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7節(jié)
里面陳婆子有些不耐煩:“娘子再喊,當(dāng)心生不出來!下來走走!生得快!” 孫雪娥的聲音已經(jīng)啞得不成樣子,比她男人的聲兒還難聽:“嗚嗚,下不來……我偏喊……姓周的你不是人,都是你害的你的孩兒要出不來啦疼憋死我算啦……” 門里門外的一圈人全都恨鐵不成鋼地嘆息:“這點疼都受不了,哪個女人不這樣!” 王老太婆一臉絕望的神情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敢情這一天一夜,孫妹子就沒消停過! 周圍的街坊鄰里倒是熱心,看熱鬧之余,也有的朝里面喊:“小娘子,再堅持會子!”還不忘七手八腳的給遞來熱水、剪刀、抹布、木盆,不管用得上用不上,在產(chǎn)房外面堆了一堆。王老太婆在灶上熬了粥,有人便給盛了送進(jìn)去沒過一會兒,又給原封不動的遞了出來,說是產(chǎn)婦不吃。 潘小園頂著房門縫里飄出來的血腥味,鼓起勇氣往里走。 后面王老太太作勢攔一攔:“娘子……” 她大無畏的推門一進(jìn),眼前一片慘烈,當(dāng)即“啊”了一聲,自己跟著幻肢狂痛,捂著眼睛退出來了。 里面那陳婆子倒是都嘻嘻笑。這是哪家小娘子,一瞧就是沒生育過,大驚小怪! 在里頭不慌不忙地吩咐:“麻煩再遞盆熱水來!沒經(jīng)驗的就不用進(jìn)來了,不過……不過來遞個東西也成……” 而孫雪娥半死不活的,眼睛卻尖,一下子看見了門口露頭的人。 潘小園的眩暈勁兒還沒下去,就聽到里面一聲希望滿滿的:“六姐兒?” 她扶著墻,大聲答道:“是我!” 嘶啞的聲音一下子變得透亮三分:“你回來了!我我我男人呢……叫他來……” 這時候新請的兩個婆子也來了,一看就比那陳婆子專業(yè)不少,一個個走路精氣神,提著大包小包,順著王老漢的手指,掀簾進(jìn)了產(chǎn)房。 倒不是王老漢他們不肯花錢,而是這些小老百姓階層,養(yǎng)個孩子全靠順其自然的命,出不起太多錢,也自然沒有“請高級穩(wěn)婆”的意識。 眼下這幾位專業(yè)人員的到來,極大地鼓舞了門外圍觀群眾的士氣。大伙紛紛嘆道:“還是有錢好……” 產(chǎn)房里立刻開始熟練地會診評估:“哎唷,肚子這么大,莫不是雙胎?……不是,吃太胖了……這可費勁…” 孫雪娥一聽,更是心慌哭鬧:“嗚,要裂了……我不生了……我不生了,我要我漢子……嗚嗚,你在山里當(dāng)大王……” 這話怎么能喊出來!潘小園什么都顧不得了,一頭沖進(jìn)去,輕輕捂住孫雪娥的嘴,把最后幾個字捂回去。 那幾個穩(wěn)婆聽到孫雪娥說什么“在山里當(dāng)大王”,都是一臉驚愕,吞吞吐吐的問:“這小娘子說……她男人……在山里……” “販牛羊?!?/br> “哦……” 新來的穩(wěn)婆果然是服侍過大戶人家的,沒一刻,已經(jīng)將亂七八糟的產(chǎn)房拾掇得干凈利落,產(chǎn)婦的下半身也圍了起來,墻角熏了淡淡的香,減少了血腥的氣氛。 謝天謝地,不然自己非得暈血不可。 只看到深深陷在枕頭里的一張蒼白的臉。