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jié)
哪知剛轉(zhuǎn)了個彎,迎面一個熟悉的人走過來。 阮寧看著她凸起的肚子,略略訝異。 萍姨娘的肚子如今已經(jīng)六個月了,像吹氣球似的猛然變大,她一手扶著腰,一手護著肚子,旁邊只有一個個子還不及她高的小丫鬟攙扶著。明明周圍還有些涼意,她的額頭上卻沁出細細的汗,細碎的頭發(fā)貼在上面。 她見了阮寧一行人,愣了一下,才笑道:“三小姐這是要去哪兒?奴婢身子不便,不能給您請安了?!?/br> 阮寧點點頭,“無妨?!庇挚戳丝此亩亲樱岸歼@般光景了,姨娘怎么還出來?” 萍姨娘苦笑:“太太說要找我閑聊,我一個下人哪能頂嘴?” 阮寧無言,萍姨娘告了辭便同那小丫鬟相攜去了。 “可憐見的,這么大的肚子也不得安生,太太真是……”墨衣蹙了蹙眉,有些同情萍姨娘,“我記得她身邊原來不是有個彩菊嗎?年齡大些也會照顧人,怎么不見她?” “她呀!最近府里不是正張羅小少爺?shù)陌偃昭鐔??說是人手不夠用,便將她找了去!”這種事青杏一向是最清楚的。 國公府家大業(yè)大,仆婦眾人,哪能連個丫鬟都補不上缺? 眾人心里明白,不過到底不關(guān)她們什么事,默默唏噓一番也就放下了。 去拿了花種回來,紅玉張羅著幾個小丫鬟種下,種完便開始嬉笑著摘花。青杏最是個耐不住的性子,頭上插了朵嫣紅的金蕊海棠便往外面跑,是去找外院相好的丫鬟炫耀去了。 眼看著身子一溜煙兒就不見了,紅玉笑罵起來:“這賊丫頭,一個不查就溜出去!” 阮寧笑笑,她倒覺得青杏這樣的才是這個年紀該有的性格,總歸不出格,便也不拘著她。 這一出去,就到了晚晌,太陽已經(jīng)落了,紅玉打量著她還沒回來,覺得她愈發(fā)沒了規(guī)矩,想著回頭要好好敲打她一番。正這么念著,青杏就跌跌撞撞地回來了,臉色慘白,雙眼無神,像是魔怔了一般。 她平日里總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模樣,這樣倒叫人詫異。紅玉剛才的念頭煙消云散,忙上前扶著她進了屋,阮寧正在炕上看著剛摘的花,看她這樣忙讓她坐下,丫頭們看著不對勁兒,也都圍過來。 “青杏,你這是怎么了?”阮寧擔心地看著她,倒了杯茶遞過去,青杏呆呆地接過,咕咚咕咚全灌了下去,又愣了半晌,才回過神兒,趴在炕桌上抽涕起來。 “小姐,剛才我回來,正碰上萍姨娘,她……她落了胎!”眾人大驚,她哭得更厲害,“可嚇人了,地上全是血!萍姨娘就躺在那兒,臉上一點兒顏色都沒!” “……我去喊了人過來,婆子把萍姨娘抬起來,肚子里的胎兒竟然……竟然掉了出來,還,還連著臍帶!”她抽抽噎噎地哭著,顯然被嚇得不輕,還用手比劃了比劃,“那孩子已經(jīng)成了形,都有這么大了……” 第15章 惡意 眾人都呆住,阮寧心頭驀地顫了一下,輕輕握住青杏的手,可憐的孩子,什么都不懂就撞見了這種場面。 她自穿越以來事事順心,頂多姐妹間拌個嘴,處理些丫鬟婆子的齷齪,今天還是第一次見識到這等慘烈的事。 萍姨娘的滑胎,怕是同李氏脫不了干系。 阮寧細細想著這其中的干系,又有一股難以言說的凄涼感。 到了晚上,府里上上下下都知道了萍姨娘滑胎的事,不過傳出來是個女胎,只草草處理了便了事。 阮寧愈發(fā)心涼了。 