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咧開嘴笑了：“……曉魯?！?/br>
    我是在做夢吧。

    鋒利地匕首扎進眼睛里，嵌進骨rou里，那種疼，鉆心地疼。他想，當(dāng)初自己戳進她眼睛里，應(yīng)該也是這么痛苦吧。

    李潮燦吃力指了指自己的右眼，忽然放下了一個沉重的包袱。

    他還在夢里對她笑：“曉魯……這下咱倆扯平了?！?/br>
    他還記得自己在悠悠蕩蕩的甲板上給家里寫信，伴著海上溫柔的夕陽，緋紅的朝霞，每次信中，都要擔(dān)憂地問上一句，媽，蔣曉魯?shù)难劬€好嗎，如果她瞎了，請一定為我備上厚禮，我要娶她。

    一句玩笑話，一語成讖，應(yīng)的卻不是她。

    “扯平了，扯平了?！笔Y曉魯啜泣著，不斷用手擦著他臉上的血，她四處求救著，找著救護車。

    遲遲不來，蔣曉魯顫抖著用手機打電話，想報警，哦，不行，這里都是警察，打醫(yī)院的電話，他們說救護車已經(jīng)在路上了，打給誰，誰能救救潮燦，誰能幫幫她，讓她別這么恐懼。

    蔣曉魯摔了手機，無措地流淚。

    沒人能理解她為什么哭的這么傷心，以為她是神經(jīng)病。

    被李潮燦救下的女人還站在一旁，也在默默哭泣。

    蔣曉魯忽然回頭，眼中含恨。

    嗡——

    有人來拉她，說，姑娘，你放開，救護車來了。咱得讓他快點搶救。

    四處嘈雜，李潮燦被抬上擔(dān)架，救護車連著四五輛警車，嗚哇嗚哇地開走了。

    ……

    手術(shù)室外面的走廊里都是人，穿著警服的，街道辦的，行色匆匆，氣氛壓抑。

    蔣曉魯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手腳冰涼。

    李潮燦的父母被分局局長親自接了過來，同來的還有市局政委，宣傳處的人。足以表達他們對這件事的重視，陳淑芳和李強還穿著之前在樓下那套衣服，轉(zhuǎn)眼間，被人扶著，顫顫巍巍。

    陳淑芳強忍著淚花，不敢哭出聲音。

    “您二老別著急，已經(jīng)送到手術(shù)室了，一會兒我們派人再進去問問情況，一共扎了三刀，在救護車上檢查的時候初步判斷沒傷到致命的腑臟器官，關(guān)鍵是眼睛，我們請了同仁醫(yī)院的教授來主刀，他們的眼科專家是最好的，您放心……”

    李強是個很要強的老頭，聽完，發(fā)現(xiàn)自己站不住，往邊上指了指：“讓我坐下吧?！?/br>
    “快，您和阿姨坐。”分局局長趕緊扶著老兩口坐到走廊的長椅上，略顯局促：“這個這個，我們一定嚴肅督辦傷害潮燦的嫌疑人，潮燦這個小伙子特別好，兢兢業(yè)業(yè)，任勞任怨，從來沒說的，您放心，我們也一定為潮燦請功，讓他……”

    “別說這個?！崩顝妷毫藟菏郑闹兄坏肽顑鹤?，老人央求：“只要孩子好好的，能給我們老兩口留條命，我們伺候，什么樣我和他mama都認?！?/br>
    想想人這一生，要求很多：從小要好好學(xué)習(xí)，考個好學(xué)校，要賺錢，要買房，要找個合適的擇偶對象，要結(jié)婚，要生子，要把日子過的滿足又安穩(wěn)。

