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淮忙問道：“那卓兄是見過的了？”

    卓子玉搖頭，道：“我當時年紀尚幼，哪里記得什么。我那姊姊，被姜亮所救，便嫁了他。”

    裴明淮道：“令堂……？”

    卓子玉苦笑，道：“家母不曾下得鳳儀山，在山上被便害了?！?/br>
    裴明淮“啊”了一聲，道：“那令姊……”

    卓子玉的眼中，露出了極古怪的神色，冷笑道：“也許是我姊姊太過美貌，連鬼王都不忍殺害吧？”

    裴明淮只覺這個理由，不僅是牽強了，簡直是荒謬絕倫。鬼王年年強娶新妻，遇上個絕色美人，豈肯放過？

    第6章

    正欲再問，只聽腳步聲響，由下而上，不出片刻，姜亮出現(xiàn)在塔室之內(nèi)。姜亮仍是兩眼通紅，但臉色鐵青，瞪著二人道：“你們?yōu)楹伟胍估锱艿浇异籼脕?？?/br>
    裴明淮自知冒失，不好答言，卓子玉卻搶先道：“我姊姊死得不明不白，你們姜家人又不肯細查，我若不半夜自己來，還能怎的？”

    姜亮大怒，厲聲道：“我姜家祠堂，祖先靈位皆供奉在此，非姜家人不得擅入，你一介外人，怎敢進來？”

    卓子玉冷冷道：“我已來了，你待如何？嘿嘿，若非你姜家這八卦塔里有些見不得人的東西，又何必弄得這般神秘兮兮，分明就是一副做賊心虛的模樣！”

    姜亮怒極，喝道：“子玉，你今天是打算跟我過不去嗎？”

    “三哥，你這又是怎么了？”姜優(yōu)無聲無息地出現(xiàn)在門邊。她一身素裝，一只雪白的纖手扶在黑檀門框上，越更得黑的愈黑，白的愈白。她的臉頰也是極白，雙唇也毫無血色，頗有病容。裴明淮見她這般臉色，不由得心下暗自奇怪，白日里他見姜優(yōu)時，姜優(yōu)還不是這般情狀。姜優(yōu)此刻柳眉高挑，臉有怒色，姜亮本來暴怒難抑，這時見了姜優(yōu)，居然臉上還生了怯意，低了頭卻不答話。

    姜優(yōu)怒道：“裴公子是貴客，子玉是嫂子的親兄弟，你這豈是待客之道？”

    姜亮道：“可他們……”一言未盡，便被姜優(yōu)截斷，道，“三哥，不必說了，你先去吧。子玉，你也回房休息吧，我有話對裴公子說?！?/br>
    卓子玉似對姜優(yōu)頗為忌憚，自她出現(xiàn)后，便一言不發(fā)，這時聽了她的話，向外便走。裴明淮對姜優(yōu)一笑，道：“失禮了，姜姑娘。”

    姜優(yōu)淡淡一笑，道：“好奇乃人之常情，姜優(yōu)自然體諒。只是此塔非塔，乃是我姜家祠堂，只姜家人能入，此亦常理，盼裴公子也能體諒。”

    姜優(yōu)此話，綿里藏針，軟中帶硬，說得裴明淮臉上也一陣發(fā)紅，只得道：“在下知道，真是對不住姜姑娘了。”

    姜優(yōu)沉默了半日，方緩緩道：“裴公子若有疑問，便問我罷，切莫再私入此地。”

    裴明淮臉又一紅，道：“姜姑娘……”

    姜優(yōu)淡淡一笑，道：“裴公子，有話請直說，不必客氣?！?/br>
    裴明淮心一橫，問道：“那卓子玉所言是實，姜家真是把死了的人……都制成蠟像？”

    他見著姜優(yōu)緩緩點頭，淡然道：“姜家祖訓，須得將尸首完好保存。你所見的，裴公子，也并非蠟像，而是姜家祖?zhèn)鞣ㄩT，不僅尸身不腐，還猶如金鐵一般堅硬。只是須常常以藥物擦拭浸泡，否則，蠟像脆弱，豈能長久？”

    裴明淮苦笑道：“在下從未見過這般的……”說了一半?yún)s住口了，說實話，姜家再行事怪異，如何下葬也是人家自己的事，也不好妄加評論。頓了一頓，方道：“姜姑娘，不知空著那個座位，是何人的？”

