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jié)
寧哥兒看看她似乎還不放心,試探著拉著洛婉兮去追貓,見洛婉兮果然跟著他走了,立刻笑逐顏開。 一群人就被小黑貓溜著在院子里轉(zhuǎn)了一大圈,這貓著實(shí)狡猾,深諳看得見吃不著最勾人,看寧哥兒累了就靠近蹭蹭他,讓他摸一摸,不過三下就跑,把寧哥兒吃得死死的。 溜著溜著,沿途的景致就悄悄變了。洛婉兮的神情也逐漸恍惚,再沒有比這一刻更能深切的體會物是人非這四個字。那橋她走過,那秋千架她蕩過,那座四方?jīng)鐾に?jīng)在那兒烤過鹿rou…… 穿過一片只剩下光禿禿枝干的桃花林,便是瑤華院的后門,一叢叢一樹樹的芙蓉花如同錦繡堆疊,從墻內(nèi)探出來,這花又名三醉芙蓉,一日間變?nèi)?。是她從書上看來之后,特意叫人從蜀地移栽過來好不容易才養(yǎng)活的。 只在外面這么看見,洛婉兮便忍不住鼻子發(fā)酸眼角發(fā)澀,胸口千頭萬緒翻滾不休。 小黑貓靈活的躍過門檻,跑進(jìn)院內(nèi)。 跑得滿臉紅撲撲的寧哥兒想也不想抬腳跟上。 “小少爺!”丫鬟婆子俱是白著臉去攔:“別進(jìn)去,快回來!”說著還心有余悸的看一眼瑤華院。碧璽嬤嬤十分忌諱閑雜人等進(jìn)入這個院子,偌大的院子只有幾個老人打理著。幾個凌府的小丫鬟更是嚇得面如人色,她們都聽說過,這瑤華院的后院似乎有些不干不凈的東西時不時傳出古古怪怪的動靜。 她們?nèi)羰悄軇褡幐鐑?,她們這一行人也就不會出現(xiàn)在這兒,寧哥兒推開要攔他的丫鬟,板著小臉不高興的叫:“貓貓?jiān)诶锩?!”說著小腿一蹬,跨過門檻進(jìn)了院子。 余下進(jìn)退兩難的丫鬟婆子,不由自主的看向洛婉兮。 洛婉兮臉色微白,神情還勉強(qiáng)維持著鎮(zhèn)定,眼底卻是暗潮洶涌,似乎有什么就要不受控制的噴涌而出,她垂下眼,輕聲道:“我去把他叫出來?!彼涂匆豢?,只看一眼,看一眼就出來。 諸人感激不盡的看著洛婉兮。 洛婉兮輕輕吸了一口氣,提著裙擺跨過門檻,一踏入瑤華院她便覺自己那雙腳,眼睛,還有心都脫離了理智的桎梏。放在兩側(cè)的手不受控制的輕顫,漸漸她全身都在微微顫栗。 一草一木,哪怕是幾塊石頭都和她記憶中一模一樣,熟悉的彷佛自己只是離開了幾天而不是整整十一年。 洛婉兮雙拳緊握,希望掌心的疼痛能讓自己一片混沌的大腦清醒一些,可似乎都是徒勞,她眼底不可自抑的浮現(xiàn)水光。 “哇哇哇!”寧哥兒嘹亮的哭聲將洛婉兮從回腸九轉(zhuǎn)的悲痛中拉了回來。 洛婉兮摸了一把臉,循著聲音在正中間的后罩房內(nèi)找到了坐在地上大哭的寧哥兒。小家伙哭的撕心裂肺像是受到了驚嚇,小黑貓焦急的繞著寧哥兒轉(zhuǎn)圈。 洛婉兮趕緊跑過去摟著寧哥兒安慰:“別怕,怎么了?” 見了洛婉兮,受驚的寧哥兒如見救星,使勁往她懷里鉆,哭聲稍弱。 洛婉兮一邊撫著他的背安撫,一邊觀察是到底是什么把他嚇成這樣。 這屋子顯然是間小佛堂,濃郁到近乎刺鼻的檀香,正前方香案上的佛像以及——牌位!洛婉兮的身體一寸一寸的繃緊,只覺得一股刺骨的陰寒順著腳底板襲向全身,冷得全身的血液都凝滯了。 洛婉兮毛骨悚然的看著靠邊的那個略小一些的牌位,上面的字每一個她都認(rèn)識,可連起來,她為什么看不懂。她全身每一塊骨頭都忍不住抖動,便是牙齒都在輕顫。 饒是縮在她懷里的寧哥兒都察覺到她的異樣,嚇得哭聲都停了,只能瞪著一雙眼驚恐地看著面無人色冷汗淋漓的洛婉兮。 洛婉兮直勾勾地盯著那牌位,彷佛看見了什么極為可怕的東西。孩子?她下意識抱緊了懷里的寧哥兒。不可能的,她怎么可能有孩子。