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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節(jié)

    他笑著直起身,腳踩轉(zhuǎn)盤,回到兩個殿頭那里,高聲說:“走,下樓去!”

    寧孔雀又搭了一只回汴京的客船。

    從十一二歲起,她便覺著自己事事都能料理好,不論去到哪里,只要不懶,都能站穩(wěn)腳跟,并不須倚靠任何人。然而,當(dāng)她打問完姐夫姜璜的死因,發(fā)覺自己只是妄猜一場,頓時有些無著無落。獨自在應(yīng)天府街頭閑走,如同一片葉子在水面上漂蕩,不但無處可去,也沒有哪里能停住腳跟。

    茫茫然走了許久,想起jiejie寧妝花仍下落不明,便告訴自己,回去尋jiejie吧。如今你可做的事,唯有這一件了。

    于是,她又回到河邊,搭了一只去汴京的船。她仍要了一個小艙,獨自坐在里頭,趴在床邊,望著河水出神。

    船到考城時,船上有人下貨,便泊在了岸邊。這時,天已黃昏,漫天云霞像是燃著了一般。她輕嘆了一口氣,不由得想起兒時有天暮春,晚霞也是這般紅燦,她和jiejie搬了梯子,偷偷爬到房頂上,兩人并肩坐在屋脊上,一人含了一塊韻姜糖,笑瞇起眼,甜甜地看那晚霞。那時的心真如一滴水一般,映著晚霞便是晚霞,映著花朵便是花朵,哪怕映著的是淚水,也清亮明澈。人越長,心里積的塵土便越多,這心漸漸成了泥團,再映不見什么了。如今更是變作一塊堅石,多少淚水恐怕都融不化、沖不凈。

    她正在發(fā)悵,忽然聽到有人喚“寧家小娘子”,扭頭一看,是她家一個老主顧,常年在汴京和考城兩地發(fā)賣錦緞。寧孔雀這時不愿見人,更不愿攀談,只勉強笑著點了點頭。那人也知道她脾性,微有些尷尬,又不好立即走開,便隨口尋了個話頭:“寒食第二天,我見你家姐夫了。”

    “寒食第二天?”寧孔雀聽了一驚,姐夫寒食之前就已死了。

    “嗯,還是夜里。”

    “夜里?”

    “嗯,就在這河邊,再往前二里多路。離河岸不遠有片杏花園,我和一班朋友去那里吃酒賞春,直耍到快半夜才散了。我騎著馬,挑著燈籠沿河岸往回走,河里有只去汴京的客船,那船行過去后,我聽見一陣撲騰劃水聲,忙勒住馬扭頭瞧了瞧,才看清是個人。那人游到岸邊爬了上來,我忙挑著燈籠去照他,一眼看到他的臉,險些驚死,那人竟是姜兄弟!”

    “你莫不是看花眼了?”

    “我連姜兄弟都能認錯?他左邊眉毛斜缺了一道子,還能有假?他身上穿的那綠緞衫子,除了你家,誰還織得出來?”

    “你們說話沒有?”

    “怎么沒說?他說在船上吃了酒,出來解手,腳有些不穩(wěn),栽進河里,嗆了水,喊不出聲,船上人也沒發(fā)覺。他的錢袋子還在那客船上,問我借馬去追,我能不借?他騎了我的馬就追那船去了。我想著馬追船快,便等著,誰知等了兩個多時辰,天都亮了,他仍沒回來……”

    寧孔雀驚得后背一陣陣發(fā)寒,莫非是姐夫的亡魂?

    程門板又回到了那空院子。

    他拴好驢子,走到池邊,望著北邊那個大空臺子,一陣陣發(fā)怔。今年年景似乎極不好,開春以來,四處異事不斷,沒想到自己也碰到一樁。那些鄰居和匠人全都做證,這臺子上的的確確建起了一座高樓,也親眼瞧見那樓凌空飛走,莫非真的是妖邪作怪或神仙施法?可他畢竟自幼攻書,書雖未讀通,卻記住了孔子所言“不語怪力亂神”,加之性子直硬,從來不愛聽那些傳言惑語,因而,他心里始終有些不肯信。

    可不論信不信,那樓都不見了,此事也根本無從查起。還是聽妻子之言,已細細查問過,明日便可去府里回稟,交了這差。這等邪詭之事,不須再糾纏,倒是挖出來那具死尸,該好生查查。

