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宮夜譚 第142節(jié)
“你這是白問,他們不會知道的?!眳钦鹑滩蛔〉馈A栌鸩焕?,只道:“我大哥要你們來做什么?” 吳震頓足道:“你還問這傻話!當然是取此處的藏金,殺光所有人了!” 那黑衣人凝視凌羽,忽然又一笑,道:“你……樣子一點都沒變?!?/br> 凌羽道:“哦?” 黑衣人笑道:“秋分那一日,你在宮里殺了我們不知道多少人,尸首都堆成了小山。要不是你,皇帝那一回是走不了的?!蹦抗饴湓诔嘞錾希?,“這不是你當時用的劍。那把劍……只有影,卻無光!……二十年前,你雖救了皇上,卻重傷昏倒在我們面前,我們一百個想殺你,卻因主公有令不得傷你,不得不收手。沒想到,二十年后我還是得死在你手里。誰叫主公發(fā)了話呢?” 凌羽笑道:“大哥還真是記得我的救命之恩,還知道要報答我?!迸崦骰匆娝麆馕㈩?,便欲刺出,忙道,“你且住手,讓我問句話?!币娏栌鸩磺椴辉傅赝A耸?,道,“你們天鬼,為何如此恨我們大魏?” 那黑衣人大約也未料到裴明淮會問這個問題,呆了一呆。裴明淮道:“天鬼自命為鬼,可也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總應該有個緣故?!?/br> 他兩眼盯視那黑衣人,那人想說話,忽然咳了起來,鮮血一口口地涌了出來?!昂茫緛硪膊皇鞘裁疵孛?,臨死之前說出來也無妨。我們十多萬人遷至平城,一路上被斥為牛馬牲口,累死打死的無數(shù)。有些實在不堪奴役的,終于在你們先帝年間起兵。只可惜,還是沒成。不過,有一回,就能有第二回 。第二回再不成,還有第三回,那話是怎么說的?子子孫孫,無窮匱也!哈哈哈哈,你們管得了嗎?壓得住嗎?一城一城,都是我們這樣的人遷來的,除非一家一家地全部殺光!” 裴明淮緩緩地道:“這些年,已經(jīng)少了很多?!?/br> “起兵一回,我們是死傷殆盡,但你們也一樣是消耗嚴重得很。你們大魏的皇帝都夠聰明,知道該打的時候打,該守的時候守。但是,你們在休養(yǎng)生息,我們也是一樣?!焙谝氯说?,“我們?yōu)槭裁匆月褤羰??不過,千里長堤,也終將毀于蟻xue,我們會等著機會,耐心地等。” 曇秀道:“你方才說的起兵,指的是杏城蓋吳謀反?” 吳震變了臉色,黑衣人笑道:“不錯,那一次可讓大魏花了不少力氣,讓那個能征善戰(zhàn)、鐵蹄踏遍北地的太武皇帝親自坐鎮(zhèn),才得平定。他是厲害,但也沒得到什么好報應,哈哈,死在自己身邊寵信的宦官手里,你們說,是不是有趣得很?我問你們,你們知不知道那個殺他的宦官宗愛,是什么人?” 裴明淮一怔,宗愛的出身微賤,也沒人真去理會。吳震道:“是什么來歷沒人清楚,不過,似乎是太平真君六年的時候入宮的。” 曇秀道:“那不就是先帝平定蓋吳那一年?” “大魏有制,凡大逆不道者,十四歲以上男子處死,十四歲以下皆坐腐刑。”黑衣人笑道,“蓋吳謀反牽連了多少人,自不必我說。宗愛就是受此牽連的,而像這樣的人,可多了去了,你們敢說,現(xiàn)在在宮里,就沒有嗎?所以天鬼可能是任何一個人,因為你們大魏造的孽太多,殺戮太重,你們身邊都是仇人,現(xiàn)在不殺,只是在等待最好的機會罷了!” 他說到此處,又是一陣咳嗽,咳得胸前都全是鮮血。凌羽已經(jīng)聽得不耐煩了,道:“你們聽夠了嗎?我可以殺他了嗎?” 黑衣人盯著凌羽,道:“主公對你實在不薄,你又是他義弟,為何偏要助當今的皇帝?” 凌羽淡淡地道:“我不懂你們這許多道理,誰對我好,我就幫誰。”劍尖一抖,已經(jīng)刺穿那黑衣人的咽喉。凌羽將劍拋回給裴明淮,道:“誰趁我剛才昏過去的時候,又拿了我的霄練?要不要臉?” 