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宮夜譚 第99節(jié)
“我實在見得太多,若是個個案子都感嘆一番,怕兇手都溜走無數(shù)個了?!眳钦鸬?,“論狠心,我又哪里能跟你比?!?/br> 裴明淮抬頭,這夜一彎新月,映著白雪,耀眼生花?!澳銋谴笊癫蹲匀辉缫严氲剑f教藏匿此地的首腦是誰了吧?” 吳震道:“聽那黃森提到丁南曾出過家,我再是愚鈍,也該想到了。自然是丁南幼時入寺為僧,后來卻被暗中殺死,以他們?nèi)f教的一個孩童替代,這孩童便是他們教主的后人。萬教不禁婚娶吧?” “不禁?!迸崦骰蠢浜咭宦?,道,“倒是聰明的法子,嘿,隱于佛寺之中!” 忽然聽得有人踏雪而來,又聽一聲“阿彌陀佛”,二人轉(zhuǎn)頭一看,一個和尚身披大紅袈裟,站在雪地之中。這和尚老得一臉都是皺紋,身材干瘦,卻是普渡寺的澄明方丈。 吳震忍不住笑道:“這位大師,來得真巧。” 澄明方丈口誦佛號,道:“不巧不巧,貧僧是專程趕來的。風(fēng)大雪大,貧僧下得蓮花山,可花了不少力氣。 裴明淮冷冷道:“以大師的功力,哪怕是風(fēng)大雪大,夜黑風(fēng)高,也一樣的如履平地,殺個人便跟殺只雞沒什么區(qū)別。” 澄明方丈忙合掌道:“罪過,罪過,貧僧又怎會殺雞呢?殺生乃佛家第一等罪過啊?!?/br> 裴明淮道:“那方丈深夜至此,又是為了何事?” 澄明方丈微微一笑,道:“雞是不必殺,人卻是想殺的?!?/br> 裴明淮道:“你說的可是我,還有這位吳大人?” 澄明方丈瞇眼笑道:“正是,正是,施主聰明過人。” 吳震笑了起來,裴明淮也一笑,道:“你們倒也有些小聰明,竟把那萬教隱于佛寺之中,拉攏周圍眾僧廟,又暗地發(fā)展教眾,日子久了,也頗成氣候。單單是聚些教徒,拜神虔佛,倒也罷了,反正是西域邊陲之地,不鬧大了也沒人會管。可你們其意不在此,竟想勾結(jié)吐谷渾興教復(fù)國,那便實在是異想天開了,只能落得全數(shù)被誅的下場!” “為我教粉身碎骨,又有何懼?”澄明方丈冷冷地道:“你是何時發(fā)現(xiàn)的?” “那日去普渡寺見你,見你談到昔日之事,竟似在流淚一般,我就有些懷疑了?!迸崦骰吹?,“是多年不曾有人問到你的傷心事吧?” 澄明方丈點了點頭,道:“不錯,不錯?!?/br> “陳博也是你殺的?!迸崦骰吹溃八f的是實話,他在京都為官,一直吃齋茹素。他不合去了那總壇,好巧不巧,見著你的教眾在里面設(shè)壇作法,自然得把他殺了。若非我湊巧前去,他的尸體,怕是永遠不會被找到了?!?/br> 澄明搖頭嘆息,道:“貧僧與他相交甚久,實在是不想害他的??倝纼x一月一回,那日正好趕上,我也怕他闖進去,一再勸他,他卻不聽,也是命中注定?!?/br> “里面的酥油花是丁南和他女兒做的吧?”裴明淮道,“除了他父女,恐怕沒有人再有這巧手了。” 澄明又是搖頭,道:“可惜了,可惜了,我都對他說過,不要在家里供奉教主的人頭供盆,若是被人發(fā)現(xiàn)了,多生事端。好在韓明心軟,看他斷指起誓,便信他了。丁南后來親自把那三根手指捧給他,作為見證,卻不知對丁南而言,三根手指又算什么?” 裴明淮記起香爐里的手指,想來韓明拿著這燙手山芋,又覺著畢竟是師弟身體發(fā)膚,不知如何處置,才藏進香爐之中,放在亡妻房中,卻好巧不巧,被自己發(fā)現(xiàn)。 吳震笑道:“明淮,這老東西,你就讓給我罷,我看他本來就是茍延殘喘,不勞你動手了。” 裴明淮道:“我還有一句話想問他。”對澄明道,“雖說我令皮將軍盡量行動隱密些,不要打草驚蛇,暗地里埋伏周圍便是,但你們在此經(jīng)營多年,必然也是耳目眾多,兵馬過來,你們必定也能得到消息。