比往日見的肥了一大圈,臉頰鼻頭全是浮腫,眼睛翻著白,隨著呼吸,那眼球一凸一凸的,像離了水的魚。 還有被子下面高高凸起的一團(tuán),大得可怕,隱約可見一顫一顫的,底下支出兩條伶仃的腿,也跟著一顫一顫的。 女人一輩子最痛苦的時刻是不是莫過于此。她心中升起一股強烈的兔死狐悲之情,又是一陣幻肢痛,眼圈就濕了。 忽然又聽見遠(yuǎn)處隱約的相國寺鐘聲。心里亂七八糟的幾近脹裂。時辰已到,行動開始了。 整個東京城已經(jīng)陷入了一個靜悄悄的巨大的局,而潘小園覺得,眼下自己也必須組織起一個小小的局,撐住這產(chǎn)房方圓的幾丈空間。 第257章 金印 潘小園開門見山,安慰她:“是你老公讓我來的!” 語氣中帶了三分周通平日里吼媳婦的橫勁兒。果不其然,孫雪娥一聽之下,靜了一靜,顫聲道:“他……他知道我要生……” “是,你男人知道你要生了,他一個大男人不方便進(jìn)來,才叫我來的!你瞧,這不是讓我花錢請了這幾位大娘么!” “花錢”兩個字刻意咬了一咬。孫雪娥一雙眼中放出光彩,干裂的嘴唇綻出一個笑:“嘻嘻……我就知道……他肯給我花錢……” 幾個婆子趁機(jī)指揮端過一碗熱水:“子孫娘娘的香灰,娘子喝了,保證一個時辰內(nèi)就下來!” 潘小園眼看那渾乎乎一碗水從眼前端過去,連忙叫道:“別……” 幾個婆子倒大驚小怪:“娘子沒生過不是?這東西靈!胎氣在肚子里頭找不著出口,這是請子孫娘娘給新生孩兒引路……” 潘小園知道以自己的知識儲備,大約也當(dāng)不了什么古代助產(chǎn)士,唯一知道的就是“喝香灰沒用”,其余的,只怕都不如這些經(jīng)驗豐富的老太婆。但既然這些老太婆經(jīng)驗豐富,旁的方面,自己也沒資格指手畫腳。 況且,香灰也喝不死人。也許還能起點心理作用呢。 這么想著,就沒攔,眼睜睜看著孫雪娥被灌了一碗香灰水,果真似乎有用似的,面容平靜了許多,說:“沒……沒那么痛了……” 穩(wěn)婆笑道:“這才對嘛!這是我們特地去廟里求的!” 然后打開包袱,又取出幾卷花花綠綠的圖卷,說是“產(chǎn)圖”,上面張牙舞爪地繪著雷公、招搖、運鬼力士、天狗、軒轅等十三位大神,以朱書某月某日,看準(zhǔn)了方位,恭恭敬敬地地貼在房間東南角。這便是把神明請來保佑了。 潘小園心中卻還擔(dān)心著好幾檔子事。一是怕孫雪娥亂喊亂叫之下,真的喊出什么不該讓人聽到的事兒,那自己一人可無法遮掩;二是知道“兵諫”計劃已經(jīng)啟動,潛伏在城內(nèi)城外的各路兄弟盟友,眼下應(yīng)該已經(jīng)開始了精準(zhǔn)打擊。三是心急如焚,自己本該好好兒的藏在指定的接頭地點,但這邊的孕婦哪能丟下不管,她老公還在跟著武松一起賣命呢! 突然手腕一緊,一陣劇痛,忍不住“啊”的一聲尖叫。與此同時,孫雪娥一聲痛叫:“嗚……” 潘小園眼淚立刻飚了出來:“jiejie哎,你、你別掐我……” 孫雪娥有氣無力:“疼……” 好在穩(wěn)婆有眼力見,飛快遞過來一包衣服,塞進(jìn)孫雪娥手里。孫雪娥就改掐衣服包兒了。 “疼……呼呼……不活了…… 幾個經(jīng)驗豐富的穩(wěn)婆安慰:“娘子莫慌,這頭胎生得慢,三天三夜的我們也見過,你又吃得胖,肚里的孩兒也肥胖,將來生出來,有你樂的!