    他轉(zhuǎn)身走到西南角,掀開破油氈,顧不得臟臭,伸手去那尸身腰間懷里摸尋,找出一個綠緞面的錢篋子,里頭排了二三百個銅錢;一個青緞綠穗子香包,香氣仍在;一個花綢腰袋,里頭有個青絹小包,極沉,打開一看,是兩錠十兩銀鋌;另有一根銀管。程門板一見那銀管,心里一動,忙拿起來細看,管子兩頭都塞了個薄銀嘴子,一長一短,嘴子上都穿了個小細孔,通到管子里。他拔開短嘴子,里頭散出一些怪異香氣,他一聞便知,是迷香。管子里頭似乎有些粉末,他傾了些在手掌上一看,全是燒盡的細黑渣,這是迷煙管。程門板以往見過的都是竹管,這銀的頭一次見。他忙望向土坑里的尸首,此人不是端良之輩。

    這時,院門那邊忽然傳來喚聲,是吳扁嘴,身后跟著個身穿青絹褙子的年輕后生。吳扁嘴引著那后生快步走到近前:“程介史,這人是韓車子的兒子?!?/br>
    程門板見那后生面相樸厚,卻一臉憂色,便指著身后說:“你來認認這尸首?!?/br>
    那后生一眼瞅見尸首,唬得頓時變了色。他小心往前兩步,略望了一望,忙避開眼睛:“我不認得!”

    “你再仔細看看?!?/br>
    后生又慌慌看了一眼:“真的不認得,從沒見過?!?/br>
    程門板看那后生不似在說謊,大感失望,自己又朝那尸首望去,忽然發(fā)覺尸首左邊的眉毛有些異常,他忙湊近伸手,抹去那左眉上的泥土,再一細看,那眉毛中間似乎曾被磕破過,留下斜斜一道口子。

    胡老鸮扒在銀器章家院門邊,側(cè)耳聽著里頭兩人說話。

    聽到那個衙吏胡小喜說得先回去想想,跟著響起挪凳子聲、腳步聲,他忙轉(zhuǎn)身快步跑回自己家,關(guān)上了院門,又扒在門縫邊瞅。對面的院門開了,那個衙吏走了出來,瞧著有些失魂。阿翠送到了門邊,雖笑著,神色也有些猶疑。胡老鸮瞧著兩個嫩娃兒這般經(jīng)不得事,心里不由得暗樂。

    胡小喜垂著頭,慢嗒嗒地走了。阿翠在門邊探望了一陣,才微皺著眉關(guān)上了院門。

    “老賊,又在瞅啥?”身后傳來渾家的聲音。

    “你莫管?!焙消^回身笑著走進屋里,拿起茶壺,倒了盞冷茶,坐下來望著大門,喜滋滋盤算起來。

    胡老鸮的性情隨了自己的娘。當(dāng)年,人都喚他娘叫“偷針眼”,街坊鄰居無論大事小情,她都能瞅探得清清楚楚,手里攥了人家無數(shù)短處,因此人都有些怕她。憑著這怕,他娘不知白得了多少便宜。只可惜,有回夜里,他娘溜進人家后院豬圈,扒在后窗下偷聽,沒留神那屋里的人猛地開窗,他娘額頭正被磕中,頓時仰倒在地,又不敢出聲。偏生那豬圈里一頭肥豬又拱了過來,一側(cè)身躺倒在他娘頭上,他娘掙扎不出,活活被壓死了。

    胡老鸮記住了這教訓(xùn),不論如何瞅探,平安第一。如今銀器章家只剩這一個使女阿翠,身子恐怕都沒破過,竟想貪占主人家宅院。不過,聽起來,這使女也算得上有些智謀,知道籠絡(luò)那衙吏,幫她一起做成這事。胡老鸮咂了一口茶水,心里想,這一注財,是天上掉的,沾者有份。兩個嫩娃兒未見過陣仗,好好一鍋羊rou湯,若不當(dāng)心,碰翻倒了,未免太可惜,少不得我這長者去提攜提攜。

    他慢慢品著茶,等天色暗下來時,才站起身,扭頭跟渾家說:“夜飯莫等我,有人請我吃辣菜餅?!彪S后慢悠悠出去,帶好院門,走到對面,抓起門環(huán)叩響。

    過了一陣子,門才開了,阿翠有些詫異:“胡老伯?”

    “閨女,我有些要緊話跟你說?!?/br>
    “啥話?”

    “你和那小衙吏商議的那樁買賣。站著不好說,咱們得進去慢慢講。”

    阿翠先一驚,慌了半晌,才小聲說:“老伯請進?!?/br>
    胡老鸮笑著走了進去:“院子里仍不方便,咱們到里屋去說吧?!闭f著便徑直走向院子一側(cè)的書房,進了門左右瞅了瞅,又笑問,“小衙吏那晚就睡在這里?你沒讓他去你臥房?”

