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宮夜譚 第27節(jié)
他怔了片刻,忽道:“杜大人呢?剛才我記得他先我們便倒了下去……” 裴明淮道:“我一醒來便不曾看到他了?!?/br> 英揚的聲音微微發(fā)顫?!懊骰矗阆胝f什么?” 裴明淮道:“我什么都沒說?!?/br> 英揚道:“也許是他比我們先醒,發(fā)現(xiàn)了兇手的蹤跡,追下去了?!?/br> 裴明淮發(fā)出了一聲笑,英揚道:“你笑什么?” 裴明淮笑道:“杜如禹會武么?” 英揚搖頭道:“他握筆桿子還行,若說別的……真是殺只雞也不成的。” 裴明淮道:“這就對了,那兇手顯然是個武林高手,行動如風。他要走,杜如禹能追得上?” 英揚啞然,裴明淮道:“好在你我卻不是手無縛雞之人。你如今可好?” 英揚道:“還好。” 裴明淮道:“據(jù)你們所言,往年人皮燈籠最后都會出現(xiàn)在通往升天坪的那條古柏道上。” 英揚道:“不錯?!?/br> 裴明淮道:“縣衙大門掛著的那兩盞人皮燈籠,也不見了,想來已經(jīng)被人帶走了。你我這就去升天坪探上一探?!?/br> 英揚失聲道:“去升天坪?” 裴明淮側(cè)目看他,道:“害怕了?” 英揚沉默半日,笑道:“你都不怕,我有什么怕的。只是這里的人……” 裴明淮一躍上了圍墻,朝隔壁那重院落張望。“那些鄉(xiāng)民和衙役都昏過去了,既然在我們昏迷之時,對方都未曾下手殺人,想來現(xiàn)在更是無礙。不必管了,我們?nèi)チ嗽僬f?!?/br> 英揚與裴明淮一路奔到了通向升天坪的古柏道前,兩人都猛地停住了腳步。 人皮燈籠! 兩排人皮燈籠,高高懸于柏樹之上。風雨飄搖,燈籠便在風中晃動,黑夜里電閃雷鳴不斷,只覺鬼氣森森。 裴明淮站在路口處,道:“我初來黃錢縣時,所看到的,與此無異?!?/br> 英揚嘆道:“聽杜如禹他們說,往年賽燈會,年年如此。只是初時只有一個燈籠,此后……唉,越來越多,越來越多……” 裴明淮忽道:“為何這一年,還沒到賽燈會,燈籠便出現(xiàn)了?” 英揚一怔,半晌方道:“確實古怪。” 兩人走上了那條路,裴明淮邊走邊數(shù),走到盡頭時道:“八盞,那夜我見著的也是八盞。剩下的兩盞……” 一言未絕,他便頓住。此時升天坪已在眼前,兩根石柱上,各懸了一盞燈籠。一盞碧青,一盞則是色呈淡金,垂著鮮紅如血的絲絳。兩尊羅剎,在燈籠中隱隱燈光映照下,艷麗奪目,容顏如生。 英揚瞪著雙眼,看了半日,道:“終于十尊羅剎都齊全了。”他臉上神情十分特異,裴明淮卻一直往地上看,并未留意。這本是山路,下過暴雨后更是難走,一不小心就會踩進泥塘里去?!澳憧吹厣?,都是亂七八糟的腳印?!?/br> 英揚回頭看去,果然如此。腳印極多,大小都有,重重疊疊。當下奇道:“這就怪了,似乎來了許多人?夜里進升天坪,這些……都是什么人?” 裴明淮笑道:“我只知道,來的一定是人,不會是鬼。若是鬼的話,又怎會留下如此多的腳印?” 英揚也跟著笑,笑了幾聲,又突然止住了。他面露驚駭之色,指了山壁道:“那……那是什么?!” 裴明淮順著他所指的方向望去,雖有燈籠的光亮,卻終究不夠亮。除了壁畫上的羅剎似在燈籠火光下?lián)u曳不定,裴明淮并不曾看到什么出奇之事。他正要回頭問英揚,忽覺得腰間一麻。