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jié)
看看他癟癟的小肚子,錦月哪能不知道自己兒子的食量,他是舍不得吃掉、留給自己啊。抱著兒子軟軟的小身子,錦月忍不住哽咽:“乖,小黎吃了,就是娘親吃了。” 錦月抬眼憋回眼淚,越過暴室獄的土坯墻望向東方更遠(yuǎn)、更高闊的天空。弘凌,雖然你一次次置我于死地,但我依然感激上蒼,給了我小黎…… 包好蘿卜,小黎交代:“娘親,那晚上我遇到了個穿著黑衣裳的神仙叔叔,是他幫了我?!?/br> “神仙叔叔?他……長什么樣子,穿的什么黑衣裳。” “唔……”小黎撓著小腦袋想了想,“就是黑衣裳,有黑毛毛的黑衣裳。” 錦月想問得更細(xì)致些,可孩子畢竟還小,除了說那人長得好看、穿黑衣裳,其它的也描述不詳細(xì)。 這時,延尉監(jiān)的主管官延尉正大人就來了,將錦月提過去說話。錦月剛進去便見他穿著一身滾了幾縷獸毛的黑衣,容貌端正、器宇不凡,便“明白”了,應(yīng)當(dāng)是遇到他。 這人錦月有些印象,是當(dāng)年五皇子身邊的下屬,李湯。五皇子是皇后嫡子,最得天家恩寵,雖然英年早逝,卻也讓身邊的朋友下屬都得了皇帝思子的恩惠,仕途平順。 原來是李湯救了她。 …… 夜晚的明渠安靜地流動,像一條漆黑的血管,從暴室女犯所住的茅屋之側(cè)蜿蜒流過。河面一半結(jié)了薄冰,只有河心還流著,折射著月亮稀薄的冷光。 錦月站在水邊,從懷里拿出珍藏多年的桃花簪。本以為時間會磨平一切,這份情終有一天會被消磨,可沒想到,是秦弘凌親手用這般殘忍的方式,將它結(jié)束。 那天華攆里傳出的男女打情罵俏,每次回想依然如把刀割著心口,而今鮮血淋漓,再拼湊不好顆完整的心。 她可以跟著個無權(quán)無勢的男人、什么都不要,可是,卻不能接受一份不完整的愛情,和別的女人睡一個丈夫——那是對自己的輕賤。 更何況,那個男人,已經(jīng)完全變了。 “唉……” 金簪脫手,輕響一聲落入河中央,錦月涼涼一笑,望著東宮的方向。 “就此,恩斷義絕……各自,珍重吧……” ** 徐云衣入了死牢不但沒死,反而被放了出來,還得了延尉監(jiān)的頭兒——延尉正李大人的親自看視,可見延尉監(jiān)對這案子,或許說是對徐云衣這個人,的重視! 暴室獄里的人誰也不敢再輕看錦月,連管事嬤嬤對她說話都客氣了不少。 ‘難道徐云衣打死也不說的相好,是延尉正李大人?’管事嬤嬤滿心疑惑,進茅屋找錦月,掖庭令大人破天荒地特別發(fā)了道赦令下來。 錦月正在給小黎穿衣裳,見管事嬤嬤來,趕緊將兒子攔在背后——小黎越來越大,住在女犯牢獄不合適。 管事嬤嬤面無表情地瞄了一眼孩子,拿了張文書出來:“徐云衣,掖庭令大人看你你五年來辛勤勞作、表現(xiàn)優(yōu)良,特賜你赦令一道,準(zhǔn)許你參與這次太皇太后的壽宴籌備,若表現(xiàn)得當(dāng),便許你出暴室監(jiān)獄為宮人。文書在此,跪下受了吧?!?/br> 管事嬤嬤抖了抖文書,凝眉瞥來:“愣著做什么,還不快叩首謝恩!” 錦月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激動得手都在顫抖?!爸x、謝掖庭令大人厚恩,謝掖庭令大人厚恩……” 錦月抬頭,滿目眼淚看著管事嬤嬤?!爸x嬤嬤大恩大德,云衣……云衣沒齒難忘。” 雖然拿這道赦令管事嬤嬤是順?biāo)浦壅f了兩句好話,但沒想到這女子竟如此通透,幽幽嘆了口氣:“你不必謝我,我也不過隨口說幾句無關(guān)痛癢的話罷了。此番太皇太后大壽你不得出錯,掖庭令大人的赦令嬤嬤我當(dāng)了一輩子差可都沒見誰拿過,你須當(dāng)珍惜。” 錦月當(dāng)然會珍惜,熬了五年,她終于可以出暴室的大門了!嬤嬤走后,小黎從背后跳出來搖著錦月的手: “娘親娘親,我們是不是可以出去了、是不是可以出去了?” 