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jié)
小二抬手替她推開虛掩的房門。 傅攸寧低聲謝過,側(cè)身進了那間中堂,反手又將門掩上。 “來啦?”屋內(nèi)的小桌旁坐了位容色清雅的姑娘,正拿著一把青玉小茶壺斟茶,“坐啊?!?/br> “小師姐?!痹S久不見。 傅攸寧緩緩行過去,在她對座坐下。 “手怎么了?”季蘭緗看她手腕上包裹的藥布,隱隱皺眉,“在范陽傷的?” 傅攸寧忽然沖她笑了:“是。” 她猜想,此刻季蘭緗心中定是氣的,氣她在范陽的眼線居然沒有發(fā)現(xiàn),傅攸寧的手是在范陽傷的。 雖只是小事,可季蘭緗也有不知道的事,這真叫人痛快。 季蘭緗面色本隱隱有些不豫,盯著她瞧了片刻,忽地沒來由就噗嗤一笑,斟一盞春茶遞到她面前:“特意叫人送過來的明前‘一丈春’,就等你回京的?!?/br> 京中人們只知“一丈春”是這間食肆的名字,自幼長在青衣道的人卻會明白,“一丈春”也是青衣道最好的明前春茶。 在范陽時,季蘭緗的人向傅攸寧傳話,說“季姑娘請您回京后找她喝茶”,傅攸寧就明白,“一丈春”這間店,已被季蘭緗收入囊中了。 傅攸寧接過茶盞,卻并未就飲,只是輕輕放在桌上,目光清明地淺笑:“小師姐有何吩咐?!?/br> “哪有什么吩咐,”季蘭緗展顏一笑,“我就是,想你了?!?/br> 傅攸寧左手拇指微微摩挲茶幾桌布的邊緣,輕笑:“我的師門聯(lián)絡(luò)人,是齊廣云。” 許多年以前,她的師門聯(lián)絡(luò)人曾是季蘭緗。那時季蘭緗說,傅攸寧資質(zhì)太差難成大器,她不要。 她的拒絕雖不直白,卻也并不委婉,季蘭緗碰了這個不軟不硬的釘子,只好收起?;ㄇ坏囊鈭D。 “我得師父允準,若遇非常時刻,可繞過齊師弟與你聯(lián)絡(luò)。眼下,就是必要時刻?!?/br> 季蘭緗拿出一支小小的狼毫輕拍在她面前。 那只狼毫約莫不過一指長,做工精巧卻華而不實,顯然并非當真用來寫字的。 黑曜石筆桿上鎏金細雕四個小字,“秉筆無隱”。 傅攸寧訝然片刻,點頭笑:“掌史君子啊,可喜可賀。” 看來季蘭緗與齊廣云的“掌史君子”之爭,已然落幕。這一回合,季蘭緗勝。 可也不知季蘭緗是否還沒明白過來,“掌史君子”在師門位尊,實權(quán)卻不足。齊廣云輕易在掌史君子之爭上認輸,那便只有一個可能。 也許,齊廣云真正圖謀的,是秉筆樓主。 秉筆樓每旬出一冊《四方記事》,專錄江湖逸聞或朝中笑談,供坊間消遣;又間或排些江湖戰(zhàn)將榜、江湖英俊榜之類的名單,有時也做些不痛不癢的消息買賣。 世人皆知秉筆樓消息靈通,號稱“盡知天下事”,卻仿佛從沒人細想過,他們手上那些曝光或未曝光的消息,是否還有其它去處。 事實上,無論秉筆樓、寶云莊,還是這“一丈春”,他們均同出一門。 世有黃、老、莊、釋、道、墨、儒、法、史等百家爭鳴,史家雖非顯學(xué),常被世人遺忘,卻,從未消亡。 齊廣云、鳴春、季蘭緗、傅攸寧,及現(xiàn)任秉筆樓主荀韶宜,還有眾多有名或無名的人們,無論他們在朝在野,無論他們臺面上的身份是顯赫或是潦倒,他們共同的身份永不會被磨滅。 他們是史家分支太史門弟子,師尊復(fù)姓太史,單名隱字。 千百年來,除蘭臺官史外,民間的私家記史也從未放下過手中的筆。 不論歲月荏苒,朝代更迭,總有無數(shù)散在江湖、在廟堂的各門各派史家弟子前赴后繼,矢志不渝地執(zhí)拗記錄著那些真真切切發(fā)生過,卻常常為官史所刻意忽略、刪改的滄海遺珠。 太史一門只是本朝眾多稗官野史中的一個流派,卻是唯一一支傳承近千年未斷代的史家門派。 千百年來,太史門弟子始終緊握著手中的筆,絕不顧左右而言它。 無數(shù)人,無數(shù)次,執(zhí)拗地記下那些發(fā)生過的事,然后在天子一怒中昂起高貴的頭顱引頸就戮,卻永遠后繼有人。 因為他們始終堅信,事情只要發(fā)生過,就該為人知,便是當世不知,也該為后世留下評斷追溯的依據(jù)。 太史門弟子開蒙的第一課,便是“崔杼弒其君”。 太史門的藏書樓內(nèi),浩瀚的汗青卷冊與正堂上秘密麻麻的靈位俱是見證,那就是太史門弟子從不斷代的骨氣。 史官從來與言官一樣,因字獲罪死無全尸是家常便飯。 但對太史門的弟子來說,明知記下會死,也絕不為茍活而諱言。 秉筆無隱。不問前程。不問死生。 這,就是傅攸寧最后一個不能為人知的秘密。 “師妹,南史堂在繡衣衛(wèi)也有人吧?” 南史堂是史家另一個分支門派,與秉筆樓素?zé)o交情,但總歸是同行。 傅攸寧聞言抬頭,有些訝異:“你是秉筆樓的掌史君子,管別人南史堂做什么?” “你拿兩個南史堂在繡衣衛(wèi)的人的名字,跟我換,”季蘭緗志在必得地淺笑,“我告訴你兩件梁錦棠的事,同你有關(guān)。” “多謝,不必,”傅攸寧笑著搖搖頭,站起身來,“小師姐,別動梁錦棠,否則……我也不知我會做出什么事,你最好相信?!?/br> “我沒想動他,順便查到一些事罷了?!边@就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季蘭緗還真怕傅攸寧不管不顧。 見她警告自己不能拿梁錦棠來同她扯師門交易,季蘭緗便只能和盤托出原委:“南史堂要倒大霉了!我需要盡快確認京中重要的位置上有哪些人是他們的,如此我才能及早部署,將我們的人摘出來,是自保,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