在被合圍之前,也該有機會逃的,為何不逃?” 澄明眼睛又瞇縫起來了,笑得卻極是歡愉?!拔业葟膩矶疾晃匪?,為何要逃?若是有那千釘在身,倒能豪氣些。錯過這次機會,怕是再無機會了,若是吐谷渾大軍來得快,還能賭上一賭,哪怕是身死,也是榮耀!” 裴明淮笑道:“我是多此一問了。既然如此,我便成全了你?” 吳震只覺眼前一花,裴明淮劍已出鞘。他這一劍,本來不想殺澄明,只想傷他,不死自然比死了有用。澄明卻似將自己的心口去迎他劍一般,裴明淮一怔,想要收劍,卻又猶豫,澄明呵呵一笑,向前一挺胸,那赤霄何等鋒利,已自前胸穿透他后背,鮮血落在雪地之上。 吳震禁不住冷笑道:“我倒是第一次見這樣的人,明淮,你便不該讓他這么死。讓我審審,或者還有些話能問出來呢?!?/br> 裴明淮微微搖頭,道:“我剛才也有這念頭閃過,是以本來想收劍。再一想,他既不畏千釘在身,又怎能在他口里得到一星半點?他今日前來,本就是求死。否則,就算他能殺了你我,又有何意?” “雖然知道毫無意義,仍是要做?!背蚊鞯?,“我也知我等氣數(shù)已盡,若不能復(fù)教,逃走也沒什么意思,不如死了的好。我只是有一個疑問,就算死了,也放不下,今夜前來,便是想問這個問題的。否則,我就在我們那圣壇之中,等著自焚登天了?!?/br> 裴明淮道:“你是想問,你們蜇伏多年,處處小心謹(jǐn)慎,我又是如何知道的?” 澄明已被一劍穿心,卻提著一口真氣,硬撐著不曾倒下,兩眼緊盯著裴明淮,大有“你若不說我做鬼也不放過你”的模樣。裴明淮嘆了一口氣,俯下頭,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兩句話。他聲音壓得極低,連吳震也聽不到。 澄明臉上神情,直是驚駭至極,便如聽了世間最不可信之事一般。半晌,吐出一口鮮血,慘笑道:“好!好!好!……真真是天道輪回!哈,哈……” 吳震見澄明緩緩倒在雪地上,一件大紅僧衣,鋪在雪地上面,殷紅如血。又見裴明淮手中劍尖垂下,血緩緩地滴在雪地上,愈發(fā)顯得紅的更紅了,突然竟記起了當(dāng)日在黃錢縣所見過的紅白二色之花,不由自主地低聲道:“彼岸本來無花,贈一朵以渡黃泉?!?/br> 裴明淮看他一眼,道:“你還記得清楚?!被仡^望丁家院中,雖是隆冬,花木卻仍是修剪得整整齊齊,想來定是有人日日打理。他現(xiàn)在自然認(rèn)得,那花名喚“金露梅”,便是那所謂“幽冥之花”的本來面目。在中原,此花要生長極是不易,要開花更得要辛苦培育,而在這雪域之中,一片片的長得卻是容易之極,想來開春之后,會開得艷極無儔。 他站了半日,收劍回鞘,對吳震道:“走罷!” 蓮花山上,一片火海。兵刃交錯,呼喝號叫之聲不絕。那火光映著雪色,卻是極艷,遠遠地見著,連雪地都被染紅了。 “公子,末將敢問一句,”那皮將軍拱手道,“末將敢問一句,吐谷渾軍已大敗而去,塔縣萬教的內(nèi)應(yīng),主惡均已伏誅,剩下的那些僧眾,如何處置?” 裴明淮勒住馬韁,遠遠望那山頭的普渡寺,已成火海。吳震在旁,也望著裴明淮,等他回答。 “斬草除根,不留后患?!迸崦骰淳従彽?,“所有蜇伏之人,藏得再深,也得給我挖出來。聽好了,不得漏了一人。否則,我要你的腦袋。” 皮將軍得了此話,一拱手,道:“是!” 吳震待得他走遠,道:“這是你的意思,還是?……” “是我的意思?!迸崦骰吹?,“我原本只想除了首惡便罷,但來了塔縣之后,卻改了主意。常人即便有恨,也未必能長久如斯,綿延代代,而他們……這些萬教中人,卻大大不同,黃錢縣一事,你不也發(fā)現(xiàn)了么?