,都只是昏迷,呼吸均勻沉實,并無性命之憂。 他又揀起了落在地上的酒壺,聞了一聞,道:“不知是下的什么迷藥,我喝在嘴里,竟然毫無所覺。” 英揚道:“你是說,酒里也有迷藥?” 裴明淮點了點頭,道:“照我看來是。否則,你我怎會比那些衙役還先暈倒?本來喝了酒的,便只有你,我,杜如禹。誰都知道我們會坐這一席,酒是你送來的,便擺在面前,要下藥,實在是太容易了。” 英揚望了望對面原來坐著方起均的座位,上面血跡也已被大雨沖涮得干干凈凈?!胺健狡鹁氖怼膊灰娏恕!?/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