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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節(jié)

    “快去喚韓車子家人來認(rèn)尸!”程門板怒氣重又沖了出來。

    “是……嚯咕咕……是,程介史!”吳扁嘴強(qiáng)忍住笑,轉(zhuǎn)身趕忙走了。

    程門板頓時想起胡小喜那一回笑,心里隨即一搐,他忙長呼了幾口氣,消去這些無謂煩惱。扭頭一看,旁邊地上有塊破油氈,便扯過來蓋住那尸首,而后騎上驢子,出了院門。吳扁嘴也才走到院門邊,仍在嚯咕咕地笑個不住。

    程門板大聲吩咐:“把這院門拴好,莫讓人進(jìn)去亂動那尸首?!?/br>
    “是,程介史……嚯咕咕……”

    程門板不再理他,騎著驢往進(jìn)城方向行去。他忽然想到,京城營造行的行首是云野逸的兄長,云野逸的死訊前天才報給他家,這時云家恐怕正在理喪,不好去打問。除了云家,該去哪里查問那些工匠?他想了一陣,記起來,許多工匠并非依靠營造行尋活兒,有些只在街頭等人雇募,還有些又是靠牙人轉(zhuǎn)介。若說牙人,門路最廣的自然是牙絕馮賽,程門板幾年前因為一樁訟案,和馮賽相識。但那天在軍巡府院里聽其他衙吏私語,馮賽似乎牽連進(jìn)一樁大案,正在四處奔命亂撞,只能另尋其他牙人,這些人個個東串西聯(lián),多問幾個,應(yīng)該能輾轉(zhuǎn)查出些線頭。

    于是他進(jìn)了城,找見了一個認(rèn)得的牙人,那人帶他去見了另一個常在營造行走動的牙人,這牙人說他只在城北謀營生,又轉(zhuǎn)薦了一個城南的。程門板返回城南,尋見那個牙人,那牙人說,他只給人家戶尋募工匠。那樓既然是樓癡李度營建,他自己有一班常用的工匠團(tuán)。他認(rèn)得其中一個團(tuán)頭,給了一個住址。程門板照著那住址尋過去,那團(tuán)頭不在家中,他渾家說自己丈夫這幾個月都在延慶觀里做修繕,并沒有接李度的活兒。不過,那婦人又給了另一個團(tuán)頭的住址。程門板只得又尋過去,等到了那里,天已經(jīng)快黑了。好在,這回總算真的找見了,那個團(tuán)頭剛回家。

    程門板一問,那個團(tuán)頭立即說:“對,那百藝樓是小人帶了徒弟去造的。不過,那樓工期緊,四月魯班爺?shù)募廊罩熬偷迷旌?,搭建三月就得完工,好留一個月繪彩畫。若只靠小人這一團(tuán),六月都未必做完,因此,李相公又尋了三個團(tuán)頭。兩團(tuán)鑿鋸木材構(gòu)件,一團(tuán)和小人這團(tuán)輪班搭建。這四團(tuán)人都是常年跟著李相公出工做活兒,規(guī)程都是慣熟了的。哪怕這樣,人工仍覺著不夠,那房主后來又去尋了一個團(tuán),才算趕在清明完了工??赡菢菫樯稌w走?小人聽說后,哪里肯信,忙趕去看。那院門被封禁了,不許進(jìn)去,小人只在外頭扒著門縫瞅了瞅,那么宏壯一棟樓居然真的不見了。莫不是玉皇大帝也愛上李相公的樓,搬到天庭去享用了?”

    程門板聽了,仍不太肯信,又問了其他三個團(tuán)頭的名址,不顧天黑,一一去查訪。三個都尋見了,果然都接了那工程,一起輪班造了百藝樓。程門板還是不愿死心,又讓那幾個團(tuán)頭各喚來幾個做過那工的匠人,一一都盤問過?;卮鹑恳粯?。

