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節(jié)
潘小園想起岳飛曾經(jīng)的指點,用力咽口唾液,果然鎮(zhèn)定許多,早已準(zhǔn)備好的說辭緩緩出口:“各位將官軍校大哥……我與你無冤無仇,但……此地便是我的戰(zhàn)場,若你們史將軍一意孤行,我這個瘋女人也不怕一意孤行!在此先行賠罪!” 收起磷火,再拆一個炸藥筒。細(xì)細(xì)的火藥像黑砂,慢慢的均勻倒在漆木火藥桶上。其實沒有了引線,這些散火藥的威力反而沒那么大。然而常勝軍眾兵沒有太高的科學(xué)素養(yǎng),已見識過方才那一炸的威力,臉上神色越來越畏怯,膽小的已經(jīng)在悄悄的往后退。 但也知道就算再退一里地,也未必能躲得過天崩地裂。不知所措地看著史文恭,想要等他示下,孰知事已至此,哪是能夠容易解決的! 軍心漸漸不穩(wěn)。有幾個小軍校眼睛不斷往史文恭身上瞄,似乎是想勸他休要一意孤行。隨即讓旁邊的忠心將官看出意圖,大聲用契丹話威脅呵斥。 “我——我不知現(xiàn)在是什么時辰,我只看太陽。等太陽落到中軍帳篷頂,咱們就一了百了!” 史文恭立刻抬眼瞟了一下日頭。沉默片刻,開口:“娘子何必如此,小人已知錯了,你先將火頭收了,萬一一個不慎……我送命倒沒什么,娘子若有不測,史某萬死莫贖。” 她心里一顫,咬牙退回這個好意:“那你便去死一萬次好了!” “你就不想想城中你的兄弟朋友們!武松尚在外征戰(zhàn),他若知你今日所為,多半會發(fā)瘋!” 一句話戳進(jìn)心窩里。突然想到臨行前用信鴿給武松送的那封信。話語里其實已暗含了訣別之意,只是當(dāng)時她尚且心懷僥幸,又怕一語成讖,因此沒有說得太明顯。現(xiàn)在想來,后悔不迭。早知今日,何不多給他寫一句我愛你,管他丟人現(xiàn)眼! 吸一吸鼻子,拼命拉回思緒,兒女情長四個字,撕碎了藏在腳底下。 “武松是武松,我是我!廢話少說!我不在乎!” 史文恭像看陌生人一樣看她一刻,下定決心,朗聲吩咐:“暫停攻城。沒我號令,諸營不準(zhǔn)擅自行動?!?/br> 朝她微一躬身:“已照娘子說的做了。請娘子回營。” 她冷笑:“‘暫停攻城’!當(dāng)我是三歲娃娃么!” 知道她信不過,嘆氣:“娘子若要我退兵……我照做便是。但退兵拔營,這些火藥也得搬走。娘子還是……移動尊步?” 她絲毫不為所動:“你先下令!” 一片云擋住了太陽。陰影掠過大地。等云散之時,紅日又往下沉了一分。 潘小園快速掃了一眼周圍,手中的火焰距離身邊再近一寸:“還不下令!” 史文恭幾乎是哀求地看她。千載難逢的戰(zhàn)機(jī)。要再湊成這樣一次天時地利,不知要等到何夕何年。忽然慢慢的,單膝朝她跪下了。 “請娘子回營!” 他身后數(shù)十常勝軍官相互看一眼,披甲跪地,同時叫道:“請娘子回營!” 幾十個男子漢,結(jié)實挺直的脊梁。她雙頰爬上兩抹紅,依舊昂首挺胸立在當(dāng)處。 “還糊弄我?看來是寧死不松口了?寧可送掉三十萬弟兄的性命,也舍不得一個人的霸業(yè)宏圖?這樣的主帥,你們還愿意跟著?” 心中狂跳,咬牙。手中火焰接近尺來長的引線。周圍此起彼伏的驚呼。 史文恭雙眼驟然通紅,叫道:“我答應(yīng)!” 她立刻伸手握住引線末端。嗤的一聲輕響,掌心劇痛一刻,整個人無力地倚在身后木桶上。 史文恭閉目,站起來,召來八個軍官,用鐵牌下令:“退兵,拔營。” 