擦了激動的淚水,錦月點頭,摸著兒子細(xì)軟的頭發(fā): “是啊,我們可以出去了。那個神仙叔叔,你下回看見一定要好好謝謝他!” 錦月沒有傻到以為是老天聽見了她祈禱、放她出去,若非有人交代,掖庭令怎會甘擔(dān)風(fēng)險、給這赦令,要知道,她若犯錯掖庭令也會受牽連。 真沒想李湯這般有能耐! ** 太皇太后壽辰緊鑼密鼓地籌備著。 日子過得飛快,過了除夕,沒幾天就到了正月十一——太皇太后壽辰的前一日。 正月十五是大年,所以這壽辰也要辦得格外的喜慶而且別出心裁。 當(dāng)然,那別出心裁的活兒是輪不上錦月去設(shè)計,錦月只是個戴罪的低等雜役,只要她表現(xiàn)良好,過了壽辰就能帶著小黎出暴室了,這比什么都讓人開心! 不過,唯有一點讓錦月心有戚戚:太皇太后的壽辰,秦弘凌作為太子必然會在! 上次相逢,他險些要了自己的命,這次她就乖乖躲角落里,無論如何也不能再碰見! “娘親娘親……”小黎抱著根蘿卜撲進錦月懷里,揚起紅撲撲的臉蛋兒,“娘親,我把這根蘿卜送給神仙叔叔感謝他,好不好?” “呵呵,好,這蘿卜是你的財產(chǎn),要怎么支配它你決定?!?/br> 孩子得知壽辰他也可以出去溜達(dá),天天嘟囔著要去找“神仙叔叔”,送這、要送那的,興奮得很。 錦月知道李湯為人溫和,便沒有阻攔,叮囑了他要禮貌謙恭便由他去了。 “娘親……”小家伙小手卷著衣裳角有些緊張,亮著眼睛小心地看錦月,“爹爹……爹爹他是不是也和神仙叔叔一樣,又高又好看呀……” 錦月心頭一抽,腦海里那個顛倒眾生的容顏令她笑容瞬間蒼白。 “不是?!?/br> 小黎拽住轉(zhuǎn)身欲走的錦月,揚著小臉迫切地問:“那爹爹、爹爹他長得不好看嗎?” 忍著心中痛楚,錦月看著孩子眼中的渴望,決絕道:“不好看,爹爹長得不好看。所以以后都不要再提他了,他不值得小黎去想,聽話!” 冷聲說罷,錦月便出了門,走到門外聽見屋里有孩子低低的抽泣聲,像小刀子削著她的心尖。 對不起,我的小黎……爹爹,真的不能再想了,他不屬于我們。 ** 太皇太后九十壽辰在太極宮的萬安殿舉行,宮人們穿著暖色的衣裳、端著玉盤珍饈進進出出,絲竹舞樂、說戲唱曲聲不絕于耳,連萬安殿外十丈遠(yuǎn)的水塘涼亭都聽得見。 錦月早早干完了搬椅動桌的雜活兒,在柳林里躲著。天寒地凍,柳枝兒上掛著小冰棱子,池中一輪滿月碎在波心,雪光燦燦。 錦月搓手哈氣呆了一陣兒,便聽見旁邊假山后的小徑上,有幾個路過的太監(jiān)在小聲說話—— “你剛才便是看見太子殿下的脖子才嚇成那樣的?” 另一人心有余悸般說話還在抖:“是、是啊,那傷疤斜在喉嚨上,好深!可太子殿下竟還活著……而且我聽說太子殿下除了臉,渾身上下就沒幾處好的地方。你、你說他是不是真的是魔鬼啊……” “一道疤就把你嚇成這樣兒,沒出息的東西……” 聲音走遠(yuǎn),錦月愣在假山后。上回重逢匆匆,她只看見弘凌映在紗簾上的側(cè)臉輪廓和一角蛟龍朝服,并沒看見他的面貌。 不知不覺,錦月才發(fā)現(xiàn)自己從柳林深處走了出來,到了園子門口,正要躲回去忽然有人叫住她—— “喂,你是暴室獄吩咐來幫忙的那個女犯是吧?來來來,拿著這掃帚從偏門進去,聽小安子安排做事?!?/br> 竟是萬安殿的管事公公將她看見了,讓她拿著掃帚跟個小太監(jiān)去殿中清掃人醉酒后的嘔吐物,太皇太后最看不得、最聞不得那污穢東西。 錦月拿著掃帚心如擂鼓,所幸到了殿中后眾皇子之首的太子席位竟是空的,才大松了口氣。金碧輝煌、滿眼珍饈不能形容宴席的奢華浩大,她一身布衣卑微如螻蟻,低著頭倒也沒有引起什么動靜,這群天家的尊貴人物怎會留意一個清掃污物的奴婢。 原來是幾位從南方遠(yuǎn)道而來的藩王世子和少年皇子,不知佳釀猛烈,給喝醉了。 壽宴終于進入尾聲,錦月大松了口氣。 “愣著干嘛呢,太子殿下醉酒宿在香蘭殿,你還不快隨去候著清理!”