    程門板不得不信了。若是幾個人,還能串供瞞騙,左右鄰舍、對岸住戶、建樓工匠,加起來上百人,神通再廣大,也絕沒有辦法cao弄這么多人一起說謊。

    那樓真的造了起來,而且也真的飛走了。

    胡小喜站在銀器章家院門前,猶豫許久,還是抓起了門環(huán),輕輕叩響。

    許久,阿翠才來開了門,一見是他,那雙水亮大眼睛頓時露出歡喜:“小喜哥哥,快些進(jìn)來!”稱呼又親近了一步。

    胡小喜盡力笑了笑,抬腿走了進(jìn)去。阿翠忙關(guān)上了院門,隨后笑著說:“我猜小喜哥哥今天要來,已煎好了茶。那天小喜哥哥說愛吃辣菜餅,廚房里還有半壇子芥辣瓜兒,我一早便和了麥面,烙了些辣菜餅。最巧的是,小喜哥哥敲門時,最后一張餅將將烙好。小喜哥哥,你坐一會兒,我趕緊去給你端來!”

    阿翠歡歡喜喜向廚房走去,胡小喜木木然坐到院里大柏樹下那張小桌邊,望著阿翠那嬌秀歡欣背影,仍不敢相信自己查問到的那些,更不忍把阿翠想作那等水性善騙的人。心想,她說謊自然有她的緣由,等問明白了再說。

    阿翠很快便端著個黑漆托盤輕快回來,里頭是幾張新烙的小餅子,油潤焦黃,散出一陣陣?yán)毕?,配了兩碟小菜,醋姜和糟黃芽。另有一只茶瓶、兩只茶盞,盡是汝窯豆綠瓷皿。阿翠抿嘴笑著,擺好了餅菜碗箸,抓起茶瓶,斟了一盞熱茶,雙手遞給胡小喜:“小喜哥哥,喝口茶。”

    胡小喜接過茶盞,略喝了一小口,又盡力笑了笑。阿翠拿起箸兒夾了一塊餅,擱到胡小喜面前小碗里:“這餅趁熱吃才最脆口,涼了面皮便軟沓粘牙了。”胡小喜只得抓起箸兒,低下頭夾起那餅咬了一口,嘴里雖嚼著,卻全不知滋味,心里不住忐忑該如何開口。

    “吃著如何?趕得上你說的鄭家餅嗎?”阿翠坐到對面,又笑著問。

    胡小喜忙“嗯”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一抬眼,見阿翠頭上戴著特髻,插了幾朵珠翠。他忽然想起江四懷里藏的那綹頭發(fā),那頭發(fā)若真是阿翠的,應(yīng)該瞧得出來。自己剪,一般不會從鬢邊剪,往往是抬起手,從頭頂一側(cè)剪。阿翠頂上頭發(fā)被這特髻遮著,若是能摘下來便好了。他正想著,忽然有一溜物事從樹上掉落,正落到阿翠頭頂,是鳥糞。胡小喜暗嘆僥幸,忙說:“鳥糞落到你頭上了?!?/br>
    阿翠聽了,頓時驚“啊”了一聲,慌忙拔掉兩側(cè)的銅簪子,將那特髻取下來看。胡小喜忙朝她頭頂急急尋看,一根綠絲繩扎束成一朵圓髻,腦頂?shù)念^發(fā)全都攏在里頭,根本看不見。阿翠找見特髻上的鳥糞,頓時皺起眉抱怨起來:“這瘟鳥,呱喳呱喳吵人不算,又這樣來腌臜人?!闭f著,從袖管里抽出帕子,低頭去揩那鳥糞。她的頭略一側(cè),靠近腦后處發(fā)髻縫里鉆出一叢短發(fā)。胡小喜一眼看到,心里頓時重重一墜。

    他望著阿翠,惶了半晌,才一字一字吐出口:“阿翠,你得跟我說實話?!?/br>
    “嗯?”阿翠才揩凈那鳥糞,猛抬起頭,愣了一下,隨即笑問,“小喜哥哥,說啥實話?”

    “你頭頂有一綹頭發(fā)剪斷了。那綹頭發(fā)在哪里?”

    “哪里有?我平白剪頭發(fā)做什么?”阿翠目光一抖,隨即又笑起來。

    “江四死后,從他懷里尋見了一綹頭發(fā)。你若不說實話,我現(xiàn)在就去開封府里拿來。人的頭發(fā)粗細(xì)淺淡都不一樣,一比對,便知道。”

    阿翠再笑不出,目光顫了片刻,神情旋即變得愧悔哀憐:“那頭發(fā)是我的。我是想求他救我……”

    “救你?”