祝青寧一直沒開過口,這時見凌羽盯著他,怒道:“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凌羽道,“有本事就來搶,偷什么偷?哼,你娘不是好東西,難怪你也這樣子!” 祝青寧大怒,道:“你敢罵我娘?” 裴明淮道:“你跟他認真作什么!”心里卻也疑惑,祝青寧自然不是那等人,那誰去凌羽身邊摸了那柄霄練?走到凌羽身邊,溫言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一醒過來就發(fā)現(xiàn)霄練不見了,肯定是有人偷了!”凌羽跺腳道,“要不要臉,搶不過就來偷!” 裴明淮瞟了一眼祝青寧,見祝青寧臉色蒼白,神情恍惚,連凌羽后面的話大約都沒聽進去。吳震道:“這個人的祖上是大涼滅國后,自涼州被遷至平城的?可是,我記得當時只遷了三萬戶啊,哪有十萬戶之眾?” 曇秀搖頭道:“不是。有如此數(shù)量之巨,又說起兵在先帝年間,那他們遷入平城,必定不是先帝時候?!?/br> 吳震道:“那是什么時候?” 裴明淮一字一字地道:“天興元年,高句麗!” 吳震一怔,道:“高句麗?可那是燕國亡后的事了啊,高句麗原本也是跟燕國交戰(zhàn),打輸了,才會被遷至中山的。” 裴明淮道:“有區(qū)別么?” 吳震見他眉頭緊蹙,忽然心中一動,道:“你是不是在想……”話還沒說完,突覺得腳下一搖,隱隱又聽到了隆隆之聲。凌羽也是身子一晃,臉色大變,叫道:“不好!” 那隆隆之聲越來越響,竟如雷聲在地底轟鳴。眾人只覺腳下?lián)u動不止,吳震叫道:“你們看!” 裴明淮若非親眼所見,真是萬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有個巨大的黑黝黝的圓臺,慢慢自地底升了起來。 “是那個有青銅獸面的石室!”吳震叫道,“就是我們剛才去過那一個!原來……原來它是根柱子!那獸面就是柱子最頂端……” 凌羽頓足,回頭對祝青寧道:“我先前見著承影和含光都在你身上,你到底進來以后把那兩把劍給了誰?” 吳震一聽此言,眼睛一亮,道:“好啊,祝青寧,你主子也來了?好好好,我早就想見識一下九宮會的尊主是誰了!” 裴明淮道:“什么?” “你怎么糊涂了!”吳震道,“他能把那三柄劍拱手給人,對方只能是一個人,那就是九宮會的遁甲,他的主子!” 此時那青銅獸面已經(jīng)高高隆出地面,旁邊的那些墓碑,桃樹,尸體都紛紛撞了開去。青銅獸面額頭上,那三道凹槽里面插了三柄劍,劍身全部沒了進去,只余劍柄在外面。 祝青寧仍不開口,裴明淮急道:“你倒是說話啊!” 吳震哼了一聲,道:“他是月奇,要不給他主子,還會給誰?大家都知道,要找九鼎,就得要孔周三劍……” 他話還沒說完,就像是吞下了一個雞蛋,嘴張得大大的,后半截話也不知哪去了。青銅獸面在圓柱頂上,最先拔地而起,而這時候最底下的青銅圓臺終于緩緩升了上來。吳震兩眼都睜圓了,緊盯著躍上青銅柱頂?shù)囊粋€人。 是個穿紅衣的年輕女子,容顏嬌美。 姚淺桃。 那底下的青銅圓臺極大,上面能站數(shù)百人,如今也真站了百余人。這些人他們也不陌生,便是帶他們進鎖龍峽的漁民們,卻在進了這個地方后,不翼而飛。 一時間,裴明淮是心亂如麻。他都不明白這么多的思緒亂如絲縷,盡數(shù)涌上來,而頃刻之間,又能把這些紛亂的絲線給理得清清楚楚。 姚淺桃姓姚。 彭橫江不可能把女兒牽扯到九宮會的事里面,于公于私都不可能。那姚淺桃是怎么知道的?因為她本來就知道。 道容師太知道姚淺桃的身世。道容的師傅道靜師太本來就是從姚秦皇宮里面出來的人,所以道容師太也對她悉心照料,教授武藝。 姚贊雖身死,但他的舊部仍然忠心耿耿,留在此地等候。——等什么?