裴明淮搖晃了一下,栽倒在地。 英揚走到了燈籠下面,幽光籠在他面上,他的臉一時泛白,一時泛青,竟像是從幽冥黃泉里走出的厲鬼一般。 “你……你為何要點我xue道?!” 英揚淡淡一笑,但映著燈籠的光,裴明淮看著只覺得驚心?!皩Σ蛔×?,明淮。不過你放心,我不會傷你?!?/br> 裴明淮厲聲道:“你想干什么?” “你可還記得,我曾對你說過,十羅剎現(xiàn)身之時,便是寶藏現(xiàn)身之際?”英揚說道。 裴明淮喃喃道:“玄機真是藏在這些燈籠之中?” “正是?!庇P笑了起來,他的笑聲回蕩在黃泉渡,伴著吹過蘆葦?shù)娘L聲,裴明淮聽在耳邊,卻多少覺得他笑得有些苦澀之意。 “明淮,我知你滿腹疑團,如今我就一五一十地告訴你,絕不會再有所隱瞞。我的身世,你一直是知道的,我并沒瞞過你。我在跟你說我祖上的事的時候,只當是酒后的空話罷了。我根本沒料到有朝一日我也會來找那筆珍寶?!?/br> 英揚眼望遠處,緩緩地道,“數(shù)十年前,這里發(fā)生了一起慘劇,個中詳情,你也是全知道了。其實到了現(xiàn)在,我們都心知肚明,這乃是一樁大大的冤案——當日的那位刺史,是有所圖的,他圖的,就是那筆昔年我祖上留在西域的那批珍寶。那刺史起了貪念,為了加他們一個‘聚眾謀反’的罪名,也下了偌大功夫,最后卻不可得。卷宗里所寫甚是嚇人,電閃雷鳴,河流變色,教眾中的首腦咬破舌尖發(fā)毒誓以咒之……” 裴明淮冷笑道,“我看了卻只覺得,當年執(zhí)筆那人的文采實在不錯。想必是他印象深刻,故此寫出來也極為驚駭了?” 英揚卻搖頭道:“你錯了?!?/br> 裴明淮奇道:“我錯了?錯在何處?” 英揚笑道:“寫下來的,并不都是真的,頗有夸大其辭之處。因為……”他略頓了一頓,方道,“因為那個人便是杜如禹的父親,一直在刺史身邊,對事情經(jīng)過一清二楚。那刺史后來是死了,但杜如禹的父親,可沒忘記這回事,也并沒死心。他心里明白,記載越駭人,便越會令人對此地退避三舍?!?/br> 裴明淮道:“那方起均又跟當年之事有何關(guān)系?” “方起均是個大夫?!庇P道,“他的父親雖也是大夫,卻是仵作出身的?!?/br> 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道:“我在江湖上闖出了點名頭,世事本亂,祖上的事,跟我已經(jīng)是毫無干系了。但我自散了鷹揚塢,多少也是不甘心的,于是找到了這黃錢縣。有一回跟方起均和杜如禹喝酒,都喝多了,我才知道他們……他們對這件事……” 裴明淮道:“于是你對于寶物的那份心更是活絡起來了?!?/br> 英揚道:“杜如禹他早年喪妻,又無兒女,偏打通關(guān)節(jié)來這里做縣令,其心可知。方起均原本是個小郎中,這幾十年卻也置下了一份產(chǎn)業(yè),又有對極可愛的兒女……但人心,總歸是不知足的。” 裴明淮又是一聲冷笑?!爸皇秦澬牟蛔闵咄滔蟆!?/br> 英揚又嘆了口氣,道:“自從我們?nèi)税汛耸抡f透之后,我們把各自知道的事,湊在一起細細思量,大致弄了個明白。寶物就藏于那壁畫之后的山壁之內(nèi),但機關(guān)設計巧妙,若是用硝石硬炸,或是開山鑿石,就會引動之中的機關(guān),令得里面放置的硝石硫磺把秘洞炸毀,自然里面的寶物也會化為飛灰?!?