當(dāng)年留下的后患,如今已害死了這么多人,若是我又任他們將仇恨代代傳下,那以后豈非又有更多人要遭此荼毒?只有這些人都死了,想要跟隨他們的百姓才會不再受煽動蠱惑,枉為他們白送性命?!?/br> 吳震想了片刻,搖頭道:“你這話,好像對,但細想想,又總覺得有哪里不對?!?/br> 裴明淮笑了一笑,道:“走罷,吳大神捕。收拾他們,自有皮將軍,你跟我去,我還有別的事要辦。” 吳震忙道:“你先說,是什么事,辦不到的別叫我。” 裴明淮斜了他一眼,道:“你倒是會推脫!我是叫你一道,去把那個總壇給燒了,那些邪門的東西,斷了根最好。” “這話是極?!眳钦鸬?,“他們必定視那總壇為極神圣之處,燒了最好?!?/br> 二人進到那總壇,吳震吸了吸鼻子,道:“又生過火,焚過香?!?/br> 裴明淮嗯了一聲,道:“地上那壇城,周圍一圈,都燒過火。你看,那圈之內(nèi),還有好些花瓣?!?/br> 吳震記起雪蓮花之事,道,“你摘的那些花呢?可送進京了?” “送了。”裴明淮道。祝青寧自那日被辛儀救走之后,便再未現(xiàn)身,只是放在縣衙里面的雪蓮花,卻平白地少了幾朵,裴明淮知道必是辛儀所為,既然答應(yīng)過祝青寧,也自不會聲張。 裴明淮望著那四面冰壁上的佛像,道:“若論雕琢功夫,這些自然是佳作,憑著這里的天氣,也留存了這么多年。聽孟蝶說,以前上面還飾以寶石黃金,那當(dāng)然是留不下來的了,早被人給拿了去了。唉,終歸是冰雕成的,火一來,便也得熔了?!?/br> 吳震笑道:“這般說來,那些酥油花,豈非更無趣之事?花盡心血,做出來的絕世之作,等的便是熔化無蹤那一日?!?/br> 裴明淮默然。半日,方道:“我恨丁小葉殺瓊夜,若她不自盡,我也必定要殺她給瓊夜報仇。但……但我后來思來想去,又覺得丁小葉實在可憐,她當(dāng)真視瓊夜為姊姊,并非虛情假意,卻一定要殺她。她對付修慈自然是真情,還是拗不過面對老父發(fā)的誓言。” 吳震道:“她這孝,太過愚昧了?!?/br> “她不是孝?!迸崦骰吹溃罢缢约核?,從小這些想法,便是如釘子一般,釘在她腦中的。她本身對報仇并無執(zhí)念,但可怕的是,她這個人,本身就是為復(fù)仇而存在的。她是真正的可憐人,根本沒為自己活過。” 吳震反駁道:“她仍然跟付修慈有私情,甚至懷了孩子?!?/br> “她青春年少,又怎可能無知無覺?”裴明淮道,“只是她見父親身死,又殺情郎之后,已經(jīng)變得無心無情了?!?/br> 他眼望周圍,那些菩薩像,或猙獰怒目,或顏如好女,慢慢都在火中,化為水汽。 “我只希望這一回,真的是能了結(jié)了。你殺過去,我又報復(fù)回來……實在是無休無止,又有何益?” 吳震笑道:“是以萬教的神佛,多為金剛怒目之形,便是以此狀威懾世人么?” 裴明淮微微一笑,道:“這一回,我看你是真明白了。佛有慈悲身,便也得有忿怒身?!?/br> 二人一時無語,過了良久,裴明淮才道:“走吧,我去收拾一下,也該回京了?!?/br> 吳震望了望他,道:“裴三公子,你這趟來,也算是功德圓滿。想必回京之后,又能加封一等吧?” 裴明淮道:“你是想要我別忘了你吧?” 吳震忙道:“不敢,不敢,我只是要你別記我的仇。你干脆忘了我來過這里,那是最好不過的!” 裴明淮嗯了一聲,道:“你這么想,那便最好?!鳖D了頓,澀然道,“我倒是寧可我不曾來過?!?/br> 吳震看了他半日,道:“若是我說,人都有一死,韓姑娘這一劫,遲早都逃不過,你是不是會覺得好受些?” 裴明淮苦笑一聲,道:“你吳震什么時候開始,也信起天道輪回了?” 吳震道:“不信,從來不信。只是冥冥之中,常常有些巧合,巧到令人心驚不已!” 此時兩人已走至雪山絕頂之上,一陣風(fēng)吹過,吹得那些積雪都紛紛飛起,便如一朵朵的蓮花一般,自崖頂紛紛墜下。 