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了身孕,荒謬,她沒死的時候都沒查出來,難不成還能在她死后驗(yàn)出來。絕對不可能的!一定是他們弄錯了,她怎么可能有身孕! 冷汗順著洛婉兮的額頭一滴一滴落在地上,發(fā)出‘啪嗒,啪嗒’的聲音,在寂靜的屋子里清晰可聞。洛婉兮甚至聽見了自己局促不安的心跳聲。 她再也受不了這樣的恐懼,如同躲避洪水猛獸一般飛快撇開視線,吃力地抱著寧哥兒爬起來,搖搖晃晃往門口跑。 碧璽正在前頭翻曬被褥,她家姑娘最喜歡蓋剛曬過太陽的被子,冷不丁就聽到一陣驚恐的小兒啼哭聲。她當(dāng)即變了臉色,扔下木杖飛奔到后院,見小佛堂的門半開著,瞬間臉色鐵青,怒不可遏的沖過去:“誰讓你們進(jìn)來的!” 屋內(nèi)白色的蠟燭在一聲喵嗚之后驟然熄滅,外頭的陽光被門口的碧璽擋住了大半。 洛婉兮被她嚇得踉蹌了幾步,終于不支跌倒在地。怒火沖天的碧璽卻在看清里面情形那一瞬間呆若木雞。 在她面前的洛婉兮慘白著一張臉,丁點(diǎn)血色都沒有,襯得那雙眼漆黑如墨,毫無生氣,額上不間斷地往下淌冷汗。 她懷里還緊緊抱著一個小娃娃,腳邊跟著一只黑貓,綠油油的眼睛反射出幽光。 那一瞬間,就像是有人在她耳邊敲了個響鑼,震得她耳畔轟鳴,頭暈?zāi)垦?。碧璽晃了晃身子,再一次睜開眼,雙眼因?yàn)椴桓抑眯哦稽c(diǎn)一點(diǎn)瞪大,顯得她整張臉都扭曲起來。 碧璽倏爾轉(zhuǎn)身飛快的關(guān)上了門,似乎是怕陽光傷害了屋內(nèi)的人。關(guān)緊門之后,她猛然跪下,膝行到洛婉兮跟前,又哭又笑:“姑娘您回來了!您終于回來看奴婢了!” 洛婉兮悚然一驚,全身因?yàn)榫o張而僵硬成了一塊石頭,連呼吸都屏住了。 第七十九章 碧璽哆哆嗦嗦地抓了好幾下,才抓住洛婉兮冰涼刺骨的手,摸到了一手潮濕,碧璽心中一鈍,細(xì)細(xì)密密的疼起來,霎時淚如雨下:“奴婢就知道姑娘一定會回來看奴婢的,一定會的!姑娘,您是不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您說,奴婢一定會幫您做到的,您說!” 被握著的手上傳來微微的疼痛感,讓洛婉兮恍然回神,不敢置信的看著眼前似哭非笑的碧璽,一顆心如墜冰窖,她把寧哥兒抱的更緊了一些,遮住他的眼睛,捂住他的耳朵,小家伙似乎是駭傻了,乖巧極了,然后洛婉兮試探著喚了一聲:“碧璽?”她這模樣委實(shí)有些駭人,似乎魔怔了。 聞言碧璽雙眼驟亮,驚喜交加的望著開口的洛婉兮,忽然間注意到了洛婉兮懷里的寧哥兒,雙唇闔合半響,激動地語無倫次:“小少爺都這般大了!”突然悲聲大哭:“您當(dāng)年真的有孕了!奴婢告訴他們您有孕只是想讓他們不好過,可心里一千一萬個不愿意您有孕,您那么喜歡孩子,知道小少爺也被害了該有多心疼!” 壓在胸口的那塊巨石終于被搬走。洛婉兮肩膀一垮,忍不住張嘴呼吸,沒有孩子,果然沒有孩子的! 落在碧璽眼里就是她傷心欲絕,陰狠怨毒之色瞬間爬滿碧璽整張臉龐,她咬牙切齒道:“那些千刀萬剮的賤人!姑娘,當(dāng)年到底是誰害死了您,您告訴碧璽,碧璽給您和小少爺報仇!是不是,是不是姑爺?” 洛婉兮心頭一刺,想起了墜樓時看見的那個身影,他們之間就隔了那么一層薄薄的地板,他真的一點(diǎn)感覺都沒有嗎? “真的是他!真的是他,他怎么有臉說您是不慎墜樓的,他怎么有臉裝出一副情深意重的模樣?!北汰t眼底充斥著憤怒,拽緊了拳頭。她知道主子的死不是意外,可她真的以為和凌淵無關(guān),都是嘉陽長公主下的毒手。這些年她折磨凌淵只是因?yàn)楹匏腥橇思侮枺匏麤]有保護(hù)好主子。 “不是他,和他沒關(guān)系!”洛婉兮看著碧璽的眼睛,語速緩慢語氣篤定。 碧璽愣住了。 洛婉兮輕輕搖了搖頭,重復(fù)了一遍:“不是他,和他沒關(guān)系!”