    姜優(yōu)淡淡道：“是我那位祖父的兄弟?！?/br>
    裴明淮好奇心大盛，也顧不了那么多了，又問：“那為何不見牌位？”

    姜優(yōu)輕嘆道：“這里不是說話之處，且回散霰閣罷?！?/br>
    奇怪的是，這半夜時分，姚碧卻也在散霰閣外，似是知道姜優(yōu)會來此處。她年紀不輕了，風致卻絲毫不減，一身素白，難掩妖嬈之態(tài)。見了姜優(yōu)，姚碧上前道：“姑娘，我已送他離開了。”

    她這話卻讓裴明淮更是奇怪，這大半夜的，送誰離開了？姜優(yōu)看出他的疑惑，微微一笑，道：“剛才裴公子是不是聽到我彈琴了？唉，我于音律實在是魯鈍，雖有明師，仍是毫無進展?！?/br>
    裴明淮失聲道：“剛才祝筠也在？……”一言未畢，便知道此話不該說，果然姚碧皺眉道：“公子，你認識他？”

    姜優(yōu)道：“我與裴公子說話，你先去睡罷?！?/br>
    姚碧道：“姑娘，我方才見到子玉進塔里面，也不知道是想做什么，可要我去……”

    姜優(yōu)不待她說完，便截道：“子玉年輕，對他姊姊的死心有疑問，也是合情合理。不必理會，我閑了會與他慢慢再說。”

    裴明淮心里略覺得奇怪，即便小姑是嬌客，姜優(yōu)對待姚碧的態(tài)度，也未免太過了。但姚碧卻似毫無芥蒂，替二人端了酒水來，便自行出去了。

    姜優(yōu)卻不飲酒，面前只有一杯清水。裴明淮只見她瑩白的纖纖玉指，輕觸杯子，煞是動人。

    “裴公子，你是什么時候認識祝公子的？”

    裴明淮想來想去，這事好像也編不出謊話來，只得照實道：“我前夜在鳳儀山上見到他的。聽他說，他在教姜姑娘學琴？”

    姜優(yōu)嘆了口氣，道：“只可惜我實在魯鈍，白枉了這位明師了。”說罷又一笑道，“姜優(yōu)的天份實在是差，看來也不必再在音律上費功夫了?！?/br>
    裴明淮咳了一聲，本想說兩句客氣話，諸如“功夫不負有心人”之類，但想了一想方才所聽到的琴聲，也閉嘴了。若在明師教導下學了若干時日，還是如此這般，趁早不學也罷。

    當下試探道：“姜姑娘雖說不擅音律，想必天賦在別的地方。姜姑娘使劍？”

    姜優(yōu)卻是一笑，搖頭道：“我不用劍。已經(jīng)不用了。”

    她似是不愿在這上面多說，立即接道：“鬼王之說，流傳已久。傳說鬼王居于鳳儀山上，時常設宴廣邀賓客，鄰近鄉(xiāng)民常聞樂聲，甚或能聞到酒香飄來。只要不在夜里上鳳儀山，便無甚大事，但若是有意沖撞，便會死無全尸！”

    姜優(yōu)說到最后四字，聲音也變得尖利。裴明淮也覺一寒，道：“死無全尸？”

    “要么便被挖眼，要么便被割舌，要么便被剜心！”姜優(yōu)臉上猶如罩了一層寒霜，厲聲道，“官兵上山也是一般，久而久之，再無人敢夜里上鳳儀山！”

    裴明淮道：“那鬼王娶親……”

    姜優(yōu)道：“鬼王娶親乃是近年之說，以前鬼王是不娶親的?！?/br>
    裴明淮奇道：“此話怎講？”

    姜優(yōu)道：“鬼王之說在鳳儀山至少已得三四十年，而只有這十來年，鬼王才要求進獻女子給他?！⑷鼐褪堑谝粋€。唉……阿蓉是個好姑娘……只可惜，命不好……”

    她沉默了半日，方緩緩道：“明日晚間，我便上山去。裴公子，你可愿送我一程？”

    裴明淮大吃一驚，姜優(yōu)卻道：“裴公子，你是個聰明人，難道心里對我姜家，便無疑慮之意么？”

    她這話一針見血，倒讓裴明淮尷尬了。半日方道：“只是方才，見了那空著的位置……”

    姜優(yōu)淡淡一笑，道：“裴公子可是懷疑，我叔祖父那失蹤的兄弟與鬼王有關(guān)？”