你現(xiàn)在要吸氣……用力……” 孫雪娥:“我不要……” 潘小園突然耳朵一尖。伴隨著孫雪娥斷斷續(xù)續(xù)的呻吟,外面隱約傳來幾句粗暴的男聲。 “……干什么呢這兒?” “怎么圍了這么多人!” “這家里誰主事!” 心頭一驚,連忙掀簾出去。只見一個官兵小隊駐足在王老漢家門口,正在比比劃劃的訊問。 王老漢鮮少見過官兵,又早就意識到院子里這位孕婦許是“來路不正”,當(dāng)即嚇得跪下了。 “小人……小人……家里……這個……” 幾個官兵更起疑了,朝門里頭努努嘴,“里面怎么回事?誰叫喚呢?” 潘小園匆匆忙忙跨出門,還不忘深深萬福,一面微笑,一面迅速編謊話:“各位官人大哥多慮了。奴家是這位王老漢的遠(yuǎn)房侄女,那房里的是奴家的姑表妹子,今兒時辰不巧,正在里頭養(yǎng)孩子,聲音大了些個,但這個……生老病死,我們也控制不得不是?圍觀的鄰里街坊都是熱心擔(dān)憂的,倘若擾亂了秩序,奴家請他們都回去就行了?!?/br> 條理清楚一番話,找不出什么毛病。況且小娘子聲如鶯嚦,美貌可親,一點也不怯場,幾位公人大哥自然要買她的面子。 相顧一笑,說:“那也別大喊大叫的!對了,差點忘了正事。查稅!” 百姓們心知肚明,此時的“查稅”便是勒索搶錢。這兩個字一出來,半數(shù)的圍觀群眾一哄而散,各回各家,關(guān)門閉戶,門縫里哀告:“小的交過稅了,家里沒錢了……” 王茶湯老漢不及躲避,苦苦哀告,官兵們哼一聲:“不信!有錢生孩子,沒錢交稅?喂,兀那小娘子,看你眼生,你家男人是誰?做什么的?可有偷稅漏稅?” 潘小園臉色一白。這要是查起戶口來,自己吃不了兜著走。只好唯唯而應(yīng),發(fā)髻里拔下一根銀釵兒,賠笑著遞過去。 幾個官兵上下打量她一番,見她穿著樸素,那銀釵兒確實是唯一一件值錢首飾了,這才滿足,笑道:“這還差不多!是良家!” 等官差走遠(yuǎn),王茶湯老漢才敢抱怨:“娘子你看,唉,你看這日子沒發(fā)過了……” 潘小園來不及心疼她那根銀釵子。最后再急急趕回產(chǎn)房,不用她捂嘴,孫雪娥的聲音已經(jīng)微弱多了。 “當(dāng)家的……你、你還不來……我不生了……” 活生生的人在活生生的受苦,潘小園趕緊繞過穩(wěn)婆,蹲下去握住她一只冰涼的手,輕聲說:“你當(dāng)家的做大事呢,暫時顧不得這兒。你說男人家在外面辛苦賣命是為的啥?還不是為了老婆孩子。你這肚子不光是你自己的,他老周家的香火可也在里頭呢,但凡有個閃失,你對得起誰?今兒個一鼓作氣生下來,回頭他瞧見了,得多高興?你拼著老命給他生了孩子,他以后敢不疼你?敢忘恩負(fù)義?……” 看人下菜碟兒,一番話她自己都不見得買賬,孫雪娥卻聽得兩眼放光。后半輩子的幸福都在這肚子里頭,確實應(yīng)該慎重對待。 潘小園話鋒一轉(zhuǎn),“但是你得聽人家的話!不許再喊再叫!不然……” 眼珠子一轉(zhuǎn),蠻橫地說:“你男人說了,憋死了他兒子,回頭他休了你!” 這話卻比溫言軟語的哄勸管用。孫雪娥淚流滿面點點頭,忽然問:“那……那有是女兒呢?” “那都一樣!