說起來,凌淵的確沒害她,他只是見死不救罷了!可這些告訴碧璽又有何意義,只會害了碧璽。如今的凌淵位高權(quán)重,就是陸家都多有不及,碧璽一個小小的丫鬟又能如何。 “碧璽,害我的人是嘉陽和景泰帝,他們倆都死了,我的仇已經(jīng)報了,我現(xiàn)在過得很好,你可以放心了。”洛婉兮伸手摩著碧璽的臉,指尖傳來的粗糲感染洛婉兮眼睛發(fā)酸,忍不住淚流,碧璽當(dāng)年也是個十分愛漂亮的小姑娘:“我現(xiàn)在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好了,我也就能安心了,你明白嗎?” 洛婉兮看一圈這陰氣森森的小佛堂,打掃地纖塵不染,可見碧璽是常來的,這丫頭最是死心眼的,長年累月待著這種地方,不瘋也得瘋了。 “你別在這府里待著了,你的賣身契我早就給你了,你在外頭也有產(chǎn)業(yè),離了這兒,去外面重新開始,別把自己困在這個鬼地方,知道嗎?”那些產(chǎn)業(yè)和賣身契是她當(dāng)年給碧璽準(zhǔn)備的嫁妝,足夠碧璽安安穩(wěn)穩(wěn)過完下半輩子。 含著淚的碧璽猶豫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 洛婉兮輕輕一笑:“還有別告訴人我來過,知道嗎?” 這回碧璽毫不猶豫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忐忑不安的看著洛婉兮:“姑娘您還會來看奴婢嗎?” 在她期盼的目光里,洛婉兮緩緩搖了搖頭:“你好好過日子,別惦記我了,我在另一個地方過得很好,我真的很好!” 碧璽不禁淚流滿面。 淚水浸濕了洛婉兮的雙眼,放在碧璽臉上的手挪到她后頸,洛婉兮用力一捏。碧璽便覺眼前一黑,身子發(fā)軟。 洛婉兮接住暈倒的碧璽把她放在地上,低頭看了看她凹陷的臉頰,滄桑憔悴,忍不住落下淚來。 洛婉兮抹了一把淚,抱緊寧哥兒站了起來,靠在門上聽了聽動靜,又悄悄打開門縫往外瞧,空無一人。 瑤華院因?yàn)楸汰t的緣故,攏共就沒幾個人,后來碧璽又有些魔怔了,更是人少,等閑不敢靠近后院,比如這會兒哪怕隱隱聽見了哭聲,也沒人敢靠近,惟恐惹怒碧璽。 這就方便了洛婉兮,她抱著寧哥兒出了屋,被外頭暖洋洋的太陽一照,縮在她懷里的寧哥兒動了動,怯生生的喊:“洛jiejie?” 洛婉兮摩挲著他的臉蛋,柔聲道:“下次不能亂進(jìn)別人的地方了,你看這不就惹人生氣了?!?/br> 寧哥兒伸手摸了摸她發(fā)紅的眼,搖著頭哽咽:“不進(jìn)了不進(jìn)了,嬤嬤?” “嬤嬤睡著了,睡醒了就好!這事已經(jīng)過去了,你不要告訴別人好不好,否則jiejie就要被人抓起來,以后你就見不著我了?!甭逋褓獠坏貌豢謬樞⊥尥?,寧哥兒當(dāng)時嚇懵了又被她遮住了眼鼻,知道的也有限,然而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寧哥兒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驚恐的看著洛婉兮,腦袋搖得像撥浪鼓,發(fā)出含含糊糊的聲音:“不說,我不說?!?/br> 洛婉兮低頭蹭了蹭他軟嫩嫩的臉:“寧哥兒真乖!”又不放心的叮囑了幾句,叮囑完抱著他打算離開瑤華院。剛一抬腳,就見那只小黑貓不知何時也出來了,靜靜的蹲坐在墻角下,見她看過來軟軟地‘喵嗚’一聲。 望著它綠油油的眼睛,洛婉兮不覺瘆了下。 小黑貓突然站起來,叫了兩聲,一溜煙竄出了門。 洛婉兮定了定神,抱著寧哥兒也出了門。 院外是等的心急如焚的一眾人,趕緊迎上來,見一大一小俱是眼眶發(fā)紅哭過的模樣,不約而同的認(rèn)為她們是被碧璽訓(xùn)了。