    裴明淮見她已說了出來，只得道：“不錯，在下確實有此想法，還望姑娘能夠為在下釋疑?！?/br>
    姜優(yōu)秀眉微蹙，道：“不瞞裴公子說，我也一樣有此疑問。這一回，我準備自己去一趟，問個究竟。若真是我姜家祖輩，也不至于害我吧？”她轉(zhuǎn)向裴明淮，玉容微帶慘淡之色，教裴明淮看著也一陣心悸?！芭峁?，你可愿意？”

    “……我自然愿意?！迸崦骰吹?，“可是，姜姑娘，你孤身一人上山，總歸……”

    “裴公子不必說了?！苯獌?yōu)微笑道，“喜貼是下給我的，此事皆由姜優(yōu)而起，也該由我一人承擔，姜優(yōu)便請公子相助，了結(jié)心愿?！?/br>
    裴明淮嘆了口氣，起身一揖道：“在下自當遵命。”

    他送姜優(yōu)出去，心下卻如亂麻一般。卻見白影一晃，姚碧已然站在他身邊，她面如寒霜，問道：“裴公子，我家姑娘對你說了什么？”

    裴明淮心想姜優(yōu)要上山這件事，眾人也是必會知曉的，便道：“姜姑娘說，她明晚要上鳳儀山。”

    姚碧吃了一驚，兩眼圓睜，盯著裴明淮。裴明淮苦笑道：“姜姑娘心意已決，我等勸也是無用，只能隨她一起上山?！?/br>
    姚碧臉色鐵青，叫道：“姑娘怎能……！”

    她一言未畢，只聽姜優(yōu)的聲音，輕柔婉轉(zhuǎn)，在一旁道：“你何必打擾裴公子？有什么話，盡管來問我便是了?！?/br>
    裴明淮一回頭，只見姜優(yōu)俏生生地站在花樹之下，容貌體態(tài)，真是宛如仙子一般。姚碧見了姜優(yōu)，臉上也生了怯意，一言不發(fā)。

    姜優(yōu)微笑道：“裴公子，不早了，你該睡了。記得，你答應過我的，送我上山?！?/br>
    裴明淮只得拱手道：“遵命。”

    次日黃昏，一乘喜轎便落在姜家門口。裴明淮站在轎旁，只覺心煩意亂。

    這一日并無怪事發(fā)生，不僅姜亮不再露面，他想找卓子玉，卻連卓子玉都不見蹤影。洪響一睡醒，便回縣衙去了，看情形，姜優(yōu)并未告訴他自己要上鳳儀山之事，否則，依裴明淮看來，洪響是會拼了命阻止的。

    只聽衣衫沙沙之聲，姜優(yōu)已走出府來，姚碧跟在她身后。裴明淮一瞬間只盯著她失了神，姜優(yōu)一身白衣，腰結(jié)紫纓，清麗無倫，映得她一張臉便如羊脂白玉一般。

    姜優(yōu)對著裴明淮，微微一笑道：“裴公子，我們走罷?！?/br>
    裴明淮深深一嘆，道：“姜姑娘，我知你武功卓絕，但……在下還是再勸你一句，三思而行哪。”

    “我已一思再思三思了?！苯獌?yōu)笑道，“裴公子不必替我擔憂，姜優(yōu)無論做什么，都是想得清清楚楚的。做了便是做了，再無后悔余地?！?/br>
    說罷此話，她便上了轎，放下了轎簾，命轎夫起轎。正在這時，只聽馬蹄聲響，洪響氣急敗壞地從馬上跳了下來，人未到，聲便到了。“姜姑娘，我的好姑娘，別去啊！算我求求你了，別去?。∧堑胤健腥o回??！”

    轎簾一動，姜優(yōu)露出了半張臉。她眼望洪響，微笑道：“洪大哥，這數(shù)年來，承你照顧，實不敢當。一切皆由姜優(yōu)而生，也該由我了結(jié)。姜優(yōu)就此告辭，你多多保重?！?/br>
    洪響呆在當處，過了半日，方才抬起頭來。姜優(yōu)轎輿已遠，裴明淮自馬上回過頭來，只見洪響面上神色，直是凄傷欲絕，一只手伸出似想抓住什么，良久方慢慢放下。

    姜優(yōu)在轎中也不發(fā)一言，裴明淮只看著暮色漸濃，鳳儀山漸漸沉入一片漆黑，半點燈光也不見。他心中暗暗有些發(fā)怵，入此深山，焉知會遇上什么？

    “裴公子?！苯獌?yōu)的聲音，自轎內(nèi)傳來，十分嬌柔。裴明淮牽馬走近了些，道：“姜姑娘，何事？”