頓一頓,又指示:“別退得太慌亂。要讓城頭宋軍摸不清咱們的用意,不敢輕舉妄動?!?/br> 常勝軍中雖然都是能征善戰(zhàn)的死士,但畢竟無人愿意白白送命,隨著火藥庫炸成齏粉。甚至已頗有動搖之人。因此這命令一出,大多數(shù)人都松一口氣,面帶喜色的去傳令。 史文恭面色灰敗,風(fēng)度卻慢慢回來,撣撣膝蓋上的灰土,頹然笑道:“是我大意,怪不得別人。娘子——還有什么吩咐?” 她輕輕咬著嘴唇,肅然凝視著營地上下。自己這一條小命,不知還值不值更多? 點點頭,遠(yuǎn)遠(yuǎn)的凝視著史文恭雙眼,一字一頓開口。 “我已托公孫勝向岳飛傳下口令,聽到連綿爆炸聲,立刻帶人出城掩殺,等到明日此時,常勝軍便不復(fù)存在!” 而那些傳令退兵的常勝軍官,臉上笑容都僵住了。 這女人果然是已經(jīng)瘋了。若有半分不遂她意,那手掌長的半截引線,可不夠她再嚇唬一次人。 已經(jīng)開了個妥協(xié)的頭,答應(yīng)了她第一個要求,雙方的強(qiáng)弱之勢奇怪地傾斜起來。全軍上下和史文恭一樣,顯得氣餒失落,再不復(fù)片刻之前的精神抖擻。 史文恭臉上神色變幻,眉梢不住輕抖,平日里優(yōu)雅俊朗的面孔,此時在夕陽斜映下,光澤漸消,居然顯出一種行將就木的枯槁來。 忽然踉蹌兩步,哈哈一笑,聲音嘶啞。 “愿賭服輸!給你就給你!娘子快回來吧!莫要讓史某再看著心憂了?!?/br> 她心中微微升起歉意,然而并沒有因此心軟。不置可否地點點頭。分辨不出他到底是自暴自棄,還是另有所圖。 “兵牌給我。別過來。丟到我腳邊就行了?!?/br> 撲的一聲輕響。狼首鐵牌端端正正的插進(jìn)她腳邊泥地里,濺起一小團(tuán)黑火藥煙霧。 她警惕注視四方,飛快地躬身拾起來。不用擔(dān)心真?zhèn)?。史文恭好歹還是常勝軍主將,千百人眾目睽睽之下,行不出太卑鄙之事。 但光有鐵牌還不夠。兀術(shù)也曾號令過常勝軍呢,照樣被掀翻拿下。 她一顆心跳得太急太久,已是疲憊萬分。腦海里卻異樣地轉(zhuǎn)得飛快。 朝一干目瞪口呆的常勝軍官掃一眼,朗聲道:“諸位驍勇善戰(zhàn)的勇士們,能和你們共事是我之幸。史將軍既已發(fā)話,你們?nèi)羰钦嫘臍w附我的,便請過來,向宣誓效忠他一樣向我宣誓。我要親耳聽到,才能心安。” 一片寂靜。太陽終于慢慢落到中軍帳頂,溫和的暖色黃光普照大地,把她的影子拉得長長的。 大丈夫言出如山。事已至此,沒什么再推諉的資格。 見史文恭沒有制止的意思,“遼東野人”猶豫著出列,長槍拄地,朝她單膝一跪。 一半是由于她那玉石俱焚的死亡威脅,一半也是真正佩服她孤注一擲的膽識。方才引線燃起的一刻,多少人絕望地認(rèn)為此生休矣。眼下從生到死,再從死到生一個輪回,不得不對她心生敬畏。史文恭既已低頭,剩下的人也沒有僵持的理由。 潘小園并不清楚“面向黑山許誓”到底為何,但見周圍諸人均神色肅穆,知道蕭和尚奴并非說笑。也不知以契丹民俗應(yīng)當(dāng)如何應(yīng)對,只得萬福還禮,表示接受他的好意。 數(shù)十常勝軍首腦,不論情愿不情愿,先后一個個向她低了頭。潘小園用心記著每個人的名字。大多是直率豪爽的游牧民族兄弟,守信重諾,最服勇士,從這幾日的相處來看,比某些漢人要可靠得多。 她開始還擔(dān)心自己身為女流,或許不足以讓這些大男人拜服。