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宮夜譚 第42節(jié)
裴明淮站在原處思索了片刻,道:“好,你帶我去。” 金賢在前面領(lǐng)路,把裴明淮帶到了昨日那擺酒宴的園子里。裴明淮仰頭看了一眼,日正當(dāng)空,白光刺目,他身上也已微微地有了汗意。再低頭一看,自己的影子已經(jīng)縮到了腳邊,正是午時。 金賢見他站住,有些不解?!芭峁樱俊?/br> 裴明淮搖了搖頭,道:“沒事。往哪邊走?” 金賢道:“請裴公子跟我來?!?/br> 他走到了西樓之前。東南西北四樓,外面皆無二致,金賢走到樓前,把一個金沙漏的樞紐一擰,金沙嘩啦啦地傾瀉而下。當(dāng)沙漏里的金沙全部漏下之后,只聽卡嚓幾響,地板上裂開了一個大洞,里面有數(shù)級石階。 樓里有機關(guān),不出裴明淮意料之外。他瞟了一眼金賢,道:“看來金管家很得你家老爺信任啊?!?/br> 金賢如何聽不出他的弦外之音,苦笑道:“裴公子,密室雖只有老爺有鎖匙,但平日里老爺若是要在里面呆久一點,便會要我送些酒食進去,所以我才會知道地方?!?/br> 兩人沿著石階走下,墻上嵌著幾顆明珠,珠光柔和,將青石板砌成的地道照得透亮。地道的走向非常分明,一直往下,想來密室便是建于西樓正下方。裴明淮問道:“除了這里,還有別的入口么?” 金賢道:“只有這里。” 走了數(shù)十步,便被一堵極結(jié)實的青石墻給堵住了去路。青石墻上開了一扇鐵門,鐵門上還有一個圓形鐵盤,看樣子應(yīng)該是個小窗。鎖有兩把,一大一小,卻都是嵌在鐵門鐵窗之上的。裴明淮目注金賢,金賢苦笑道:“鎖匙小人是真沒有啊?!?/br> 裴明淮右掌推出,運力一掌擊在鐵門上,鐵門竟然紋絲不動。他一皺眉,劍已拔出,一道寒光讓金賢打了個羅嗦。裴明淮那柄劍乃神兵利器,向來是削鐵如泥,但他運勁一劍下去,竟然只刺了半尺許就無法再刺。裴明淮珍愛兵器,怕劍折斷,也不敢繼續(xù)運力,只得拔了劍出來,問金賢:“這門是什么東西做的?” 金賢想了想,道:“這座密室是修上面那四座樓的時候一起建的,前前后后修了數(shù)月。這道門,別的我不知道,但其中混有烏金。因烏金稀有,這門用得又極多,是我親自去采辦,故此記得。” 裴明淮苦笑道:“既然如此,就算你把我叫來,我也一樣是無能為力呀?!?/br> 金賢道:“小人是真的想不出法子了。呂先生手下的鎖,公子難道不知道厲害?” 裴明淮長嘆一聲,喃喃道:“呂譙呂譙,你這一死不打緊,留下多少的疑團。”黯然片刻,道,“你派人去請吳震,說是我的話,讓他即刻過來。再去我房中,將我的行囊取來?!?/br> 金賢忙應(yīng)了一聲,急急走了,不時便帶著裴明淮的行囊過來了。吳震居然也隨著他一道來了,裴明淮道:“你怎的來得這般快?” 吳震道:“我剛過金家來,還好,這里與衙門隔得不遠,省了我許多力氣?!?/br> 裴明淮只得苦笑,道:“你不如就把衙門設(shè)在這里更好?!?/br> 吳震轉(zhuǎn)頭問金賢道:“平日里你家老爺會在這里面呆多久?” 金賢道:“最多也不過一夜,第二日必會出來。” 裴明淮道:“我看是出事了,還是想法子進去看看吧?!?/br> 吳震思忖片刻,道:“明淮,你那里還有多少顆?” 裴明淮一呆道:“十顆。