    “我不僅在這上頭說了謊,另一件事也說了謊。我知道我家主人為何要逃走,他殺了人。”

    “那個工部的宣主簿?”

    “嗯。不是在外頭殺的,是在這宅子里殺的?!?/br>
    “啊?”

    “二月初一那天,‘天工十八巧’在這里相聚,宣主簿怒氣沖沖過來吵嚷,說圖如何如何,又說這是欺君叛國的大罪?!?/br>
    “什么圖?”

    “我也不清楚。吳管家就把他殺掉了?!?/br>
    “當(dāng)著‘天工十八巧’?”

    “嗯。我和二娘在后院聽到吵嚷,二娘打發(fā)我到前面看,我躲在大廳后頭偷聽,吳管家和兩個仆人把宣主簿的尸首搬出來時,一眼看見了我,我嚇得不知道該咋辦。其實,我家主人和吳管家以前就在家里殺過人。那時二娘還是另一個人的娘子,我家主人迷上了二娘,便將她丈夫誘到家里,讓吳管家殺掉了。這事被另一個使女小豐瞧見,小豐偷偷告訴了我。過了兩天,小豐就不見了。我怕我也落得和小豐一個下場,誰都不敢告訴。

    “那兩天,廚房里正巧請了江四來泥爐子,我見他是個誠實人,便趁著沒人,偷偷求他救我。他先不信,我忙剪下一綹頭發(fā),哭著求他,若能救了我,我便嫁給他。他這才信了。第二天半夜,偷偷從后院翻墻,把我救了出去。我和他假扮夫妻,躲到了北郊的一家小客店里。他說不愿在難中占我的身子,借口怕冷,向店主多討了一床鋪蓋,每晚只在地上睡??墒沁^了幾天,他出去給我買肥皂團(tuán),去了便再沒回來——我正在焦憂,不知道該投奔誰,一個叫麻羅的裱畫匠不知如何找見了我,我便又求他帶我離開那里,另尋了個客店藏了起來?!?/br>
    “你和那個麻羅又有什么原委?”

    “我家主人愛藏古人墨跡,常讓崔家裱畫店裝裱。去年麻羅來送過幾回畫,他見了我,似乎生了情,還向我家主人求親,想娶我,被我家主人嘲罵了一頓?!?/br>
    “你和麻羅那兩天又同住一室?”

    “沒有。他沒住那家客店,說自己有住處。過了兩天,他來看我,說我家主人全家都不見了。我猜他們是畏罪逃命去了,所以,便回來了?!?/br>
    “你回來做什么?”

    “小喜哥哥,前頭的都說了,剩下的,我也全都說出來吧。你若嫌憎我,我也不怨你。我生下來就在這章家做奴仆,萬事都由不得自己。我家主人性子又暴,說打便打,說踢便踢,從不顧惜。莫說我,連我家二娘也是一樣。主人迷上她時,殺人都不怕。這兩年,已經(jīng)厭了,連話都懶得說兩句。有個姓姜的緞子商人來家里商談買賣,無意中撞見了二娘,頓時瞪直了眼。過了兩天,我端茶時,無意中聽我家主人跟那緞商說,‘你若做成這樁事,我便把小妾白送給你?!壹抑魅嗽谶@個二娘之前,其實已有過好幾個二娘,全都不是送人,便是賣掉。

    “自小我便盼著,哪天才能逃離這囚籠子,像其他人一般,自家做主,好生過兩天昂頭的日子??删退阄姨恿顺鋈?,一個女孩兒,無親無故,又沒有錢,到哪里存身?我聽麻羅說我家主人逃走后,忽然生出一個念頭。我家主人自然再不敢回來,我家大娘子在大名府,也毫不知情。我若謊稱是他收養(yǎng)的義女,便能回來做這宅子的主人,設(shè)法賣掉它,便再不必怕沒錢、沒倚靠。

    “若不然,像我這等人,事事都得聽命,一輩子都由不得自己,連句心頭話,都只能夜里偷偷跟自己講。直到那天傍晚,第一眼瞧見小喜哥哥,不知怎么,我心里便又委屈又歡喜,像是盼了許久,終于盼來了一個親人一般??晌抑雷约褐皇莻€家生的婢女,哪里敢想什么,更不敢吐露什么。若是我能賣掉這宅子,能自己做主時,我便敢跟小喜哥哥說——小喜哥哥,你若不嫌棄我丑陋粗笨,我愿意嫁你為妻,與你同歡同悲,同福同禍,同生同死!”