她想去看看萍姨娘,到了屋門口只聽見里面一個小丫鬟哭哭啼啼,掀開簾子又看里面連個合用的丫鬟也沒有,濃郁的中藥味兒撲出來,光景慘淡,便逃也似的放下簾子離開,像只無頭蒼蠅一樣亂撞,到了安順堂的佛堂里。 夜色深沉,鎏金蓮花燈盞里的燈光昏黃,火苗搖曳,屋里光線也影影綽綽,菩薩臉上忽明忽暗,神情神秘莫測。一只飛蟲飛到燈盞上,嘶啦一聲,化作一陣煙消失了。 阮寧向來是個樂觀主義者,此刻內(nèi)心卻惶恐萬分,她想起青杏描述的那個孩子,想起萍姨娘以前還活生生挺著肚子,又想起府里眾人的反應,嗓子像是噎住了一般,緊的讓她發(fā)慌。 明明是這么殘忍的事,萍姨娘也沒犯什么錯,周圍這些人就這樣輕描淡寫地打發(fā)了。 她不是時時發(fā)善心的圣母,也不是純潔不知事的白蓮花,她深知前世這樣的事也不少,可讓她心寒的,是這些人赤/裸裸的惡意。 所有的惡意都被標上尊卑貴賤,陽光可以照進骯臟的角落,可以讓它光明正大地暴露在青天白日下,可永遠也暖不化封存惡意的寒冰。 阮寧覺得自己真是矯情,明明享受著最好的待遇,還有心情感嘆階級貴賤的不公??伤幌氲饺绻斈昀咸鞝斏晕⒆屗娜松x軌道,成為她現(xiàn)在同情的人,她的身體就控制不住地一陣陣發(fā)冷。 她是自私的。 靈魂在異世,只有她一個人知道半夜夢醒時看到古樸的屋子是什么感受,誰知道哪天她一睜眼會不會又換了個境地?誰知道一睜眼她會不會變成另一個萍姨娘? 這種恐懼是別人無法理解的。 她胡思亂想了半晌,額頭上沁出了汗,抬頭看見寶相莊嚴的菩薩,只覺得表情莫測,難以揣摩,不由更加心慌。 吱呀一聲,佛堂的門被推開,阮寧回頭,原來是祖母和王mama,還有大丫鬟繡茗幾人在一旁打著燈籠。祖母披散著一頭白發(fā),想來是已經(jīng)睡了,身上的衣服也穿得隨意,只在中衣外面披了件擋風的披風,神色焦急。 阮寧鼻子一酸,哭出來,“祖母……” 阮母忙上前將她抱在懷里,輕輕地拍著,“我聽見有下人稟報你過來便來了,這是怎么了乖乖……別哭,同祖母說說……哎呦,我的小心肝兒呀,別在這兒著了涼,走,回祖母的屋里去……” 阮寧抹了把眼淚,心頭的恐懼隨著阮母的到來漸漸消散了,起身乖乖跟著她回了安順堂的正屋。 阮母命人多點了幾盞蠟燭,將屋內(nèi)照得亮堂堂的,祖孫倆人就上了炕,擠在一個被窩里。 阮寧安心了不少,只是心情郁郁,見祖母還在擔心,便先開了口,“祖母,你知不知道萍姨娘的事兒?她流了孩子,那孩子已經(jīng)成形了……是個女孩兒……” 阮母嘆了口氣,“哪能不知道?萍姨娘是個沒福氣的。乖孫女兒,你這是嚇住了?” 她搖了搖頭,“先前萍姨娘被母親為難時,我還幸災樂禍過……我真是……沒想到她竟能下得了這樣的手!”又咬了咬牙,“平白丟了孩子,就這么凄涼地被扔在院子里也沒人管了……那沒出世的丫頭也是個可憐的,就因為是個女孩兒,丟了便丟了……” “那丫頭沒落地,不知是不幸還是幸呢?!比钅缚粗鵁舯K,語帶喟嘆,“你嫡母是個小心眼的,你以為做她房里的庶女就好過了?這世上的痛苦不是能不能活下來,活著遭罪又不舍得死才讓人難受,你那meimei少了這一遭罪,下輩子能投個好胎也未可知……” “可她肚子里的要是個男孩,肯定會有人追究!”扯到這上面,阮寧不由忿忿。 阮母瞥她一眼,看出她的不服氣,“這世道就是這樣。男孩是嫡的庶的不打緊,只要有本事就能讓人瞧得起,像你二叔和大哥哥,哪個敢在他們面前說句不好的?