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昭陽沒再繼續(xù)這個話題，簡單問了他昨天的感覺，就拿上病歷本走了，陸友良一會兒有臺非常重要的手術(shù)，他做副手。

    古玉衡在后面看著他，心想：今天的福利又領(lǐng)完了，睡覺……

    陸友良這臺手術(shù)從上午九點(diǎn)半一直做到了下午三點(diǎn)，整整六個小時，連午飯的時間都錯過了。幾位醫(yī)生脫了手術(shù)服還得交待醫(yī)囑，傅昭陽吃上飯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四點(diǎn)。不早不晚下午茶的鐘點(diǎn)，在食堂里遇到管寧，他對面坐著個西裝革履有些黑社會氣質(zhì)的男人，兩人正低聲說著什么，管寧的表情好像很不愉快。

    傅昭陽看著這情形走過去，管寧一抬頭看見他，好像有些尷尬，打招呼道：“傅醫(yī)生，下手術(shù)了？”

    “嗯，你怎么也這會兒來食堂？”

    “餓了，來吃點(diǎn)東西?！惫軐幒鷣y找了借口，但他臉前分明什么食物也沒放。

    傅昭陽見他不想多聊的表情，便沒再摻和，本來還以為他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準(zhǔn)備幫忙。

    過了一會兒陸友良也來了，端著餐盤坐到他對面，傅昭陽擦擦嘴跟他打招呼，叫了聲師父。陸友良說：“今天這臺手術(shù)感覺怎么樣？要是讓你主刀，敢上嗎？”

    傅昭陽愣了一下，搖搖頭。

    陸友良溫和地笑了笑，說他：“年紀(jì)輕輕的，都說初生牛犢不怕虎，看著也是銳氣十足的，怎么老往后縮？說說都不敢？”

    “我水平還達(dá)不到?！备嫡殃栒f。“全院這么多碩士畢業(yè)生剛剛參加工作時都不敢做這種難度的手術(shù)，我要是說敢，也太大言不慚了。”

    陸友良說：“別拿學(xué)歷說事，你啊，就是太看重這些?！?/br>
    “畢竟人家多學(xué)了三年。”傅昭陽想了想，猶豫了一會兒才說：“師父，我想考研?！?/br>
    陸友良正在夾菜的手停住，看了他一眼說：“拿到醫(yī)師資格，工作三年以后是可以直接申請在職研究生的?！?/br>
    “我知道。”傅昭陽說：“可我真的覺的……我水平還達(dá)不到。”

    “任何外科醫(yī)生提高水平的方式都是多看、多練、多積累，要是你水平真的達(dá)不到，當(dāng)初我就不會讓你留下來?！标懹蚜悸曇艟従彽毓膭钏骸耙庾R到自己的不足是好事，任何醫(yī)生在面對束手無策的病患時都會覺得自己無能，我也會，這很正常?！?/br>
    傅昭陽嗯了一聲，沒再說話，陸友良看了他一會兒，想了想沒再勸，只是說：“拿到學(xué)歷也好，醫(yī)院里這種晉升體制，你自己拿主意吧，如果真的想再深造也可以?！?/br>
    遠(yuǎn)處管寧大概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交談，但看起來有些慌張，走之前也忘了跟他們打招呼。傅昭陽看見，陸友良也看見，說：“小管這兩天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看起來心神不寧的，你們年輕人好溝通，沒事問問，能幫忙的還是盡量幫?！?/br>
    傅昭陽答應(yīng)了一聲。

    下午飯結(jié)束之后，兩人一起回了辦公室。

    屋里暖氣開的足，傅昭陽坐在里面感覺燥得狠，他開了窗戶通風(fēng)，傍晚帶著寒意的空氣沖進(jìn)屋里，把窗邊仙人球的刺兒都吹的顫了顫。他寫了會兒病程，張蓮敲敲門探頭進(jìn)來，手里拿著個粉色的信封，笑著揶揄：“傅醫(yī)生，又收到情書啦。”

    “什么？”

    “昨天大腳骨手術(shù)那個女孩兒?！彼χ研欧夥诺剿郎?，說：“出院之前問我你辦公室在哪兒，你當(dāng)時跟主任在手術(shù)室，我就代收了?！?/br>
    傅昭陽哭笑不得，玩笑似的嘆了口氣，說：“那得謝謝您?！?/br>
    “可不得謝謝我，萬一成就一段好姻緣呢？現(xiàn)在都流行往小了找，前段時間那倆明星，叫什么來著，男的比女的大十七歲，一點(diǎn)兒也看不出來，可恩愛了?！睆埳?fù)嫘χf。

    傅昭陽朝她作了個揖，張蓮撐著他辦公桌，身體略向前傾，湊過來問他：“小傅，我看你平常冷冷清清的，到底有女朋友沒有？不是說咱們主任的千金剛從國外回來嗎？有意向沒？”