    胡小喜頓時驚住,望著阿翠,險些掉下淚來。他忙眨了眨眼,逼回淚水,又長舒了兩口氣,才說:“阿翠,我也想娶你,不管你是不是奴婢。這宅子是別人的,即便得了,也難安生。你聽我的,莫要貪這些?!?/br>
    “小喜哥哥,我不是貪錢,我是賭一口氣。人人都是父精母血生養(yǎng)的,為何有些人生來便是財主,有些人卻只能做窮奴?我聽人說過,有人使些錢,打通關(guān)節(jié),便能改動戶籍,將旁子改成義子,將義子改作親子。主人家留了一些銀器,若是賣了,拿去疏通人情,一定能做成這事。

    “再說,我若這般嫁過去,莫說妝奩,連個小包袱都備不起。小喜哥哥的父母哪里會答應(yīng)?就算答應(yīng),我也一輩子抬不起頭、說不得話。我要嫁你,便得堂堂正正、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嫁?!?/br>
    胡小喜再說不出話,也已辨不清是非對錯了,半晌才說:“這件事我得回去細(xì)細(xì)想想……”

    范大牙大感慶幸,自己竟識破了那老婦人的謊。

    問到甘家面館后門的那輛廂車,老婦人聲氣極硬,話語又利。她穿著舊布衫裙,家里自然并不富裕,那個孩童吃的卻是紅鹽荔枝。老婦說清明正午,那輛廂車停在門前巷道里時,她牽著小孫子去了虹橋瞧神仙。范大牙蹲下問那孩童,是否看見了神仙,那孩童搖了搖頭。

    范大牙頓時站起身,盯向老婦人,老婦人頓時慌起來,忙說:“小孩兒家,知道什么?囝兒,那天祖母不是帶你去瞧那神仙了?你還拍著手說神仙的胡子長?!?/br>
    小童忙搖頭嚷起來:“那不是神仙,是廟里的羅漢!”

    范大牙提高聲量,瞪向老婦:“你莫再說謊了!你恐怕只是貪錢替人捂藏,你若照實說出來,府里審問時,我便替你遮掩過去。你若仍要瞞騙,那就等著夾棍夾折你這幾根老指頭!”

    老婦慌愧半晌,才怯怯說:“我是瞧見那車了,也瞧見他們把那婦人和那具尸首抬上車,往西頭去了。公差哥哥,你得體恤體恤我們,我們不過是小戶人家,每天忙著討生活還不夠,哪里敢惹這些強(qiáng)人?我只好扯謊說沒瞧見?!?/br>
    “他們給了你錢,讓你莫亂說?”

    “嗯……”

    范大牙見老婦神色間仍有些閃爍,似乎還瞞了些什么。他盯著看了片刻,隨即想到,這老婦人若只是收了那些人的封嘴錢,并非多大罪責(zé),隨口否認(rèn),只說沒瞧見就成了,一開始何必搬出那許多話語來遮掩?她恐怕還幫著那伙劫匪做了其他事情。會是什么事情?

    他忙喝道:“你還瞞了些什么?”

    “沒有?。√炖蠣?,老婆子哪里敢再隱瞞?”

    牛慕早已追了過來,站在旁邊一直未出聲,這時才忽然說:“狡兔三窟……”

    “什么?”范大牙忙問。

    “那伙人布排如此謹(jǐn)慎周密,自然是想保萬無一失。他們先明修棧道,在面館前街用油布遮擋,將我姨姐和姨姐夫尸首暗度陳倉,用空車空轎誘人追趕,但前街往來人多,一旦有人看見,穿過面館,追到后街,立即便能捉住他們。更穩(wěn)便的法子是狡兔三窟,在這后街故伎再施,看似將我姨姐和姨姐夫尸首搬上了車,其實走的又是空車。他們又一次暗度陳倉,穿過這老婦家,從她家后門,用另一輛車接走。”

    范大牙聽了大驚,再看那老婦,更是滿面驚慌,他忙大聲喝問:“是不是?!”