但常勝軍中大多是故遼遺民,風(fēng)化視中土為疏,婦女參與軍政司空見慣,乃至皇后、太后執(zhí)政亦非罕事。因此對她一個女子效忠跪拜,完全不是什么丟臉之舉。 她深吸口氣,望著眼前高高矮矮一群人,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面目各異的戎裝大漢站成一排,看來在等著她的第一個命令。 第296章 心結(jié) 常勝軍將官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對這第一個命令反響并不太熱烈。史文恭出讓兵權(quán), 畢竟也間接成了三十萬人的救命恩人, 況且全軍上下, 算是蒙他一手訓(xùn)練到現(xiàn)在的水準(zhǔn), 如何肯立刻翻臉? 常勝軍一日之內(nèi)兩易其主, 軍隊意志前所未有的不堅定。 潘小園臉一沉:“方才一個個對天發(fā)誓, 聽我號令的都是誰?” 選幾個自己能記住的名字,直接攤派:“蕭和尚奴,高小丑,崔狗子聽令, 把史文恭拿下!” 三人愁眉苦臉圍上來。高小丑其實一點不丑, 硬朗的國字臉上一臉為難:“史將軍, 對不住, 休怪?!?/br> 旁人或許不知她心思,但史文恭如何不明白, 她這是明晃晃的要立威?!澳孟率肺墓А北闶浅佘妼π骂I(lǐng)袖的投名狀。 情有可原,就是忒狠了些。和他當(dāng)初殺郭藥師是一個路數(shù)。 報應(yīng)不爽。 嘆口氣,順從地任他們拿住,找出副鋼銬銬住,押回本營,威嚴(yán)掃地。 潘小園終于徹底放心。全身一陣?yán)湟魂嚐幔庠贀尾蛔?,跌跌撞撞的往外走。蕭和尚奴一把扶住?/br> 棉線一層層解開, 竹筒里的炸藥一股股倒出來,倒進(jìn)盛滿水的大銅缸里。黑煙彌漫,刺鼻的味道慢慢散去。隨后又有人飛奔去清理火藥庫中的殘存藥粉。等最后一枚炸藥筒處理掉,常勝軍人人如釋重負(fù),歡聲一片。 她攥緊手中鐵牌和鑰匙。只覺得疲憊不堪。全身重量突然輕了許多,又是頭重腳輕,走兩步,便跌在地上,突然便想一睡不起來了。 隱約聽幾人叫道:“去喚軍醫(yī)!……” 沒多久便醒了。覺出自己在中軍帳里,倚在一塊羊皮上。右手手心的灼傷已經(jīng)被上藥包扎,一掌清涼。 手腕上讓人搭著脈,身上蓋著那件讓自己丟在地上的水綠披風(fēng)——依然帶著泥灰,一群大男人能想著把這衣服撿回來,已經(jīng)算很盡力了,沒人想起來給她撣撣。 “軍醫(yī)”是個身強(qiáng)體壯的契丹人,看樣子診病之余,也沒少抄家伙上陣打仗。他神色輕松,轉(zhuǎn)頭朝旁邊說道:“夫人只是疲累驚悸,并無病患,腹中胎兒也無大礙,只要休息便好。各位盡可放心。” 潘小園:“……” 眼看周圍一圈軍官漢子都神色復(fù)雜地看著自己,臉蛋上涌出一點紅,小聲抗議:“哪有什么胎兒……這人不專業(yè)……換一個……” 契丹軍醫(yī)面露不悅之色:“在下是中京大定府最有名的大夫,曾去蕭元妃府上出過診的,如何便不專業(yè)了?” 周圍一圈常勝軍將官面面相覷,神色更復(fù)雜了。 契丹軍醫(yī)信誓旦旦,說是才一月有余,屬于剛剛能被診斷出來的時刻。潘小園算算日子,認(rèn)命。 還好周圍都是少數(shù)民族同胞,民風(fēng)粗放之下,也沒覺得有多難為情。略略休息一番,喝了一碗糖水,就精神抖擻的起來辦正事。 三十萬軍隊在等她號令??