    傅昭陽剛從慕青那兒逃脫，這邊又湊上來，頭都大了，卻不能不應(yīng)付，畢竟別人也是出于好心，只好說：“目前沒這方面的打算?！?/br>
    “哎呀，年紀(jì)輕輕血?dú)夥絼偟臎]打算怎么行？”他們骨科是醫(yī)院里有名的和尚科，手術(shù)時常常開一些帶葷的玩笑，連帶著護(hù)士也受感染，張蓮一個三十多歲的已婚婦女就更沒什么忌憚，說傅昭陽：“這小臉俊的，沒人滋潤張姐都心疼，我家里有個表妹，外企工作的，長的漂亮極了……”

    傅醫(yī)生借口跟值班醫(yī)生交待工作，才得以逃脫。

    他走進(jìn)病房的時候古玉衡正在手機(jī)上玩兒斗地主，張巖又不知道跑哪兒去了。“終于知道回來了？我尿都快出來了?！?/br>
    “我扶你上廁所？”傅昭陽關(guān)上門說。

    “……”古玉衡聽見他的聲音抬起頭，每次面對傅昭陽，總能趕上他最銼的時候，真不知道是什么鬼運(yùn)氣?！安徊弧挥?，我就是個比喻，開玩笑呢?！笔謾C(jī)里沒兩秒傳來：“快點(diǎn)兒吧，我等得花兒都謝了?！钡奶崾疽?。

    古玉衡趕緊退出游戲界面，傅昭陽問他：“在玩兒斗地主？”

    “嗯?！惫庞窈庥悬c(diǎn)不好意思，他怕傅昭陽覺得他玩物喪志。

    沒想到傅昭陽說：“我讀大學(xué)的時候也經(jīng)常玩兒，總輸，歡樂豆存一點(diǎn)就輸光了。”

    “真的假的？你那么聰明，我以為肯定是游戲高手呢?！惫庞窈庠眷囊活w心放下來，臉上不自覺掛上笑。

    “真的?！备嫡殃栃χc(diǎn)點(diǎn)頭，又問他：“真的不要上廁所？”

    “不……不用了。”古玉衡臉又紅了，他其實(shí)還挺想上廁所的，但是叫傅昭陽扶他……總覺得會發(fā)生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傅昭陽拉了旁邊的椅子坐下，他其實(shí)沒什么事，就是想來看看，可坐下了又不知該說什么。

    古玉衡原本半躺在床上，此時想坐起來陪他說話，動作不怎么利索地往上爬了爬。傅昭陽趕緊探身過去，像對待一個嬰兒那樣，一手扶住他的后頸，另一只手托住他的大腿，從下面穿過，抱著他整個人往床頭移了移。

    傅昭陽的手干燥又溫?zé)幔陬i后非常舒服，古玉衡聞著他身上淡淡的沐浴乳的香氣，勉強(qiáng)遏制住雙手沒有擁上去。

    “你的傷腿，能不動盡量不要動?！备嫡殃栒f完又坐回凳子上，他看到古玉衡的臉又紅了。

    “我這不是……想坐起來跟你說話嗎？”古玉衡抿了抿嘴，有點(diǎn)羞澀地說?！澳阈r候跟現(xiàn)在可真不一樣?！?/br>
    此時的氣氛實(shí)在很好，傅昭陽有點(diǎn)享受著，說：“嗯，長個子了，原本比我哥低很多，還以為長不過他呢?！?/br>
    “小時候你跟你哥站在一起一比，簡直像從野地里爬出來的一樣，當(dāng)時我還跟他說你跟他長得不像，他說你是撿的?！惫庞窈庹f起小時候的事，臉上的笑容愈發(fā)真誠，那段時間真是難得的快樂。

    因?yàn)槟晟俪擅?，他身邊沒什么朋友，而且公眾場合也不能去，跟傅朝暉兄弟倆雖說是玩兒，其實(shí)也只是在家里玩兒，不是在傅家就是在他自己的小公寓。對于少年人來說，著實(shí)是有些憋屈的，但傅朝暉、傅昭陽都不在意。

    “我也一直覺的他是撿的?！备嫡殃栃πΓ骸拔沂謾C(jī)里存他號碼一直是‘撿來的哥’，從第一部 手機(jī)開始?！?/br>
    “真的假的？”古玉衡問。

    傅昭陽便把手機(jī)通訊錄界面調(diào)出來給他看，其實(shí)是挺無聊的一件事，但兩人腦袋湊在一起，就笑得像兩個傻子一樣。

    張巖進(jìn)屋的時候沒敲門，一進(jìn)來就撞上倆人腦袋湊在一起笑的畫面，手里拎著晚飯有些不知何去何從，張了張嘴說：“要么……我出去打會兒游戲？”