怎么,你想炸開這鐵門?” 吳震不答反笑?!翱磥砟忝孀舆€真大,居然身邊都還有十顆。你跑不掉了,拿一半來?!?/br> 裴明淮道:“你知不知道我要討這些東西得是多大的人情?” 吳震道:“你面子大,再去討十顆也不是難事?!?/br> 裴明淮無言以對,便從行囊里取出了一個黑色的鐵盒。吳震笑道:“你本來就準備用了,又何必我開口?” 鐵盒一打開,便聞到一股硫磺味。只見在厚厚的絲綢上,整整齊齊地放著十顆黑色的鐵丸。裴明淮取了五顆,又將盒子蓋好放了回去。“這案子破了,你欠我的人情,可就大了去了?!?/br> 吳震道:“我寧可欠你這個人情。” 裴明淮拖了他后退,一直退到了石階盡處。他手一翻,五顆鐵彈飛出,啪啪啪地擊在鐵門里的小窗之上。只聽數(shù)聲巨響,鐵屑四濺,過了半晌方才煙霧散盡,地室里彌漫著一股刺鼻的味道。再一看那鐵窗,竟然只是被炸出了一些大大小小的洞。 吳震卻不驚奇,道:“看樣子跟大牢里的鐵門一般,即使炸也炸不開。不過既然有了些洞,再把洞口掀大也是容易的了?!?/br> 他說著便把臉湊過去看,把從洞里透出來的光完全給遮住了,裴明淮見他久久不動,忍不住催他道:“看到什么了?” 吳震還是不說話,良久才回過頭來,慢吞吞地讓開了。裴明淮急忙湊上去,一看之下也不由得目瞪口呆。 那洞雖窄,卻也能把密室里面的景象看得一清二楚。雖說只是地下密室,但卻布置得極精致,有榻有幾,幾上還有美酒佳肴。一口水晶缸中,盛著綠瑩瑩的葡萄,另一只瑪瑙杯里,有半杯胭脂一樣的酒液。每面墻上都有一盞燈,里面卻未曾點火,各鑲了一顆明珠,光芒柔和,照得整間屋子如同白晝??繅Χ阎涣锾茨鞠渥樱蟀腙P(guān)著,有一兩口是打開的,里面卻是空無一物。 金百萬端坐在正中的紫檀椅上。他兩眼圓睜,眼里充滿了驚異、恐懼、憤怒。他的咽喉被人割開了,此時血已流盡干涸,只在脖子上留下一圈鮮紅的血印。若非他是靠在椅背上,他的頭恐怕早已滾落了下來。他身上依然穿著裴明淮白日里所見那件金繡錦袍,前襟上沾滿了鮮血,兩手垂在一旁,五指緊握。 吳震的聲音從他背后響了起來?!八懒恕!?/br> 裴明淮慢慢地點了點頭?!安粌H死了,還死了好一段時間了。他的血已經(jīng)流盡了,血也也完全干透了……” 吳震道:“待仵作驗尸后,我們就可大約知道他是什么時候死的?!彼芍潜谇嗍?,道,“看來,還得找人把這青石墻給鑿開,我們才能繼續(xù)?!?/br> 金賢一直在聽他們說話,這時面色蒼白地道:“兩位,我家老爺他……” 裴明淮嘆了口氣,指了指墻上的那個洞。“你自己去看吧?!?/br> 金賢湊過去一看,便發(fā)出一聲驚恐至叫的大叫,連退了數(shù)步,直到退到石階處,一跤便跌倒了。 “老爺!老爺他……” 裴明淮道:“你家老爺想來昨晚便已被害了?!?/br> 金賢大叫道:“是誰?是誰害死我家老爺?shù)??害死了姑娘還不算,還要害老爺?” 裴明淮苦笑道:“你這個問題,也是我們想問的。” 金賢張著嘴,說不出話來。裴明淮又道:“方才看那些檀木箱子,都是空的?!?/br> 吳震冷冷地道:“難道原本是滿的?” 裴明淮道:“這里本是金百萬收藏寶物之處。難道他就放些空箱子在里面了?” 吳震道:“也許是金百萬運出去了?!?/br> 裴明淮轉(zhuǎn)頭問金賢道:“你家老爺這兩日可有運東西出去?” 金賢此時渾身仍在發(fā)抖,半日方顫聲道:“我從不知曉?!?