可男孩能科舉做官,發(fā)揚門楣,女孩兒能嗎?是,前朝是有個女將軍,可這樣的女子能有幾個?”她頓了頓,“個人有個人的緣法,過好了是你的,過不好也牽扯不到別人身上去。這世上不公的事多了,有人餓死,有人被發(fā)賣,可誰也管不了……你能改變這世道?” 阮母的話總結(jié)起來就是四個字,不服憋著。話雖簡單,道理實在,阮寧也就憋了氣不糾結(jié)這個問題。 可她除了不服,最多的是被勾起的惶恐。她雖然不能跟祖母說明她惶恐的緣由,可聽著她的諄諄教誨,聞著她身上的檀香味兒,心也漸漸安定下來。索性現(xiàn)在胡思亂想也沒用,身邊還有關(guān)心她的人,想那么多做什么? 這樣一想,便也沒什么了。人的情緒總是一陣陣的。 兩人又嘮了一會嗑,阮寧覺得眼皮沉沉,王mama進來吹滅了燈盞,祖孫倆便入睡了。 這一夜在阮母身邊,她倒是睡的很香。 萍姨娘沒了孩子后,身子也受了重創(chuàng),整日在自己的院子里靜養(yǎng),沒人見她出來過。 不過也沒人關(guān)心,府里都在準備幾天后的百日宴,屆時阮維會給自己的小兒子取名,萍姨娘的事好像一個小插曲,被人當成閑話聊了幾天就過去了。 國公府的男孩兒少,好容易多了這一個,自然要把百日宴準備地風風光光。自一個月前,各項細碎的事務就已經(jīng)交托給各人準備,如今只等賓客上門了。 仆婦們閑下來,難免松懈,時不時聚在一起吹牛打屁,青杏心思單純,自那天過后很快恢復過來,重新投入八卦事業(yè)的隊伍。 眼下,她就正同幾個小丫鬟扯嘴皮子。 離得近的都是大房的,萍姨娘那里她不敢去,李氏那里綠屏又愛狗拿耗子,花姨娘受寵愛,阮維給她撥了不少丫鬟,青杏就聞著味兒跑來了這里。 經(jīng)過幾天的廝混,青杏早已同她們打成一片,這群小丫鬟也絲毫不把她當外人,只差要一起結(jié)了金蘭姐妹。 青杏拿出瓜子兒同幾人分了,獲得一片道謝,就正式進入了討論中。 “你們還記不記得前幾天的萍姨娘?” “這才過了幾天,怎么不記得?那萍姨娘也是個可憐的,雖說肚子里的是個女孩兒,可到底有個孩子傍身不是……” 青杏是那天第一現(xiàn)場的見證人,直至今日還沒忘了那慘烈光景,聽她們還聊這些,心里不大舒服,“這都過去了,說著還有什么意思……” 剛開始說話的丫鬟神秘地搖了搖頭,“我今兒個要說的可不是這個……你們想不想知道萍姨娘是怎么懷上孩子的?” 此話一出,余下的小丫鬟面面相覷,只有個剛進府的紅著臉說:“不就是那樣懷上的嗎?” 一片噓聲。 “你這話可就不對了,眾所周知,國公府福澤過旺,傷了根基,是以這一代逐漸人丁稀薄,特別是大房,上個夫人可是進門好些年才懷上的,而這萍姨娘——”她擺出一副說書先生的架勢,青杏幾乎以為她要說且聽下回分解,才聽她道:“卻是剛上了大爺?shù)拇簿陀辛硕亲印!?/br> 小丫鬟們懵懂地點點頭,覺得有幾分道理,又有人問:“不對呀,咱們的小少爺可不是剛要滿月了嗎?” 那丫鬟紅了臉,爭辯道:“這如何一樣?你也不想想,大爺?shù)耐ǚ窟€有幾個,這么多年有什么動靜?這個夫人入門時也是受盡了寵的,又是正室夫人,萍姨娘哪能跟她比?” 于是便有人問:“那你說,萍姨娘是怎么……” 她清咳一聲,見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才低聲道:“軒三爺百日時,萍姨娘曾抱著他在送子觀音前鞠了三個躬,擺上祭品誠心誠意禱告了一番,還給他喂了點什么東西……聽說這是個禁方,要出身尊貴剛滿百日的嫡出男孩兒才有用?!?