    “胡伯伯莫要亂說,他腿扭了,走不得,我才讓他借宿的。你若說事便說事,莫閑叨噪。”阿翠走進屋中,朝著門坐到桌邊。

    “不說笑了,我們爺女兩個就說正事——”胡老鸮坐到了她的對面,“這宅院,憑你們兩個嫩娃兒、四只小嫩手,決計扛不動。我是來幫扶你們,這事我來謀劃,我去尋人,得了手,我也不多要。除去各處打點人情錢,剩余的,你們兩個一半,我一半,大家喜喜樂樂、平平安安把這大果子分了?!?/br>
    阿翠猛地笑起來:“胡老伯牙都沒剩幾顆,這么大果子吞下去一半,不怕把老喉嚨硌破了?”

    “呵呵,不怕不怕。我這幾顆老牙還堅牢得很,便是銀果子也能咬出個坑來——”他瞅著阿翠笑得嫵嫵媚媚,不由得動起興來,“你莫看我老了,不但上頭堅牢,下頭也仍是個雄武將軍。那小衙吏乳牙都沒脫盡,哪里靠得???聽他那聲氣,也不愿沾這事。不若索性丟開他,咱們爺女兩個做成這事,有錢同使,有床同暖……”

    他忽然聽到身后有腳步聲,忙閉住口,才回頭,腦頂便挨了重重一擊,旋即仰倒在地。見一個身影立在面前,手里握著根石杵,三十左右,頭發(fā)卻有些花白,是那個裱畫匠!他忙開口要嚷,那石杵又重重砸落……第九章 錢

    臨時變通,宜勿執(zhí)一。

    ——《棋經(jīng)》

    張用和兩個殿頭官一起下到秘閣一樓。

    楊殿頭不住詢問,張用卻渾不理會,到了一樓廳堂,大步朝東北角走去。兩個殿頭官和掌鑰匙的年輕瘦文吏忙跟在后面。東墻邊一排都是書庫,張用走到最里頭一間庫門前,見上了鎖,便回頭喚那文吏:“打開?!?/br>
    “這……”年輕瘦文吏忙望向楊殿頭,楊殿頭點了點頭,那文吏只得從腰間鑰匙環(huán)上尋出一把,打開了門鎖。

    張用一把推開庫門,里頭一股霉灰氣頓時沖了出來。張用猛地打了個噴嚏,在這幽靜之所,聽著極震耳。他揉了揉鼻頭,笑著走了進去。里頭極昏暗,只有北墻上開著兩扇小窗,不過仍能瞧見書架一排排擺滿庫房,上頭凌亂堆滿了書卷,全沒有珍品之相。

    張用回頭問那年輕文吏:“這里頭的書為何是這般模樣?”

    “民間收來的書籍圖冊,古籍善本精選出來,分門別類藏入其他庫中。剩下的,或品相不佳,或重復(fù),或破損了,便暫收在這一庫里,隔一兩年清理一道?!?/br>
    “哦?!睆堄美@過那些書架,走到庫房東北角落。那里高高低低堆了許多木箱,墻角處一直壘到了屋頂。

    “這里頭都是古舊殘破字畫?!蹦莻€文吏跟了過來。

    張用沒有答言,踩著那些箱子,爬到最頂上,幽暗中見墻角里似乎有一根細管。他伸手扯了出來,是一根蘆葦管,上頭正插在頂上秘庫地板角落那個小孔中。他笑了笑,將最高處那只箱子挪了一半出來,見箱蓋角上也有一個小孔,蘆葦管從那小孔穿進了箱子。再揭開箱蓋一看,里頭是一個空皮袋,蘆葦稈插在袋嘴上,用膠粘得很牢實,用了些力,才拔開。他湊近袋嘴嗅了嗅,是酒。

    他再無疑義,笑著蓋上箱蓋,推了回去,而后左跳右蹦下到了地面。

    楊殿頭已經(jīng)站在下頭,忙問:“那上頭究竟有什么?”

    “珍寶,可惜癟了。”張用拍著手上的灰塵,隨口笑應(yīng)一句,隨后轉(zhuǎn)頭問那文吏,“你叫什么?”

    “班升?!?/br>
    “這幾個月,你們秘閣里這些干事人有沒有不見了的?”

    “不見了的?有兩個,一個正月看燈,被車子碾折了腿,再應(yīng)不得差事,回家養(yǎng)病去了;另一個上個月轉(zhuǎn)到集賢苑書館去了?!?/br>
    “告假的呢?”

    “告假的……告假的要多一些,小人便告過假,其他人得查看一下應(yīng)卯簿記?!?/br>
    “一天半天的不說,只說告了長假的,這該記得吧?”