    老婦掙扎片刻,終于點(diǎn)了點(diǎn)頭。

    “在你家后門外等的是什么人?”

    “我沒見人,只見了車子。”

    “什么車子?”

    “我也沒瞧真切,只見那車子后簾上繡著個鹿?!?/br>
    第八章 亡魂

    持重而廉者多得,輕易而貪者多喪。

    ——《棋經(jīng)》

    張用想:朱克柔所用地圖一定是盜自這秘閣中的《守令圖》。

    只是,《守令圖》二十幅和一本圖記全都在這里,并沒有失竊。秘閣內(nèi)外又有幾道關(guān)鎖,就算是閣中之人,進(jìn)閣要腰牌,出閣需搜身,盜圖之人盜的自然并非原圖,而是摹寫了一份,所摹寫的是那張最大的全國總圖。若是尋常書畫,用一張薄紙覆在上頭,至多一兩天,便能摹完,也好夾帶,但這幅全國總圖長一丈二,寬一丈,上頭繪有全國十八路、四百州軍、一千二百縣,沒有半個月時間哪里摹寫得完?何況這么一大張紙,再薄,折起來仍是厚厚一塊,絕難帶出秘閣。

    當(dāng)然,也可分步摹寫,分成二三十次,一次只摹幾寸,這樣一片小紙,想夾帶出去倒是不難。只是,這秘庫銅門,偷進(jìn)一次都幾無可能,更莫說二三十次。

    他卷起那幅地圖,放了回去,眼角掃到旁邊那本圖記,心里一動,伸手去拿。那書冊比通常尺寸大一倍多,又極厚,一只手險些沒抓住。他忙伸出另一只手托住。楊殿頭在一旁又要阻止,張用笑著“噓”了一聲,隨即抱著那書,湊向劉鶴手里的燭光,一頁頁翻開瀏覽。里面記的是各路州軍監(jiān)府縣的二十四至,一個地名便有二十四個方位數(shù)值,每一頁密密麻麻盡是數(shù)字。這書如果抄錄出去,照沈括所言,可以依照這些數(shù)字將地圖復(fù)畫出來。不過,要抄錄這么一大本數(shù)字,比直接摹寫地圖更難,也更不易帶出宮去。

    張用將書放回原處,又注視了片刻,隨后關(guān)起柜門,拿過擱在旁邊格板上的雕龍銅鎖,將柜子鎖牢,拽了兩拽,而后將鑰匙交還給楊殿頭:“您仔細(xì)瞧瞧,鑰匙可對?”

    楊殿頭果然細(xì)瞧了瞧,才又揣回內(nèi)袋,用絲繩拴到腰間,而后問道:“張作頭,你是懷疑《守令圖》被盜了?你這疑心從何而來?”

    “哈哈,疑從愛來。你愛王羲之,我愛《守令圖》。若起疑心,自然先想到自己心頭最愛?!?/br>
    “可那墻角的穢物究竟從何而來?為何會丟在這里?莫非有人竊入過這秘庫?”

    “只要物件沒丟,你就莫急。待我再仔細(xì)瞧瞧……”

    張用知道楊殿頭所疑不錯,朱克柔那張地圖便可為證,《守令圖》的確被人盜摹出宮。

    墻角那一袋屎也可證明,的確有人曾潛入這秘庫中。那會是什么人,竟能從如此嚴(yán)密的防守中盜摹這么大一張地圖?他又是如何盜摹、如何帶出宮的?

    張用斗志被激起,低下頭,不住彈響舌頭,急急思忖:若是我來盜這《守令圖》,會用什么法子?可是,想了幾十種法子,都無法安然從這里盜出圖去。大致而言,絕無可能。

    他抬頭又問:“楊殿頭,這幾個月,你總共來過幾回秘庫?”

    “前幾年來得極少,官家偶爾興起,要觀覽那些墨寶珍品時,才命我來取一回。自從去年十月底,方臘在東南作亂,要常商議軍機(jī),須得看《守令圖》,我便來得多了,幾乎每隔兩三天就得來一趟,有時隔天便得來取一回。這五個月,來來回回了恐怕有幾十回了?!?/br>
    “其間可有什么異常?”