對著洛婉兮十分不好意思,明明應(yīng)該是她們進(jìn)去找小主子的。 “實(shí)在是麻煩洛姑娘了?!鳖I(lǐng)頭的大丫鬟紅螺羞愧難言的看著洛婉兮。 洛婉兮笑了笑,只這笑帶著幾分勉強(qiáng),看得諸人更是羞慚:“沒什么,我們趕緊走吧!”咬了咬唇欲言又止:“這事能不能麻煩各位不要說出去,我怕……” “姑娘放心,我們絕不會多嘴的?!甭逋褓馀氯擞X得她沒禮貌,她們也怕上頭怪罪他們沒照顧好主子?。?/br> 洛婉兮便朝她們感激一笑,一幅如釋重負(fù)的模樣。內(nèi)心卻沒面上這般輕松,萬一碧璽醒來后懷疑,稍微一查就能查到她身上。方才合了天時地利,碧璽以為看見了她的鬼魂。可在清醒的狀態(tài)下,碧璽是相信她還是把她當(dāng)妖孽,還有那些可能引發(fā)的后續(xù)。 她輕輕一搖頭,不敢深想下去。她也知道自己沖動行事了,可碧璽那模樣,她完全狠不下心撂手不管,但愿碧璽能聽得進(jìn)去自己的話。 “姑娘要不要先去洗把臉?”紅螺提出建議。 洛婉兮忙點(diǎn)頭,紅螺便帶著她去了一處小院子收拾,洛婉兮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松了一口氣,稍微收拾下就看不出來,倒是寧哥兒哭的眼都腫了,不過他就是個人盡皆知的小哭包,完全不需要掩飾。 收拾妥當(dāng),洛婉兮便帶著寧哥兒返回靶場,在門口遇見了正要來尋她們的凌嬋,她戳了戳寧哥兒的胖臉:“愛哭鬼掉了多少金豆子?” 寧哥兒扭了扭身子躲,仰頭找了一圈:“叔叔呢?” 凌嬋黑了臉:“輸不起跑了!” 洛婉兮狐疑看過去。 凌嬋臉一紅,心虛的撇開眼。 洛婉兮心下好笑,想來是凌嬋輸了找茬,把陸釗氣跑了,論口舌,陸釗可不是她的對手,何況便是贏了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凌嬋果斷轉(zhuǎn)移話題,問洛婉兮:“你會不會射箭?” 以前自然是會的,可這十年卻是碰都沒碰過弓了,遂洛婉兮道:“不會!” 凌嬋自告奮勇:“我教你!” 洛婉兮顛了顛懷里的胖娃娃:“今天怕是沒力氣了?!?/br> “你不會抱了他一路吧!”凌嬋表示不可思議,寧哥兒份量可不輕。 洛婉兮豈不懂她言下之意,可受了驚嚇的寧哥兒粘人黏得緊,洛婉兮只能抱著他哄。 “瞧著你柔柔弱弱的,體力倒不錯?!绷鑻扔芍苑Q贊,說話間強(qiáng)行把寧哥兒從洛婉兮懷里挖了出來,寧哥兒抗議,被她捏了一把臉:“沒看你洛jiejie手都在抖了,先讓你蟬jiejie抱一會兒?!鳖嵙祟嵤?,嫌棄:“你可真重喂!” 寧哥兒:“娘說重一點(diǎn)有福氣!” 凌嬋瞅瞅他的包子臉,雙下巴,噴笑:“那是,誰比你有福氣?!?/br> 寧哥兒煞有介事的一點(diǎn)頭。 逗得洛婉兮忍俊不禁,盤旋在頭頂?shù)臑踉贫忌倭藥灼骸皶r辰不早了,我也該回去了。” 凌嬋自然不舍,可人也來了一會了,遂只能放行,再三道:“過幾天我再找你玩啊!” 洛婉兮含笑點(diǎn)頭。 寧哥兒也湊熱鬧。說笑了幾句,一行人便上了軟轎,回到隔壁后,與凌家長輩辭了行。凌嬋便帶著寧哥兒一直送洛婉兮到了垂花門處方折回。 此時,小佛堂內(nèi)的碧璽悠悠轉(zhuǎn)醒,她茫然的看著屋頂,猛然間坐了起來,心急如焚地環(huán)顧一圈,頓時心也空了,不禁悲從中來,眼淚直流:“走了,都走了!” 突然間哭聲一頓,她抬起手,盯著剛剛無意間摸到的荷包,那是一個天青色圓形蝠紋荷包,針腳細(xì)密還散發(fā)著淺淺的薄荷香。 這荷包絕不是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