    傅昭陽已經(jīng)站起來，把手機(jī)裝回口袋里，說：“那我先走了?！?/br>
    等傅昭陽出了病房門，古玉衡才對張巖說：“你回來的可真是時候?！闭f完又吩咐：“快扶我去廁所，憋死我了?！?/br>
    第10章

    傅昭陽把辦公桌上那枚粉紅色的信封隨手放進(jìn)抽屜里，又坐下翻了翻古玉衡的病歷。從手術(shù)第二天算起，古玉衡已經(jīng)住院一個星期了，要是沒什么意外，大概下個星期天就能出院。

    從此兩人又是橋歸橋路歸路，像小時候的分別一樣。

    不如就從了古玉衡，走之前干一炮？

    ……那也太禽獸了，且不說那段純純的小初戀，就說古玉衡這傷腿也夠嗆，這得多饑渴難耐。傅昭陽自己想想也樂了，他能感覺到古玉衡對他的好感，只是不確定這好感到底是源自下半身還是上半身。

    春寒料峭，傅昭陽一手揣進(jìn)兜里一手拎著超市的塑料袋，打量著街邊的幾家小飯館，思考著今天晚上是吃拉面還是吃八寶粥。他想著昨晚上吃的是拉面，今晚上就換換口味吃八寶粥的時候，電話響了。

    感謝人類的另一個科技之光手機(jī)，讓慕青女士隨時隨地都能找到他。

    那邊簡明扼要地說：“下班沒？回家吃飯。”她說話的語氣讓傅昭陽覺得這次回家不像是吃飯，到像是準(zhǔn)備吃槍子兒。

    “我哥回嗎？”

    “怎么了？非得他回你才能回??？兩歲嗎？回家也得讓人陪著？”慕女士整個人就像個快著了的火藥桶，只要旁邊有人刺啦擦一把引線，馬上就能炸個山崩地裂。

    “……”傅昭陽大概猜到是昨晚相親的事，態(tài)度非常端正地答應(yīng)了一聲，說：“我回宿舍騎車，馬上回?！?/br>
    超市的購物袋里還裝著一只給古玉衡燉湯用的土雞，想到之前請教慕青煮湯被罵的事，傅昭陽雖然至今也沒摸清頭緒，但他心里隱隱有點(diǎn)感應(yīng)，于是把雞送回租屋，騎上車回了家。

    慕青自打見他進(jìn)門就沒說話，一看就是吃完飯準(zhǔn)備發(fā)作的樣子。他們家有個習(xí)慣，吃飯之前不吵孩子，從小到大如此。傅衛(wèi)見他一身寒氣進(jìn)門，說：“先到暖氣邊烤烤火，下次回來打車吧，也不省那兩個錢?！?/br>
    “現(xiàn)在這個點(diǎn)兒，車也不好打?！备嫡殃栃πφf，他一邊脫了外套，一邊湊到暖氣片旁邊，用眼神問他爸：這是什么情況？

    傅衛(wèi)擠了一下眼睛，又撇了撇嘴：還不是你自己干的好事？

    慕青從廚房端著盤子出來，正好看到他們擠眉弄眼，怒吼一聲：“一個個回到家就等著老娘伺候你們，還不快過來端盤子！”

    傅昭陽二話不說進(jìn)了廚房，剛碰到盤子又被慕青拍了一下手，說：“先洗手。”

    反正他今天要是不給她娶個兒媳婦回家，做什么都是錯。

    傅昭陽也沒說什么，到洗碗池去用洗潔精洗了手，端了煮粥的鍋?zhàn)映鋈?。傅衛(wèi)也湊進(jìn)廚房里拿餐具，一邊說：“你媽今天專門給你熬的粥，又稠又香?！?/br>
    “剛剛進(jìn)家門兒就聞見了?！备嫡殃栒f。

    慕青臉上的神色似乎緩和了一點(diǎn)，卻仍沒說話。傅昭陽沒有管她，他不像傅朝暉那樣能言善辯又能屈能伸，通常情況下，他要是覺得自己沒錯，最多也就是耐著性子語氣緩和地勸，絕不會舌燦蓮花地哄。

    黑米粥里放了少許糖，有股甜滋滋的味兒，傅昭陽最愛這一口。桌上是醋溜土豆絲、蒜蓉油麥菜和中午剩下的紅燒排骨，還有剛出鍋的韭菜盒子，這可比街邊賣的可口多了，也就是當(dāng)媽的才知道他的口味。