她剛祈禱完便被太監(jiān)拂塵一掃背脊。 錦月心下大急,低首道:“公公,犯婦身份卑賤不敢靠近太子之側(cè),還請公公另尋他人……” “放肆!你能伺候皇子世子,卻不能伺候太子殿下,你想說明什么?不想要小命兒了嗎!” 過去打掃不一定會被認(rèn)出,可不過去一定會被這個太監(jiān)刁難,出暴室機會不易,小黎也大了不能在暴室待下去了…… 兩相權(quán)衡,錦月默默跟在東宮宮人后頭,前往香蘭殿。 當(dāng)走到殿門口,里頭傳來的聲音令錦月心都差點從嗓子眼跳出來! ☆、第七章 迷離的吻 “滾出去……都滾!??!” 里頭男子怒吼聲,近乎野獸的嘶吼,若不是熟悉那個聲音,錦月絕對無法相信,這個狂怒的男人真是昔日儒雅沉靜的秦弘凌。 殿外奴才“噗通”跪趴了一地、發(fā)著抖,里頭震怒和東西摔碎的聲音,一聲連一聲,膽子小些的甚至嗚嗚哭起來喊“饒命”。 一旁,匆匆趕來的老太監(jiān)問小太監(jiān)情況,錦月認(rèn)出那人是那晚上陪在弘凌攆側(cè)的老太監(jiān)曹公公,趕緊把頭低下去悄悄聽著—— “宴上發(fā)生了什么事,殿下為何如此雷霆大怒?” “回回公公,方、方才壽宴上獻禮,殿下還沒來得及抬上壽禮,太皇太后說、說,你若真要送哀家‘大禮’,便立刻從哀家眼前消失、滾出長安……” 他還沒說完便被老太監(jiān)瞪得閉了嘴。 錦月倒抽一口涼氣。難怪,她在殿上沒有看見弘凌。沒想到他而今手握重兵、又?jǐn)×诵倥?,卻依然不為親族接納。 片刻,太監(jiān)端進去一碗冒著古怪的刺鼻湯藥,很快里面就安靜無聲了,但還是誰也不敢進去,領(lǐng)錦月來的太監(jiān)呵斥她進去清掃污物。 原來各殿都有配宮人打掃污物,香蘭殿配的宮女因太子發(fā)怒、害怕不敢來,才托人找了她這么個好欺負(fù)的主兒。 眼下她只能硬著頭皮上了。錦月進去時,正好有兩個宮女忍不住好奇在小聲交談—— “咱們殿下到底喝的什么藥,明明味道刺鼻難聞,殿下卻喝得如瓊漿玉露一樣舒坦?而且這病也……”宮女甲瞄了眼安靜的床幃,聲音壓得極低,“也古怪得很!” “噓——”另一個宮女眉眼鬼祟,似要說大秘密,“我進宮前爹娘是開藥鋪的,我知道那碗根本不是藥,而是種毒,讓人上癮的毒,人吃了會產(chǎn)生幻覺、做美夢……” 兩人說到此處都覺得干系重大,約定了誰也不許多嘴,而后一人先出去了,錦月正想著如何脫身便被另一宮女錯認(rèn)了—— “你來得正好,我、我肚子不適,煩你先看夜。我、我去去便會?!彼挥煞终f、捂著肚子就跑了。 “哎~”錦月又不敢大聲叫住她,只能眼看宮女跑遠(yuǎn)。 室內(nèi)安靜,床榻前放著兩重紗帳,并看不清里頭形容。隱約有極輕微的均勻呼吸聲傳來,明明那么輕那么輕,卻讓她走不出那聲音的蠱惑,鬼使神差的挪到床幃前。 輕輕撩開煙青色帷帳,錦月立刻聞到一股濃烈的酒氣,然后是安靜沉睡的高貴男人。 錦月眸光震了震,渾身止不住地顫,連呼吸都變得不能自已。 秦弘凌安靜躺著,濃密烏黑的長發(fā)映在明黃錦緞的蛟龍逐日寢衣上,那是儲君才能穿的顏色,更襯得他器宇軒昂、氣質(zhì)不凡。 整齊而修長的眉,深邃的眼睛,窄挺的鼻子,他還是那張顛倒眾生的臉,但少了五年前的病態(tài),皮膚也不再那么蒼白細(xì)膩,而是日曬雨淋后的微微古銅色,輪廓也更加成熟、剛毅。 而后,錦月目光便落在了弘凌脖子上、那道用圖騰修飾過的傷痕,錦月眸光顫顫震了震,漸漸發(fā)紅。受這樣的傷,他到底是怎么……怎么活下來的…… 不過她還沒昏頭,既然已決定恩斷義絕又何須久留,自己又用什么身份來久留。 放下帷帳,錦月決定趕緊抽身離開,可剛轉(zhuǎn)身走了一步,忽然背后有冷冽的空氣撞來,酒味濃烈嗆人,她回頭便被一只大手扣住了后腦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