/br> 裴明淮見金賢這副模樣,便揮了揮手道:“金管家,你先下去休息吧?!?/br> 待金賢出去后,裴明淮道:“依你看,這金賢與金百萬之死可有關(guān)系?” 吳震道:“難說。別看他樣子難過,心底怎么想的,我們又怎么知道?” 裴明淮道:“那你認為他說的話,是否可信?” 吳震道:“你指他剛才回答你的話?說他家老爺并沒有運過東西出去?應(yīng)該可信,這么大批珠寶,要送出去不會一個人都沒注意到,說這種謊很容易被揭穿?!?/br> 裴明淮道:“那這些珠寶是如何失蹤的?” 吳震注視著他?!澳憔烤瓜胝f什么?” 裴明淮淡淡地道:“我看到的,你自然也已經(jīng)看到了。” 吳震當(dāng)然明白他的意思。方才他早已注意到,金百萬椅旁的小幾上,在水晶盆和瑪瑙杯旁邊,有兩把串在一起的鎖匙,一大一小,式樣都十分古怪,跟尋常鎖匙大不相同。 “你是想說,鐵門鐵窗都鎖了起來,金百萬卻死在了密室里。鎖匙也在他自己手邊。” 裴明淮道:“而且,至少現(xiàn)在,我還沒有找到兇器的影子。不過,也許在那些箱子里也說不定。” 吳震冷笑。“金百萬是被人割斷喉嚨斃命的。他難道還能站起來把兇器扔到箱子里,再把箱蓋合攏?是他的鬼魂干的嗎?” 裴明淮無言。吳震說的,他自然也早已看出來,只是覺得太過匪夷所思,不愿承認罷了。 吳震又道:“依你所見,兇器是什么?” 裴明淮道:“匕首。短劍?!?/br> 吳震點頭道:“不錯?!币活D道,“你在這里守著,我去找人來把這道鐵門弄開?!?/br> 裴明淮道:“不知道你那大牢之中的鐵門,是不是也用同樣的法子給弄開的?” 吳震冷冷地道:“那除非大牢里的獄卒全都死絕了?!?/br> 裴明淮苦笑,還想說點什么,吳震早已從地道里走了出去。裴明淮再次把眼睛湊到了洞前,那金百萬肥壯的身軀一座山似地端坐在紫檀椅上,他的臉正對著裴明淮。裴明淮看著金百萬臉上的表情,眼里也露出了困惑的神色。 金百萬的臉上,除了無比的驚異恐懼之外,似乎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哀。 裴明淮又把眼光移到了金百萬緊握的左手上。他的手里,似乎緊抓著什么東西,閃著一點金光。 吳震回來的時候,帶回了一壺酒和兩個酒杯。幾個身強力壯的捕快在那里設(shè)法鑿墻,吳震卻和裴明淮坐在石階上,好整以暇地喝酒。 裴明淮笑道:“你倒悠閑?!?/br> 吳震一口飲干一杯,冷笑道:“悠閑?尉小侯爺還等著我找回那個失蹤的左肅哪!我這顆腦袋,還不知道保不保得住呢。你別笑,我這回就指望你了?!?/br> 裴明淮笑了一笑,道:“他娶了景風(fēng),那可是皇上愛女,我可沒他好福氣?!?/br> 吳震哼了一聲,道:“論威望,誰比得上你母親清都長公主?昔年皇上年輕,平原王莫瓌謀逆,又有他義弟凌羽相助,險些害死皇上。公主暗中聯(lián)絡(luò)舊部,調(diào)兵遣將,才沒讓平原王得逞?;噬弦粣壑剡@位姊姊,那才是奇了。” 裴明淮嘆了口氣,不欲再說此事,只道:“照我看,你那大牢中重犯失蹤,跟這金百萬之死,還真有點相通之處。你還是好好地查查你手下的那些人吧,既然大牢是真的牢不可破,那么問題就一定出在里面的人身上?!?/br> 吳震嘆了口氣,道:“這你就不知道了。