/br> 英揚攤開手掌,掌心里竟是一顆顏色如血的玉石。裴明淮自然識得,這便是他初見青囊尸身時,嵌在青囊額頭上的,后來又不知被何人給偷走了。當下冷冷道:“原來是你將這東西自青囊額頭上取出的!” 英揚卻搖頭道:“看來相似,但這卻決不是青囊額頭上的那顆。方才我已說過,我等三人都自父輩那處聽到了不少細節(jié),但方起均之父更是將開啟藏寶秘門的鑰匙弄到了手?!?/br> 裴明淮道:“這顆血玉便是鑰匙?” 英揚道:“正是。方起均之父乃是仵作,他在眾教眾死后搜檢他們尸體,自一首領(lǐng)人物身上發(fā)現(xiàn)此物,心知有異,便悄悄藏了。那人竟在自己手臂上挖出了一小塊rou,將此血玉縫在其中。而我得到的文書里繪出了鑰匙的形狀,我一見便知了?!?/br> 裴明淮道:“你們既然有了鑰匙,為何不將寶藏取出?” 英揚問道:“如果你要去找一處寶藏,除了鑰匙之外,你覺得還需要什么?” 裴明淮失聲道:“藏寶圖?”他又自下而上地掃視著志得意滿的英揚,道,“既然你這么說,想必已是得到了藏寶圖了?” 英揚嘆了口氣,自懷中取了一卷極薄的細絹,道:“藏寶圖,其實你早已經(jīng)看到過了,只是你都沒有想到它是藏寶圖而已?!?/br> 裴明淮驚聲道:“你指的是……那些羅剎刺青?!” 英揚將手里那卷細絹緩緩展開,裴明淮借著燈籠之光,看到細絹上比照壁畫,細細描繪了十羅剎像。 “那些孩童背上的刺青,并不完整,紋刺之人也許是有意,也許是無意,漏了一些極關(guān)鍵之處。你眼光奇佳,一瞥之間,竟能看出墨林青囊背上的刺青少了什么?!庇P笑道,“要想得到完整的藏寶圖,就必須等到十盞人皮燈籠全部現(xiàn)身。如今,總算是等到了……” 裴明淮道:“只有人皮燈籠上面的羅剎圖,是完整的?” 英揚道:“不錯?!?/br> 裴明淮道:“究竟人皮燈籠是誰做的,你難道就不想知道?你就不怕他這是在設計害你?” 英揚瞥了他一眼,道:“想來這個黃錢縣,也沒有武功勝于我之人,我有什么好怕的?去年賽燈會我一時驚疑,錯過了大好時機,今年我可不會再錯過了?!?/br> 裴明淮忍不住大笑,道:“英揚啊英揚,說這話,倒挺像當日的你了。我愿與你結(jié)交,便是因為你是個直爽仗義之人,這回一見,你卻大大變了,事事小心謹慎……” 英揚嘆道:“你一向精明,我心里有鬼,又怎敢不小心翼翼?你早不來,晚不來,偏偏揀著這時候來,我看也是見鬼了!” 裴明淮道:“你一再做作,夸大其辭,力勸我不要進升天坪,也是怕我發(fā)現(xiàn)壁畫的事?” “只可惜,你是無論如何都不會信鬼神之說的?!庇P搖頭,道,“我還不知道你了?既然阻你不住,我也只得見機而行?!?/br> 裴明淮道:“方起均和杜如禹是你殺的?是你在酒里下了迷藥?” “不是。”英揚淡淡道。“我跟你一樣,喝了酒便昏了過去。” 他的眼里,忽然露出了一種相當奇怪的表情。裴明淮問道:“難不成你知道是誰干的?” 英揚不答。裴明淮又道:“他們不是你殺的,人皮燈籠呢?難道不是你做的?” “人皮燈籠若是我做的,我早湊齊了藏寶圖了,又何必在這里苦等?”英揚道,“你一向聰明,今日怎的卻糊涂起來了?” 英揚不再理會裴明淮,將那層細絹極細心地用金針釘在石壁上。裴明淮躺在地上看著,原來英揚細絹上所繪的十羅剎,竟能與原來壁畫上的完全重合。想來這幅細絹,已畫了多時,就等著燈籠全部現(xiàn)身,補上所缺的部分了。 