韓瓊夜房中,一切如舊,只是佳人已逝。尉端抱了瓊夜走后,消息全無。裴明淮站在她房中,見她首飾盒中一只玉鐲,是當(dāng)年自己送的,不覺心酸難當(dāng)。 那個酥油香囊,貼身放著,體溫一焐,上面的花都看不清楚了。想必韓瓊夜送他此物本是此意,她跟那些酥油花一般,美到盛極,卻終歸是要不留痕跡的。 妝臺卻有一封書信,上面寫了裴明淮的名字。他拆開一看,里面字跡甚是熟悉,他早在黃錢縣之時,便是見過祝青寧的筆跡的。祝青寧算得精細,自然知道裴明淮感傷瓊夜,會到她的房中。 “青寧拜上:承影且暫留兄手中,日后自當(dāng)取回?!?/br> 裴明淮微微一笑,隨手一搓,那書信已化為碎片。他又聽見窗格輕輕而響,道:“要進來就進來,躲躲閃閃作什么?” 胭紅色的窗紗一動,一個穿淡紅衣衫的少女,俏生生地站在當(dāng)?shù)兀瑓s是孟蝶。她臉有焦急之色,也不說話,便向裴明淮盈盈拜倒。 裴明淮微笑道:“你為何不跟青寧在一起,自己跑來找我?是有什么事想求我么?” “我……我是有事要求你?!泵系驼Z道。裴明淮道:“哦?有事求我?什么事?” 孟蝶笑道:“裴大哥,你先說,你肯不肯答應(yīng)?” “你都不說是什么事,我怎么敢輕易答應(yīng)?!迸崦骰葱Φ?,“不過,我倒是要謝謝你,不對,應(yīng)該是吳震要謝謝你。要不是你指點,我們怎會想到丁南的尸身藏在棺木里面?” “那也只是湊巧罷了?!泵系溃拔也刚胰诵掭葑鎵?,我聽到那幾個工匠閑聊,說前幾日方去修葺過韓家墳地。我心念一動,細問他們?nèi)掌?,心道那可不正是藏尸體的好地方么?看那位吳大人成天四處去找,還不如指點一二呢?!?/br> 裴明淮問道:“你家書齋是不是你放火燒的?” 孟蝶道:“自然不是!我放火燒自己的書齋作什么?” 裴明淮想此言也有理,心道難道書齋失火真的只是巧合?又道:“好,那我再問你。你為何要殺孔季?” “孔季更不是我殺的!”孟蝶抬頭道,“我今天來找你,也是想告訴你這件事。我……我沒殺他!我也覺得十分詫異,那個人,顯然是要嫁禍于我!” 裴明淮奇道:“不是你?那天蠶絲……” “有天蠶絲的人,并不止我一個??!”孟蝶道,“天蠶絲雖說少見,可江湖上也不是找不到?。 ?/br> 裴明淮皺眉不語,孟蝶又道:“反正我是九宮會的人,殺一個人,跟殺一百個,沒什么區(qū)別。我……我實在是有事相求?!?/br> 裴明淮笑道:“辛儀易容之術(shù),果然天下無雙,連說話聲音都完全不同,我實在是分辨不出來。” 孟蝶笑道:“我早說過,夢中之蝶,本來就不存在。” 裴明淮道:“我勸你一句,丁小葉的下場,你已經(jīng)看到了。你年紀(jì)輕輕,又何苦為難自己?你這般行事,跟丁小葉又有何區(qū)別?” “至少我知道好歹,若我有個對我那般好的姊姊,我絕不會殺她?!泵系?,“我會得遵命而行,但我心中,至少也有個計量,不至于黑白不分?!?/br> 裴明淮只是一笑,并不答話。孟蝶見他不信,便走上了幾步,低聲對裴明淮說了幾句話,見裴明淮面上露出驚訝至極的神色,盯了她上下打量,目光十分古怪。 就在這時,吳震在院中叫道:“明淮,你還沒好么?等了你半日了?!?/br> 裴明淮揚聲道:“我這就出來?!睂γ系?,“好,這件事,我答應(yīng)你了?!?/br> 孟蝶向他一禮,低聲道:“多謝。伯父不幸身故,蝶兒辦完他的喪事,從此也不會再回塔縣,裴大哥就當(dāng)不曾在這里見過我罷?!彼源爸酗h了出去,身法輕盈,真跟只蝴蝶一般。 吳震撩開門簾進來,道:“你是在跟誰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