或者是百年一見的異象,或者是有姚秦皇室血統(tǒng)的主子。姚氏舊部也跟太平道中人一樣,有些進到了桃源并留了下來,從此就再不曾出來。他們與姚秦再無干系,但卻傳下了進去的法子。 姚淺桃就在馬上要天生異象的時候到了,她想必有什么信物,或者有別的甚么暗語。既在此時到來,那對姚秦舊部而言,就是命中注定的事。 所以他們殺了所有礙事的人,尋藏金的也好,裴明淮調(diào)來的官兵也罷,或者連張魚和他的屬下也是他們殺的。 曇秀合掌道:“姑娘究竟是什么人?” “我姓姚,你們還想不到嗎?”姚淺桃道,“我母親是姚秦的公主,戰(zhàn)亂之中與我爹相識,二人都是自國難中逃出來的,二人彼此相惜,結為夫妻??晌夷飸n病早亡,爹爹不便照料我,便將我送到了師傅那里。道靜師太本來就跟我母親相識,師傅自然會好好照顧我?!?/br> 吳震盯著姚淺桃,叫道:“你師傅呢?誰殺了你的師妹們?” 姚淺桃道:“她們都不該來這里。礙我的事,我只能殺!” 祝青寧怒道:“彭橫江也是你殺的?他可是你爹!” 姚淺桃道:“是?!?/br> 眾人都變色,裴明淮道:“你可知道,弒父殺師,若入輪回,必下畜牲道?” 姚淺桃笑道:“為了大業(yè),誰都可以死?!?/br> 吳震叫道:“生恩養(yǎng)恩,你竟能一筆抹煞?” 姚淺桃緩緩地道:“那倒也不是,只是,若誰要阻我,我也沒辦法?!?/br> 吳震問道:“你是九宮會的人?” 姚淺桃道:“怎么會?我自然是天鬼?!?/br> 吳震大驚,回頭對祝青寧道:“你瘋了?你竟然把孔周三劍給天鬼?你是活膩了嗎?!”又跌足道,“我明白了,我明白這些人為什么讓我們進來了。若是不讓你祝青寧進來,你是不會給孔周三劍的!在他們看來,我們是一伙的,所以放我們來了!” 祝青寧面色慘然之極,低聲道:“我若不給,他……他會殺了我娘?!?/br> 吳震聽得云里霧里,叫道:“誰???誰會殺了你娘?” 凌羽在旁邊道:“他爹。” 吳震叫道:“什么?這什么亂七八糟的?” 裴明淮道:“聽說當年平原王偕數(shù)王謀逆,卻功敗垂成,那幾位王公反而被他誅殺,皇上無奈,反而重重嘉獎于他,賜婚他跟上谷公主,京兆王的愛女。后來皇上誅平原王府滿門的時候,只有上谷公主活了下來,想必皇上賜婚,也只是讓她作個眼線,平原王對上谷公主想是沒有絲毫情份?!?/br> 見凌羽嘴唇微動,似想說話,裴明淮又道:“還有你,凌羽,你也是他那時候拋出來的棋子?!?/br> 凌羽低頭不語,祝青寧慘然道:“我能怎么做?天鬼若要殺上谷公主,我怎么做都護不住她!” 曇秀道:“你寧可背叛九宮會?這是什么罪你不知道?” “那我也只能認了?!弊G鄬幮Φ溃爸豢上覜]法子選,若是能選,我一定不要這樣子的爹。” 吳震在旁邊拉了凌羽一下,低聲道:“接下來會怎么樣?” 凌羽道:“問我?” 吳震奇道:“不問你問誰?” 凌羽沉默片刻,道:“這地方已經(jīng)完了,要逃就趕緊吧!孔周三劍不是開啟鼎湖的鑰匙,天鬼是在拿她當棋子用呢。不僅不是鑰匙,還是……” 他話還沒落音,眾人就覺得地動山搖,抬頭一看,只見兩邊絕壁紛紛往下坍塌,那本來只容一船而過的小溪,也不知哪來的這么多水,陡然漲高了不知多少,眼看著就要將谷底給淹掉了。再加上石壁坍塌,這地方不出多時就會被埋在下面。 姚淺桃也驚得面色發(fā)白,叫道:“怎么會這樣?!我明明是把三把劍都放在了應該放的地方啊……” “你主子騙了你。世間本無孔周三劍,當年太平道中人到了此處,在這里尋得了一種奇怪的石頭,據(jù)說是天上掉下來的,方得煉成。”凌羽慢吞吞地說道,“從前此地也并非無路可入,也并不是就沒有人出去過,所以江湖上傳言一直不斷,一直引得人來尋。但九鼎不能被人所得,若是要授人,不如毀掉。你方才把孔周三劍刺入,就是一個毀掉這神陵的機關,也是無可奈何之下的自毀。