    然而忽然發(fā)生意外的時候，那一瞬間，你又會把要求降的很低。

    能活著嗎？只要能活著就行。

    手術(shù)室的門開了——

    醫(yī)生戴著口罩，舉著雙手，匆匆出來說情況：“李潮燦家屬?！?/br>
    又呼啦啦圍上去一幫人。

    分局局長沖在前面：“您說?！?/br>
    “腹部兩處刀傷不重，一刀在腰上，一刀傷到了腸壁，關(guān)鍵是在眼睛，眼球穿刺傷，鞏膜被破壞，上眼臉豁開了，肌rou損傷很重，我們會先進行清創(chuàng)縫合，看看能不能保住，兩種情況：如果能保住，后期還會進行兩到三次手術(shù)，進行角膜移植，但是視力肯定恢復(fù)不到從前了，而且眼眉下會留疤，如果實在嚴重?！贬t(yī)生環(huán)顧眾人，“李教授讓我來通知你們，會選擇摘除眼球?！?/br>
    “大夫，他還那么年輕，眼球一旦摘了小伙子下半生就毀了?！狈志志珠L一把拉住醫(yī)生的手，重握：“老父母您也看見了，求求你盡力保住吧?！?/br>
    “我們一定盡力?！?/br>
    手術(shù)書遞到李潮燦父母前面，需要簽字，告知風(fēng)險及默認手術(shù)后果，李強拿起筆，紅著眼，嘴里還在安慰老伴兒：“兒子命保住了，胳膊腿沒事兒，能走能跳，眼睛摘了就摘了，何況人家大夫說了，會盡力，不還有一只能看見嗎，你忘了我那同事老王了？前些年下車間讓電焊磨輪的鐵皮打了，裝了個義眼，不也挺好?！?/br>
    關(guān)鍵是不完整了啊，兒子下半輩子就毀了?。∧募业墓媚镌敢饧藿o一個有缺陷的男人！

    但——

    悲中有喜，老兩口樂觀了一輩子，平淡生活中的開朗心情，總是能安慰自己：“對，對，潮燦能活，比什么都強?！标愂绶己瑴I點頭。

    在場見者傷心，看到兩個老人緊握的雙手，不禁都想起了自己的父母。

    干這行，危險，奔波，不知道家里有多少顆為自己擔(dān)憂的心。

    “都回去吧?！笔中g(shù)不知道還有多長時間，在場的領(lǐng)導(dǎo)清場，以免影響醫(yī)院正常秩序，何況這么多人，看的人心里焦。清到角落里一身是血的蔣曉魯，領(lǐng)導(dǎo)又愣了，隨即歉疚與她握手：“潮燦女朋友吧？別著急，去那邊坐坐，咱們一起等?！?/br>
    蔣曉魯在現(xiàn)場抱著李潮燦痛哭，消息早就傳開了。

    兩個人感情深啊。

    李潮燦父母這才發(fā)現(xiàn)蔣曉魯也在場，像找到個訴苦的依靠：“曉魯——”

    蔣曉魯走過去，拉住陳淑芳的手，給她安慰：“阿姨，別擔(dān)心，潮燦大難不死，必有后福?！?/br>
    話是這么說，可看到她這一身的血，心里又悲傷起來。

    走廊樓梯間報案人正在配合著做筆錄，做完，由人帶著，來到潮燦父母面前：“叔叔阿姨，報案人想來給你們道個歉?！?/br>
    一個和蔣曉魯年紀(jì)相當(dāng)?shù)哪贻p女人，瘦弱，低著頭，始終無聲在哭，哭著哭著，忽然給潮燦父母直挺挺地跪下了。

    “叔叔阿姨，對不起……”

    老兩口的心情一言難盡，恨，恨她多事，不恨，也是個可憐人。

    ……

    “你這些轉(zhuǎn)讓和贈予，回頭得讓你妻子簽個字，來我這里做存檔?！甭蓭熕未合橛袟l理地將一份一份文件整理好，留出兩份推給寧小誠。

    宋春祥是寧小誠一直用的律師，幫他處理各項業(yè)務(wù)三年了，主攻金融類案件，如今寧小誠要帶著員工去趙合平那里工作，各項勞動聘用合同，需要結(jié)尾的項目，都要有個律師公證。

    而且寧小誠最近私下里給蔣曉魯存了份信托基金，把名下一部分無形資產(chǎn)做了贈予。

    “說實話，我這些年經(jīng)手的都是丈夫背著妻子轉(zhuǎn)讓財產(chǎn)的，像你主動贈予的可沒幾個?！?/br>
    寧小誠搭著二郎腿：“我那媳婦是個認錢的祖宗，可能是獨立慣了，冷不丁沒了工作特別不踏實，給她留點老本兒，以后干什么也仗義?！?/br>
    宋春祥跟寧小誠打了幾年交道，對他還是了解的：“你是不是要跟著別人投資？”

    寧小誠這次下了血本，變賣了名下百分之八十的股市資產(chǎn)，一部分套現(xiàn)存了銀行，一部分給他妻子買了保障，應(yīng)該是等錢用。

    “去趙合平那兒得帶點見面禮，不能空著手就去了，他用我也不是白用?！睂幮≌\道出目的，除了要你的人，還要你的錢。要不他至于用比聘個職業(yè)經(jīng)理人還多出幾倍的年薪來找他？

    “哎，對了，你上次托我辦那事兒，我得跟你交代一下?！彼未合楹車乐?，事無巨細：“案子沒什么難度，現(xiàn)在在等醫(yī)院出具的傷情報告，等收集證據(jù)好了以后，我會去法院起訴，依照現(xiàn)在這個暴力情節(jié)，除了判強制離婚以外我會爭取為她拿到經(jīng)濟賠償，比如房產(chǎn)這些?！?/br>
    “你看著辦吧，我一個朋友，也是走投無路了。”