    過了半日，姜優(yōu)方幽幽道：“裴公子，你覺得，姜優(yōu)是何等樣人？”

    這個問題，問得裴明淮不明所以。“姜姑娘何出此言？我再勸姑娘一句，山上兇險，現(xiàn)在回頭，還來得及……”

    姜優(yōu)又是一聲淺笑，裴明淮能想象到她唇邊泛起笑意的絕色麗容?！凹热粊砹?，又怎能回頭？我們上去罷，莫誤了時辰?！?/br>
    裴明淮問道：“如此漆黑一團，我們?nèi)绾文鼙媲迳仙降穆?？……?/br>
    姜優(yōu)笑道：“我們有眼睛的，自然是辨不清的。但這些沒眼睛的……”她略頓了一頓，“卻能認出道路?！?/br>
    裴明淮“啊”了一聲，恍然大悟。姜優(yōu)所言無差，若是想在這夜里的鳳儀山上不致迷失方向，恐怕還真只有天生的瞎子能辦到?？磥?，這姜家的轎夫，抬喜轎上山，已是熟極而流？

    念及此處，他身上又是一陣森森寒意。

    只見轎夫更勝目明之人，抬了轎輿，便往鳳儀山上而去。裴明淮與姚碧，都只得棄馬而行。裴明淮回頭望了一眼那如死水一般的潭水，黯黑碧沉，竟無一絲波紋。

    “今夜既無鬼燈，亦無樂聲。”裴明淮實在受不了這死水一般的寂靜，沒話找了句話來說。姚碧行在他后面，聽他此言，冷冷地道：“前夜已然有了?！?/br>
    “二夫人，”裴明淮此時巴不得與她搭話，一路走得已無趣至極，“在下請問一句，為何前夜有了鬼燈，今日就不會有了？”

    姚碧聲音更冷?！斑@自然是因為前夜才是正日。玲瓏已經(jīng)上了山，只不過，我看她此刻也定然死了。這丫頭……苦勸不聽，真是自己找死?。“Α?/br>
    她停下不言語了，裴明淮聽她提到呂譙，心下黯然。只聽姚碧又冷笑道：“鬼王一恨違逆他之人，二恨欺騙他之人。若不犯他這兩忌，倒也無礙。歷來鬼王娶親，與其說娶，不如說是買?！?/br>
    此話倒是裴明淮初次聽聞，當下忙問道：“夫人此言何意？”

    姚碧冷冷道：“鬼王娶親，又不是強娶。他是下貼子到各村子去，誰家愿意以女換彩禮，誰家便獻上女子。所得金帛絕非小數(shù)，是以鬼王娶親，多年以來在鳳儀山一帶并未真正惹起民怨，這也是原因之一?！?/br>
    裴明淮怔了半日，無話可說。只聽姜優(yōu)聲音，自轎中幽幽傳來?！笆廊硕嗪秘敳?，又有幾人能免俗？重金尚能買死囚之命，更何況一民女之命？……”

    這時轎夫忽然停了下來，此刻天色灰黑，濃霧密布，裴明淮雖目力極佳，但也看不甚遠，只隱約辨出便是那晚初見祝筠的所在了。

    只聽姜優(yōu)幽幽長嘆，道：“我姜優(yōu)這輩子，實在是太過肆意妄為，也該有個了結(jié)了?！?/br>
    裴明淮聽她此言，只覺又是古怪，又是不祥，正要開口說話，忽見自喜轎上方，騰起了一股血霧，異香撲鼻，頃刻間那乘轎輿便被籠罩在血霧之中。裴明淮失聲叫道：“姜姑娘！……”

    “別過來，裴公子！”他只聽到姜優(yōu)低呼一聲，裴明淮一時間犯了猶豫，姜優(yōu)聲音十分決絕，就這一猶豫的當兒，那股血霧越來越濃，整處平地全被籠住，且裴明淮只覺兩眼刺痛，連內(nèi)息都難以凝聚，知道血霧有毒，當下也不敢逞強，只得閉眼屏息，直到血霧漸漸散去，才敢睜眼。

    那乘轎輿尚在原地，轎夫卻都倒在地上。裴明淮又調(diào)了半日內(nèi)息，才能行動。他掀開轎簾，哪里還有姜優(yōu)的蹤影？他大叫起來：“姜姑娘！姜優(yōu)！二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