我接管這大牢也沒多久,對里面那些人的根根底底,實在并不那么清楚,但我立了一套規(guī)矩,多少還是有用的。畢竟,那里面大都是死囚。脫逃一個,所有人都脫不了干系,我相信他們也都明白這一點?!?/br> 裴明淮道:“你既然如此說,心里就必然是已經(jīng)有所懷疑了,不是么?” 吳震從懷里摸了個冊子出來,道:“我已經(jīng)把那幾天大牢里發(fā)生的事情,無論大小都給記下來了。八月廿三,三名犯人收監(jiān),一名死囚處決;八月廿四,一名犯人收監(jiān);八月廿五,五名死囚處決,火化;八月廿六,三名犯人處決,火化,還有六名犯人收監(jiān),其中便有那水上飛……”他把冊子啪地一聲合上了,“然后,就發(fā)生了劫獄的事。如你所言,如果大牢確實沒問題,那么就肯定是牢里的人有問題。” 裴明淮聽著他在那里報流水帳,心里卻沒來由地動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卻又抓不住。只聽吳震又笑著道:“說不定是那個清虛干的,也許他還真能把那些囚犯給變走。我這個神捕,這次算是輸?shù)靡凰俊!?/br> 裴明淮打斷他道:“這個冊子能給我看看么?” 吳震道:“自然?!?/br> 裴明淮接了過來,正想翻開,那邊鑿墻的捕快這時已經(jīng)扒開了一個大約半人高的大洞,吳震便道:“你收著吧,看完了再還我。先進去看看金百萬的尸體?!?/br> 裴明淮把冊子收進了懷里,跟吳震兩人一前一后,半弓著腰進了密室。 金百萬的尸首依然端坐在紫檀椅上,吳震見裴明淮想去動他的尸體,忙叫道:“別動,你一動,他的頭就會掉下來了。還是等仵作來了,讓他去看吧?!?/br> 裴明淮道:“還是你精細。”他細看了看金百萬脖子上那道傷口,咂舌道,“兇手真是狠哪,差點把金百萬頭都給割下來了,想來用的定是極鋒利的匕首。” 吳震沒有答言,只是拿起了留在幾上的那兩把鎖匙。他走到鐵門處,分別用大小兩把鎖匙去試,雖然鎖匙能夠插入鎖孔,但不管他怎么擰動都打不開鎖。他抬頭道:“呂譙的鎖,怎么開?” 裴明淮道:“這我怎么知道?他每一把鎖,開法都不一樣。你還記得黃錢縣那件事么?以九宮會之能,竟也拿呂譙的鎖無能為力,非得大費周章不可?!?/br> 吳震道:“也許這房里有秘道?!彼麚P起聲音,喝命捕快,“把這其余的三面墻也鑿開,找找有沒有別的暗道!” 捕快們應(yīng)聲而動,那里面的墻卻是以青石塊砌成,鑿起來也并不輕松。裴明淮搖頭道:“這法子也未免太過粗魯了。” 吳震板著臉道:“卻是最簡單的法子。” 裴明淮聽著四壁鑿墻之聲,只能苦笑。“我也只能期望真有密道了,否則,我還真不知道這兇手是從哪里逃走的?!彼麖澫卵?,伸手用力去扳金百萬的左手。金百萬的雙手骨節(jié)粗大,握得極緊,裴明淮一扳之下居然未曾扳開。 “吳震,我恐怕得扳斷他的手指了?!?/br> 吳震道:“我也看見他手里有東西了,你就扳開吧。只是小心些莫搖動他,我可不想他的頭掉下來?!?/br> 裴明淮指上運力,只聽“格格格”幾聲脆響,知道金百萬的手指已然被自己扳斷。五根手指盡數(shù)扳斷之時,一樣?xùn)|西便自金百萬手中落了下來,還未落地,裴明淮一抄便抄在了手中。 他攤開了手掌,吳震也看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