既然來者已經(jīng)做到了這一步,神陵里面必定也是沒有活人了。機關已經(jīng)開啟,無可逆轉(zhuǎn),不想死的,自己去尋活路罷!” 聽了他這一番話,眾人都說不出話來。姚淺桃臉色卻漸漸平靜下來,微微一笑,道:“原來如此。好罷,跟九鼎埋在一起,倒也不虧了?!背聊?,對身邊的姚興道,“你們最熟水路,想必還有生機。趕緊走吧,以后再別想著什么復國了,平平靜靜了此一生最好?!?/br> 姚興笑道:“公主怎么這時候卻心慈起來了?” 姚淺桃道:“人既將死,其言既善。原來你們過得好好的,本來能平平安安了此一世,卻因為我的癡妄之念,又卷了進來,是我這個公主對不住你們?!?/br> 姚干搖頭,跪下道:“公主,你這話我可要駁了。過得好好的?平平安安了此一世?公主錯了,亂世之中,哪有什么平安喜樂!要是做個平常的漁民,有甚么意思!不打仗的時候,便是官府欺凌,為了交納賦稅苦不堪言。打仗的時候,便被充作兵役,于平日的賦稅之外又另有征調(diào)。打完了仗呢?那便是打勝了的將我們遷來遷去,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原來姓甚么,來自哪里!我們以漁民之名住在那處,若是再住下去,也只有被逼得一個個死掉的,下水撈珠慢慢地死,不如現(xiàn)在一死痛快!” 說罷拔出腰刀,在頸上一旋,叫道:“我先走一步!” 姚淺桃怔怔半日,笑道:“是了,所以江湖上總說,要快意恩仇,沒那么多要慮的?!彼蝿Τ銮?,裴明淮卻道:“姚姑娘,我請問你一句話?!?/br> 姚淺桃劍已在頸間,笑道:“裴公子請講。” 裴明淮道:“你是什么時候入天鬼的?” 姚淺桃笑道:“自然是在朝天峽得知我身世之后?!?/br> “你為了那虛妄之念,弒父殺師,現(xiàn)在知道不過是他人傀儡,你后不后悔?”裴明淮又道。姚淺桃大笑,道:“自然不后悔。有人愿意平平安安終了此生,那自然沒甚么錯。我既知自己身世,這般做,對得起祖宗,也對得起自己。至于成還是不成……這兩三百年間,說好聽點便是群雄并起逐鹿中原,說難聽點,什么妖魔鬼怪都可以去爭去搶,走馬燈一樣地換皇帝,一國又一國生生滅滅,多我一個來爭的,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大魏贏了天下,那是你們本事,別的人輸了,那也就輸了,這都輸不起,還爭什么天下!” 她劍刃在頸上一勒,一股鮮血噴涌而出,仰天倒在青銅獸面上。姚干叫道:“恭送公主!”帶頭跪下,眾人向她磕了三個頭,各自拔出腰間刀劍,齊聲對天而歌。 “他們唱的那是什么歌?”吳震問道。祝青寧神色茫然之極,緩緩道,“這是他們姚秦時候民間的歌。……長安十二門,光門最妍雅。渭水從壟來,浮游渭橋下?,樼饛同樼?,女郎大道王?!托幸乐魅耍傅弥魅藦?。猛虎依深山,愿得松柏長。懀馬高纏鬃,遙知身是龍……” 祝青寧聲音越來越低,終告不聞。 本章知識點 祝青寧在姚淺桃死的時候吟的那詩是出自哪里? 《樂府詩集》之《橫吹曲辭五》收錄。橫吹樂對于北朝民歌的意義是非常重大的,三言兩語說不清楚,姑且可以按《古今樂錄》中說的“橫吹曲,其始亦謂之鼓吹,馬上奏之,蓋軍中之樂也”大致進行理解。橫吹又分漢魏(前魏,即曹魏)晉舊曲和十六國后魏(即北魏)時期的新聲,我們現(xiàn)在談的是橫吹新聲。 《古今樂錄》曰:“瑯琊王歌八曲,或云‘陰涼’下又有二句云:‘盛冬十一月,就女覓凍漿?!詈笤啤l能騎此馬,唯有廣平公’?!卑础稌x書·載記》:“廣平公,姚弼興之子,泓之弟也。”姚興是姚秦第二位皇帝,他兒子姚泓是最后一位。 新買五尺刀,懸著中梁柱。 一日三摩娑,劇於十五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