    宋春祥笑一笑：“真就是看你的面子才接的，我不碰民事訴訟好多年了?！?/br>
    很長時間以前的事情了，橋馨給他打電話，想借錢，說自己想離婚正在打官司，之前反復(fù)去醫(yī)院，花光了積蓄，而且涉及到離婚后的財產(chǎn)分割，律師費很高，被家暴的事情難堪，她也不好向別人張口。

    小誠一想，這年頭借錢是個麻煩事兒，有借才有還，難免以后聯(lián)系多，而且借了壓根也不打算讓她還，都慘成那樣了，哪好意思。

    他當(dāng)時想著好歹耽誤過人家，實在不落忍，就給了她一個電話，幫著聯(lián)系了宋春祥。寧小誠介紹來的，官司也不麻煩，宋春祥象征性收了她點錢，賣他一個人情，就接下了。

    沒想到這件事情還沒解決。

    剛說完，宋春祥就接了個電話，無奈收拾起公文包：“這人啊，真是不禁念叨?！?/br>
    “怎么了？”

    “你送我一趟吧，直接也去看看，你給我介紹那人有麻煩了，她丈夫捅傷了一個警察，鬧得很大，現(xiàn)在在醫(yī)院被人扣著，我得過去一趟。”

    ……

    橋馨藏在家里的驗傷報告無意間被丈夫發(fā)現(xiàn)，丈夫看出她想離婚的意圖，又一次大打出手。橋馨絕望之余報警，逃出家門，結(jié)果失去理智的丈夫拎著刀追出來，正好遇上李潮燦帶人過來。

    被制服以后，兩個警察，一個鉗制他，一個從腰間拿手銬，李潮燦則扶著她站起來，就那幾秒鐘，人在癲狂狀態(tài)下是不受控制的，男人忽然掙脫撿起刀再度朝橋馨沖過去，李潮燦反應(yīng)很快，推了她一把。

    要不是推她這一把，也不至于傷了眼睛。

    橋馨愧疚懊悔，在李家父母面前道歉賠罪，那重重一跪，跪進了人心里。她恨不得能用自己的眼睛去救那個年輕的警察。

    寧小誠和宋春祥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幅情形。

    蔣曉魯站在陳淑芳旁邊，滿身干涸血跡，臉上，手上，衣服上，似乎受了什么驚嚇，臉色蒼白，只忡怔地看著地上的人。

    而地上——

    橋馨滿臉淚痕跪在李潮燦父母面前，兩位老人拉著她，也是淚眼漣漣。

    如果李潮燦受傷是讓蔣曉魯精神崩潰的起源，那接下來發(fā)生的一切，就是壓死蔣曉魯?shù)淖詈笠桓静荨?/br>
    寧小誠想給她用水沖沖手，洗洗臉。

    不管她看見了什么，總不能泥猴兒似的在這杵著。

    “別碰我?。?！”

    一聲憤怒夾雜著傷心的怒吼，蔣曉魯紅著眼睛，盯著那只伸到半空中，又僵住的手。

    不怪蔣曉魯難過?。?/br>
    她已經(jīng)潛意識，在這一刻，在氣頭上，在絕望里，徹底把寧小誠當(dāng)成了傷害李潮燦的幫兇。

    第42章

    在醫(yī)院, 李潮燦父母以為寧小誠是聽到消息來接蔣曉魯?shù)?。見他來，嘴里還說：“哦，哦，小誠也來了，大晚上辛苦你了, 你也看見了, 潮燦沒什么事兒, 命保住了, 快帶著曉魯回家吧，她可被嚇得夠嗆。”

    怕影響小兩口的夫妻感情，陳淑芳還勞神解釋：“都怪我，和你李叔忘帶鑰匙了, 讓曉魯撞上, 孩子是好心, 想替我倆跑趟腿，誰能想到在潮燦單位門口就遇上這個了?！?/br>
    幾句話，點明了蔣曉魯為什么大晚上守在李潮燦的手術(shù)室外。

    寧小誠微愣, 一頭霧水，漸漸明白過來，于是拉著蔣曉魯：“你受傷了嗎？看見什么了？”

    她不說話。

    寧小誠想給她擦擦：“走, 先去洗洗——”

    這一身血看得人心里不自在。

    誰知道手還碰到她，蔣曉魯忽然崩潰了：“別碰我?。。　?/br>
    那眼神里帶著厭惡，憤怒，驚懼, 傷心……一言難盡，總之，還不如看個陌生人。

    手伸在半空中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