只見英揚又取了一只小盒,里面盛放的是些極精致的小瓶,裝的自然是各種顏色了。 裴明淮見英揚連勾帶畫,在細絹上急急點染,忍不住冷笑道:“你倒是什么都準備好了?!?/br> 英揚對他的話只如未聞,全神貫注在那幅絹帛之上。隨著他點畫完畢,裴明淮也能看出端倪了。佛像壁畫通常色彩鮮明豐富,這十羅剎像也不例外。近看時,看不出什么異樣,一遠看,便能看出那些白、紅、藍、黃、綠、黑的顏色,似乎連綴成了一長串奇形怪狀的文字。只是裴明淮也不認得,只能看著發(fā)怔。 “我都死到臨頭了,你倒是解釋一下,憑這壁畫,怎么能找到寶藏?” 英揚又嘆氣,道:“我什么時候說要殺你了?你還沒看出來嗎?這幅完整的十羅剎壁畫,暗藏了文字在其中,是那教派自己的文字,一般人不認得的。這文字便能指示進口的方位。” 裴明淮豎起了耳朵,聽得他低聲念道:“黑齒羅剎……左行十步……右行……五十步……第五瓣蓮花……第三顆青金石……曲齒羅剎……手中香花……二十步……持瓔珞羅剎天眼……” 英揚左行右移,終于站定。裴明淮只見他俯在山壁之上,點了火折子,正在低聲數(shù)著什么。借著火折子的光,裴明淮見著那山壁凹凸不平,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圓洞。這種圓洞在石壁之上本屬平常,升天坪旁的山壁上,到處都是。 英揚終于數(shù)到了其中一個,叫了起來:“定然是此處了!”他聲音微微發(fā)抖,顯是心中激動之極。 裴明淮忍了又忍,終于道:“英揚,朋友一場,我勸你一句,不要貿(mào)然行事。” 英揚頭也不回地道:“你盡管放心,我取了寶物,自會離去,不會傷你。不管你現(xiàn)在怎么想,我還是當你是朋友的,若是你那晚不曾告訴我呂譙之死,我也不會……” 他說到此處,陡然住口。裴明淮見他把血玉小心翼翼地按進了一個圓洞,大叫一聲:“住手,恐怕……” 忽然一陣巨響,裴明淮聞到一陣刺鼻的硫磺味,只覺得地動山搖,山壁上砂石簌簌而下,一時間灰塵漫天,裴明淮只得閉上了眼睛。 他再睜開雙眼的時候,卻見到山壁已被炸出了偌大一個洞。裴明淮跳了起來,奔到洞前,見到英揚已被這一炸震出老遠,滿臉鮮血,雙眼緊閉,一動不動,已然斃命。 第8章 裴明淮怔怔望著英揚尸體,眼中皆是傷感之意。他心神動蕩,忽覺著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拍,裴明淮移開三步,一回頭便見一個穿官服的高大男子站在旁邊。那男子濃眉大眼,渾身精悍之氣,一見到裴明淮便沉了臉道:“這里出什么事了?” 裴明淮見到他,松了口氣,笑道:“吳尉評,你倒來得挺快!” 那吳尉評冷冷道:“有你裴三公子傳信,敢不快來?”他掃了一眼英揚的尸體,道,“這人是誰?你殺的?” 裴明淮苦笑道:“自然不是。昔日鷹揚塢的英揚,你吳震吳大神捕不會不知道吧?” 吳震一呆,上上下下朝英揚尸身看了半日,道:“難道這位便是……英塢主?他怎會……斃命在此?” 裴明淮一聲嘆息,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我……唉,我還是應該阻止他的。我本想先看個究竟,沒想到居然會有這么多硝石硫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