    “異常?沒有。若有異常,我便早就發(fā)覺了。唯一異常便是墻角那穢物?!?/br>
    “你再仔細(xì)想想?”

    “嗯……十二月底,有回來這里,倒是受了一場虛驚?!?/br>
    “哦?什么事?”

    “那天我來取江南東路的分圖,剛打開鎖,才伸手要開柜門,庫門那邊忽然傳來一陣聲響,驚了我一跳。我忙走過去看,是一只斑鳩鳥,飛進(jìn)來撞到了銅柜上,在地下亂撲騰。我好不容易才捉住它,丟到了外間?!?/br>
    “那穢物會不會是鳥糞?”劉鶴在一旁忽然說,“庫門開著,人若是偷偷溜進(jìn)來,只要一走動,這轉(zhuǎn)盤便會轉(zhuǎn),立刻便能發(fā)覺。鳥倒是能四處亂飛,自從艮岳建起來后,這皇城的鳥越發(fā)多了,四處的鳥糞每天都掃不盡?!?/br>
    “不是鳥糞,鳥如何能屙到那袋子里?”楊殿頭忙搖頭,“不過,我受那鳥驚之前,才上到二樓,樓前恰好飛過一群烏鴉,好不晦氣,我只顧著罵那烏鴉,沒留神腳下,竟踩到滿腳鳥糞。低頭一看,門前地上積了許多鳥糞,忙叫那開門的文吏拿來許多紙才揩凈鞋底。惱得我罵了那文吏一通,讓他趕緊將地上那些鳥糞也全都清掃掉……”

    “罵得好,這些人白生一對眼珠子,眼里只見得到勢和利,哪里辨得清腌臜不腌臜?一塊rou掉進(jìn)糞里,他們撿起來擦抹擦抹便能送進(jìn)嘴里。你這些還算好的呢,我在那造作所修樓蓋舍,整日見的盡是汗臊泥臭的蠢腿子……”

    張用見兩人如同婦人般絮扯起來,笑著從劉鶴手中拿過燭臺:“冰清鞋底碰見玉潔腿子,好一對絕塵并蒂蓮。你們慢慢清香,我再去瞅瞅那屎袋子。”

    他舉著蠟燭繞著秘柜,先細(xì)看了一圈,鎖都上得完好。他走動時,腳下轉(zhuǎn)盤也隨之轉(zhuǎn)動,回到原處時,那兩人正在尖聲爭論襪子的香臭,興致極高。張用笑著轉(zhuǎn)過,舉燭又照向墻壁和天花,銅面反照燭光,瑩瑩閃耀,映出他的身影來。他上下細(xì)細(xì)照看,一步步慢慢移動,走到后墻中間時,發(fā)覺那銅壁上有兩小片污跡。他用指甲劃了劃底下那片污跡,摳去面上污斑,底下銅皮露出一個小孔,約有黃豆大小,里面填滿泥垢。他從袋里掏出耳挖,朝洞里捅了捅,泥垢有些松動。再一用力,竟捅穿了外頭的木板,外頭的光亮透了進(jìn)來。他又摳上頭,又是一個小孔。

    張用不由得笑起來,這兩個小孔,小些的蒼蠅倒是能鉆進(jìn)來。他對著小孔朝外面瞅去,下面五六尺外一道青瓦紅墻,是秘閣的后墻。墻北是銀臺司的院子,一座樓宇矗立在正前方,琉璃瓦,青綠裝,端雅清逸。樓上并沒有人,十分寂靜。此外,視線便被遮擋,再難看得更寬。

    張用彈舌想了想,似乎摸到些脈絡(luò),便笑著摸了摸袋子,他時常隨處躺臥,袋底盡是土渣碎粒,他用土渣將那兩個小孔重新堵了起來。隨后俯下身子,用蠟燭照著,去查看墻根地板。轉(zhuǎn)盤將地板四角切分出四個圓弧,他細(xì)細(xì)瞅看四個弧角,尤其是墻角。查到東北角時,見墻角也有一片污垢,他忙又用指甲摳去,再用耳挖一戳,底下木板也露出一個小孔,只是底下很昏暗,只透上來一點(diǎn)弱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