    “長假?去年年末,小人因父親病重,便告過一個月的假。”

    “其他人哪?”

    “還有兩個,一個二月間因妻子生產(chǎn),告了十天的假;另一個上個月染了傷寒,告了半個多月的假?!?/br>
    “好?!?/br>
    楊殿頭在一旁慌問:“張作頭,你是疑心這秘閣里有內(nèi)賊?”

    “秘閣又沒丟東西,哪里來的賊?”

    “你問這些是為……”

    “若有人異常失蹤,上頭的屎便是那人屙的??磥磉@里人都好端端的,那便是貪看墨寶真跡的狐仙野鬼。這些狐仙野鬼從來都是有急便屙,哪里像兩位顛頭這般愛潔凈?好啦,這遺屎案只能查到這里了?!?/br>
    “這?”楊殿頭頓時語塞,面上有些失望微惱。

    張用并不管他,大步向外走去。到了秘閣院門,侍衛(wèi)伸手將他攔住,上下細細搜了一道,連帽子里都掀開摸了一圈,這才放他出去。

    張用原路返回,行到秘閣北面的銀臺司院門前,銀臺司掌管奏章案牘,雖也有門禁,卻遠不如秘閣嚴密。張用見有兩個文吏從里面出來,侍衛(wèi)并沒有搜身,只是盯著看了兩眼。張用停住腳,笑著問那侍衛(wèi):“這位威武、雄健、英拔的哥哥,銀臺司的夜值可在?”

    “這時尚早,還未來。”

    “夜值有幾個?叫什么?”

    “只有一個,名叫胡石。”

    “他幾時當(dāng)班?”

    “亥時到卯時?!?/br>
    “多謝!”

    張用回頭一瞧,兩個殿頭官也走了過來,頭湊在一處,不停朝他指指戳戳,自然是在罵他。他哈哈一笑,轉(zhuǎn)身向外,大步走出銀臺門和東華門,離開了皇城。

    他已知道誰是盜圖人,也知道他是如何潛入秘閣那銅墻秘庫,但尚未想出,那樣一張大圖是如何盜摹,又是如何偷傳出宮。無論如何,這法子一定極高妙?;畹饺缃瘢^一次遇見智力比自己高強的人,心里無比歡喜振奮。

    他哼著小曲,踏著斜陽,一路晃回家中,見犄角兒坐在廊邊小凳上,雙手托著腮幫,苦皺著眉,一臉疲態(tài)。

    看到他,犄角兒忙站起來:“小相公,朱家小娘子上了那輛廂車,再不知去了哪里。我跑了一整天,也找出一絲蹤跡。只問到,那廂車是從車鋪租的,一共租了三輛,不止朱家小娘子,還有一些人也被廂車接走了。租車那人也問不出是什么人,只知道耳垂又肥又厚?!?/br>
    “不怕,我也遇到一樁大難題。熱山芋燙嘴,先晾一晾,咱們先弄水運儀象臺去。底下一層報時銅件我已經(jīng)鑄好了,上頭兩層渾儀和渾象構(gòu)件要少許多,只是天球、三辰儀、天運環(huán)要費些氣力?!?/br>
    他快步走到后面工坊,伏到桌案尺寸圖上,先琢磨天球的鑄法。犄角兒跟了進來,站在一旁,極不情愿。他擺手吩咐:“快去篩炭土,這天球……”

    話未說完,外頭忽然傳來阿念的叫嚷聲,張用扭頭一瞧,見阿念像是被火燎了的小鴨一般奔了進來,滿臉憂急,眼睛紅腫。

    “阿念,又是什么驚天大事?”

    “我爹娘要逼我嫁人!”

    “???!”犄角兒在一旁驚呼一聲。

    “嫁誰?”

    “那個鼻泡衙吏胡小喜!”

    “哦?他?哈哈!”

    “我娘把我當(dāng)皇宮里的帝姬,亂跟人要財禮,說至少得二百貫。胡小喜的爹娘竟一口答應(yīng)了。今天我娘一早便把我拽回家,胡家的媒人來相看。他們一說就合,明天就要來下定。我哭死了求娘,娘卻說養(yǎng)我這么大,二百貫?zāi)軌??我從后窗爬出來,才逃到這里。張姑爺,犄角兒,我咋辦?嗚嗚……”

    犄角兒急得眼看也要哭:“我爹娘便是賣盡家里的衣裳器具物件,怕也至多只能湊出五十貫錢……”

    張用忙笑罵道:“兩個傻叉叉。別人拎只兔子,咱們叉只羊去,不就成了?”

    阿念哭得更大聲了:“我一年工錢才二十六貫,又全都交給娘了。哪里尋那么多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