勺约和耆珱]有調(diào)度軍隊的經(jīng)驗。盡管跟武松、岳飛、林沖這些兄弟們隨軍日久,也葉公好龍地試著學(xué)習(xí)過他們的軍事技能,但畢竟毫無實踐,此時兩眼一抹黑。 第一反應(yīng)是想叫史文恭來問。但若真的事事依仗他,新交割的兵權(quán)成笑話了。 必須自力更生,才能讓人信服。腦子里飛快過了一遍讀過的所有典故,孫子兵法完全背不來,只想到劉邦的“約法三章”。要來軍隊花名冊,命將百夫長以上軍銜的都叫到中軍營帳跟前,簡短訓(xùn)了個話:“史將軍已將兵牌出讓與我,這大家都已知了。此前幾日咱們立場不同,誰也談不上冒犯誰??v有不愉快之事,我不追究,也請各位不要再追究。眼下各營秩序良好,還要多謝大伙抬愛維持。” 言多必失。說幾句,用心觀察眾人神情,見多數(shù)人在點頭,才繼續(xù)道:“常勝軍的軍法如何,容我日后慢慢熟悉。今日我只加一條:不得侵?jǐn)_平民。非戰(zhàn)斗時刻,殺人抵命,偷盜、傷人各抵其罪。至于糧草盤纏,諸位不用憂心?!?/br> 知道常勝軍后方薄弱,補(bǔ)給空虛,一路行軍,必然伴隨著一路擄掠。也知道常勝軍身為雇傭兵,忠君愛國不能當(dāng)飯吃。因此加上最后一句,表明領(lǐng)導(dǎo)班子換了以后,不會餓著大家。 她自己說話中氣不足。讓一個大嗓門的軍官喊遍全場。諸將官紛紛說:“謹(jǐn)遵夫人吩咐。” 但空口無憑的畢竟沒法讓人定心。想了想,讓人將搜查兀術(shù)的舊營帳,搬出來數(shù)萬兩金銀,命蕭和尚奴監(jiān)督,以百人隊為單位賞賜各營。因炸藥犧牲的那個勇敢百夫長格外撫恤。攤到每隊頭上雖然不多,算是個小小見面禮。 這一下眾人皆服,雀躍山呼潘夫人萬歲。 看看天色,已然全黑。吩咐各營休息戒備,第二天一早出發(fā)。 還有最后一件事。她叫人燒了壺茶,啜飲尋思良久,才叫道:“蕭和尚奴……嗯,蕭將軍……” 這人便是當(dāng)初自稱“遼東野人”的那位——其實一點也不野,袍服齊整,發(fā)辮整潔,面貌甚至有三分和藹可親。跟她有幾句話的緣分,名字又有趣,漢話又說得流利,屬于少數(shù)記得住的。因此她“□□”之后,對此人使喚稍微多些。 笑問:“史文恭監(jiān)押在何處,帶我去見?!?/br> 史文恭安安靜靜歇在他自己的營帳里。雙手依舊給銬著,用一條細(xì)鐵鏈拴在帳邊木柱上。但他似乎不以為意,坐在凳子上,軟布沾清油,慢慢擦他的鎧甲。 見她進(jìn)來,看一眼,眼中現(xiàn)出微微懊惱的神色。 “娘子果然消瘦,怪我這幾日招待不周?!?/br> 讓蕭和尚奴拉個墊子,盤膝坐在他對面,微微冷笑:“這是關(guān)心我呢,還是后悔沒能早些發(fā)覺我夾帶的玩具呢?” 史文恭搖搖頭,不答這話。 “娘子,在下有事相求。” 不等她答話,直接開口:“娘子若要解送我進(jìn)東京城,原本應(yīng)該應(yīng)分,我也毫無怨言。但娘子若有惻隱之心,不妨在這里直接把我殺了,給我一個體面。你若不愿下令,去隨便向誰討一把刀,丟進(jìn)來便可?!?/br> 潘小園默然。聽他語音毫無波瀾,帶著一絲無動于衷的心灰意冷。也知道自己這次欺負(fù)他欺負(fù)得太狠。幾乎是攥在手里的勝利,讓她毀了個干凈,并且?guī)缀蹩梢钥隙?,他今生今世,再不會有如此的機(jī)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