/br> 又是一片噓聲,“我們不過是些三等丫鬟,有了這法子也沒用,這不是白說嗎?” 青杏聽了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兒,于是問:“你是從哪兒聽來的?我怎么沒聽過?” 先前說話的丫鬟滿臉通紅,以為青杏不信,“我是從二房的姐妹那兒聽來的,她們上街采買時碰到一個道士說的,那道士還問起萍姨娘,說先前給了她東西和法子,她既得了富貴,為何不把應承的銀子給他!說的可是真真切切的,我還誆了你們不成?” 眾人見她說得有理有據(jù),便也信了,嘰嘰喳喳的討論起來。 青杏覺得這丫鬟業(yè)務能力比自己還強,都跑到二房去了,回頭自己也應該加把勁兒。 第16章 迷信 “……我剛從萍姨娘那兒回來,瞧著她身子也好些了,至少能下地走動走動,看著沒什么大礙?!比顚幭屏讼撇枭w子,話音一轉(zhuǎn),“只是我沒想到,萍姨娘竟是這般堅強的人物,這都好些天了,她那院子里連個探看的人都沒有,她也不埋怨,只說自己命不好,實在是……” 阮寧覺得她太包子,又想自己若是那般地位,只怕氣沖上頭連自己的命也得搭上去,便搖了搖頭,只道萍姨娘實在是個能沉得住氣的。 身邊的丫鬟們也都紛紛嗟嘆不已,紅玉是跟著阮寧去的,親眼見了萍姨娘那般可憐無依的光景,也改變了自己的態(tài)度,從堅定的萍姨娘反對黨變成了萍姨娘憐憫派。 青杏聽完阮寧的話也覺得好受了些,總歸當事人心態(tài)良好,這事兒聽起來也就不那么凄慘了,又想起前兩天從花姨娘那兒聽來的話,便同阮寧幾人講了。 她講得繪聲繪色,有理有據(jù),直把一群小丫頭唬得一愣一愣的,紛紛抓住她詢問其中細節(jié)。 阮寧卻是不信的,雖說她穿得莫名其妙,可她上輩子到底接受了十幾年的無神論教育,對神佛鬼道這些東西向來都是敬謝不敏,只近來受到祖母影響,彷徨無依的時候會去尋個心理安慰。 更不必說這傳言毫無根據(jù)漏洞百出,阮寧是無論如何都不會相信的。 可后宅的這些丫鬟卻不一樣,下雨了以為是雷公電母合奏,豐收了要祭拜神靈,相親之前得先對八字……她們沒讀過書,所以愚昧,以致迷信,對青杏說的話竟也沒有懷疑。 阮寧看她們說的越來越起興,忍不住打斷,“哪里吹來的妖風,就這么熱火朝天聊起來?一群還沒出門的小丫頭倒是先討論起生孩子來了!” 霎時一個個臉都成了猴屁股。 也有不害臊的揶揄阮寧,“小姐,你也才幾歲?這話啊,可不是該您說的!” “你們是挺大的了……馬大家的兒子該娶親了,前兒個還托人在府中說項。我看吶,就從你們幾個中挑一個配過去吧!” 小純潔敵不過老司機,眾丫鬟,卒。 …… 趁著新弟弟百日宴的這些天,阮寧也發(fā)了筆小小的財。 那一日阮府三房的親戚們都會來,阮母念叨著不能丟了國公府的門面,阮宜和阮寧又是未出閣的,專門給她們倆置辦了一身簇新亮眼的行頭。 阮宜已經(jīng)十三了,身體抽了條地開始長,穿上新做的桃紅繡花馬面裙,罩了件雨過天青薄紗衫,愈發(fā)顯得纖腰盈盈一握,身姿體態(tài)婀娜,又梳了飛仙髻,戴了新打的金絲牡丹如意頭簪,更添了幾分華美尊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