    慕青吃了個半飽放下碗，看著傅昭陽狼吞虎咽的樣子，不知道是氣惱還是不忍，嘆了口氣。傅衛(wèi)說她：“嘆什么氣？幸福生活在招手，過兩天我領(lǐng)你去海南玩兒，你不是愛喝椰汁嗎？那兒的水果新鮮?！?/br>
    慕青瞳仁向上皺著眉瞪了他一眼：“好好吃你的飯，別打岔?！?/br>
    傅昭陽看著他們互動，嘴角翹起來，故意說：“老夫老妻了還秀恩愛。”

    這下叫慕青抓住了把柄，逮到機(jī)會說他：“有本事你也領(lǐng)一個回來秀，叫我也瞪著眼看看。”

    傅昭陽把手里那半個韭菜盒子吃完了也沒說話，傅衛(wèi)說：“你看你，孩子正吃飯呢?！?/br>
    “看我干什么？該看你才對！整天慢悠悠娘兮兮的樣子，指不定就是遺傳的你?！蹦角啻蟾乓呀?jīng)憋在心中許久，話到嘴邊，已經(jīng)口不擇言。

    傅衛(wèi)趕緊轉(zhuǎn)頭看了一眼傅昭陽的臉色，果然已經(jīng)陰沉下來，趕快說：“這話扎心了啊，慕女士你這樣顯得很沒有素質(zhì)啊，就算發(fā)脾氣也不是什么話都能往外說的?！?/br>
    傅昭陽把碗底的那口湯喝干凈，擦了擦嘴說：“媽，話都說到這兒了，您想說什么就說吧，我……”

    他話說了一半，忽然又被慕青打斷了：“你吃完把碗洗了，早點(diǎn)回去?！彼袷峭蝗槐蝗顺楦闪擞職?，色厲內(nèi)荏的殼子被戳破，眼神游移著，傅昭陽能看到她微紅的眼圈。“明天不是還上班嗎？洗完碗就回去吧，我去歇會兒。”她站起來往臥室走。

    傅衛(wèi)也跟進(jìn)去。

    傅昭陽坐在餐桌前，他沒想到父母竟然早就知道了這事，這樣一來，就解釋的通了，為什么他明明比傅朝暉小三歲，卻一畢業(yè)就被趕鴨子上架逼著去相親。

    傅昭陽在餐桌前呆坐了一會兒，過了十幾分鐘，傅衛(wèi)從臥室里出來，表情算不上愉快，走到他身邊坐下，說：“我理解你，你mama不理解，但我希望你不要因?yàn)檫@份不理解而怪罪她，那句話也不是出于她的本意?！?/br>
    “我知道。”傅昭陽說：“我只是沒想到你們早就知道了。”

    “自己的孩子，從小愛護(hù)照看到大，怎么可能不了解，只是裝作不知道罷了?！备敌l(wèi)嘆了口氣：“一個時代造就一種觀念，你書讀的也不少，算算我跟你媽的歲數(shù)，也能知道我們出生于哪個年代。就像你生長于這個新世界，它讓你有機(jī)會接觸到更加科學(xué)仁慈的觀念，并且將這種觀念根植于心中。可你mama生長在舊時代，那個時代只教了她同性戀是病態(tài)的，你懂嗎？”

    傅昭陽點(diǎn)點(diǎn)頭，想了想又笑了：“那您怎么就能理解我呢？”

    “我能跟一般人一樣嗎？”他臉上得意的小表情簡直與傅朝暉如出一轍?！拔译m然了解你，但還是忍不住勸告你，不要因?yàn)樯鐣牟徽J(rèn)同而放縱自己，同樣也不要因?yàn)檫@個而過分壓抑自己。人都有選擇自己生活的權(quán)利，當(dāng)然，作為你的父親，我還是希望你能找到一個有趣的，愿意和你終身相伴的人?！?/br>
    “我知道?！备嫡殃桙c(diǎn)點(diǎn)頭，末了又抿抿嘴說：“您幫忙勸勸我媽?！?/br>
    傅昭陽走之前還是把碗給刷了，盤子里剩下的幾個韭菜盒子也被他給順帶提溜走了。慕青沒出來送他，傅衛(wèi)站在門口說：“路上注意安全，能打到車還是打車走吧?！?/br>
    “知道了，您回去吧，早點(diǎn)睡?！?/br>
    傅昭陽走在路上沒騎車，他一手推著車一手給傅朝暉撥電話，那頭的聲音軟綿綿的，大概是躺在床上。傅昭陽原本的喜訊沒來得及說，先問他：“你怎么了？”

    “重感冒，我親愛的弟弟，哥哥需要你溫暖堅實(shí)的臂膀?！备党瘯熒×艘膊环恋K貧嘴，懶洋洋地跟他開玩笑，又問：“你怎么這會兒打電話了？”

    “吃藥沒？”

    “沒有，連飯都沒吃，別提藥了，你們?nèi)豪锊皇橇餍幸痪湓拞?？‘感冒，吃藥一周好，不吃藥七天好’，我正扛著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