生出來就是你的功勞!生不出來你負(fù)責(zé)!” 孫雪娥眼神看看自己那高高凸起、蓋著一層薄被的肚子,果然不敢再叫了,跟著幾個婆子的指揮,鼓著腮幫子用起力來。 潘小園松口氣,擦擦汗,倚著床邊兒,一面聽著產(chǎn)房里斷斷續(xù)續(xù)的呻吟,一面捕捉著外面的銅鑼皮鼓。 “……好了好了,都出來吧,該干嘛干嘛……” 官家的御駕已經(jīng)從三條街外經(jīng)過。還好當(dāng)代的王孫貴族出行都沒什么架子,等車馬過了,老百姓便三三兩兩的恢復(fù)正常生活。商店重新開張,悠長的叫賣聲響起來。 但市井之音沒響多久,突然又被另一陣sao動打斷了。 這次是位于南面三個坊市外的望火樓。尖銳的鑼聲當(dāng)當(dāng)當(dāng)響起來。產(chǎn)床上的孫雪娥當(dāng)即嚇得翻白眼。 “娘呀天哪六姐兒啊老公” 穩(wěn)婆連忙安撫:“不關(guān)咱們事!繼續(xù)用力!呼氣!吸氣!使勁!” 鑼聲越來越響,伴隨著幾個慌張的大嗓門:“大相國寺市場失火啦!開封府少尹有令,左近百姓速速前去救火,不許懈怠!快去?。】烊グ。⊥砹酥巫?!家里有男人的,都快給我出來!……” 幾個穩(wěn)婆互相看一眼,掩口笑道:“大相國寺市場失火了?嗨呀,那可熱鬧……” 相國寺前的大片空場上,每月兩次開市交易,商販們云屯霧集,其中出售的布匹、服裝、竹籃、草席、紙張、經(jīng)書、香燭之類,全都是易燃之物。平日里每到開市時節(jié),附近的消防官兵總會用心巡查準(zhǔn)備,望火樓里增添人手,廣場四周備下水缸,保障百姓安全。 可今日邪門,不知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 外面喊聲嘈雜,全是抄家伙去救火的,順帶看熱鬧。老百姓互相問:“怎么回事!你說好好兒的一個廟,誰燒香那么不小心!……” 有人知道點內(nèi)幕,挑起水桶,說:“據(jù)說是個外地來的游方僧人,燒香的時候把柴房點著了……我就不明白了,燒香怎么會燒到柴房去呢?……” “那闖禍的僧人,找到?jīng)]有?” 聲音慢慢聽不到了。潘小園不由自主半欠起身。 魯大師也太不小心了吧!這么快就暴露了? 想出門去聽個明白,這邊床上一聲悲鳴:“嗚……疼……六姐……” 她心里飛速掂量一番,住了腳,回到床邊,任孫雪娥緊緊抓住手。 她安慰自己。魯和尚是什么人,只要相國寺里沒沖進(jìn)去千八百御林軍,誰奈何得了他?一根頭發(fā)都不會給他削下來。 魯智深摸摸自己光頭,出了相國寺后院柴房,信步往前面市場里走。身后一簇一簇的火苗,呼呼的隨風(fēng)搖曳,時不時竄得老高??此圃愀庵畼O,其實是潑了特制的油脂燃料,燒起來虛張聲勢,外強中干;離大雄寶殿、藏經(jīng)閣等要害去處也還有不小距離。就算火勢真成,也不過是燒他幾片僧人宿舍,把香積廚里的菜蔬提前烤熟了而已。 這是聯(lián)軍安排的聲東擊西之計。趁官家出城游玩之際,派魯智深扮作游方僧人放火作亂,分散京城守兵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