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jié)
“莫哭,莫哭。犄角兒,去錢箱里瞧瞧,咱們有多少錢?” “這是我自家的事,哪里能讓小相公出錢?” “阿念若嫁了別人,你還能好生聽話做活兒?你若走了,我哪里再去找你這么呆傻的小廝去?” “可小相公也只剩三十六貫錢了?!?/br> “只有這么點了?” “嗯,這兩年,小相公沒怎么好生接過活計,幫人又幫了許多出去?!?/br> “我想想……”張用彈響舌頭,思忖起來,眼睛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轉(zhuǎn)到墻邊堆的那些銅塊,猛地笑起來,“這些銅不就是錢?” “這些銅?這是拿來造水運儀象臺的啊?!?/br> “我若是造不出那水運儀象臺,自然要留著這些銅,一定要造出來才快活??扇缃裎乙呀?jīng)將它完完整整畫了出來,各個尺寸也都算得清清楚楚,能畫出來、算清楚,自然能造出來。既然能造出來,還造它做什么?這些銅有三百多斤,一斤至少值三百文錢,總共能有一百貫。還有,我娘床腳磚頭下面埋了一塊十兩的金子,值二百貫,你去挖出來……” “那是老相公一輩子積攢下來的,老夫人過世前,還特地交代我,讓我死死看好它,莫讓小相公又隨手胡亂用掉。不到萬不得已……” “眼下不就是萬不得已?明天阿念便是別人家的媳婦了,整日和那鼻泡小哥笑成一對蛐蛐啦!你趕緊挖出來,再去雇頭驢子,把這些銅全都馱回家去,讓你爹立刻去尋媒人,他們出二百貫,咱們就出三百??欤∪グ?!”張用抬起腳,連連踢到犄角兒的屁股上。 犄角兒和阿念一起哭起來,雙雙跪下,連聲叩謝。 “起來,起來!住聲,住聲!我肚子餓了,吃酒去啦!”張用飛快逃了出去。 范大牙和牛慕進(jìn)城來到陸家車鋪。 甘家面館后街對門那老婦說,載走寧妝花和她丈夫的車子后簾上繡了只鹿,范大牙和牛慕同時想到了陸家車鋪。陸家車鋪算是汴梁城的大車鋪,在城里有十來家店鋪。他家為了讓人容易記,以“陸”字諧音“鹿”,自己鋪子的車后簾上都繡了個鹿圖。 不過,范大牙和牛慕商議了一陣。陸家有十來家店,租車的人,若是自己駕車,便難以知道車子去向,查問起來恐怕很難。 牛慕原本極消沉,因想出了那個“狡兔三窟”,似乎頓時有了些信心,他低頭想了一陣,細(xì)細(xì)解釋道:“那伙人行事如此周密,自然會自己駕車,不令車鋪知道自己去向。不過百密總有一疏,首先,我猜測他們最多提前一天去租車,甚而是當(dāng)天上午,這樣,查問的日期便短了,只需問這一天半租出去的車;其次,陸家車鋪雖大,一天半內(nèi)至多恐怕也不過二三百輛,其中大半恐怕都是讓車鋪駕車,咱們只需打問自己駕車的,這樣,打問數(shù)目又減了不少;第三,這伙人不惜用三道迷關(guān)來擺脫追蹤,我猜測他們?yōu)槭∪ザ嘤嗟穆闊?,恐怕不會為了區(qū)區(qū)押金而去還車,因此,咱們先打問那一天半租出去沒有還的車。這數(shù)目就更少了,甚而只有一輛?!?/br> 范大牙聽了大為贊嘆,畢竟是讀書人,一旦這心思開啟,則遠(yuǎn)勝白丁。他忙和牛慕一起進(jìn)了東水門,先從最近的下土橋那家問起。讓他們驚喜的是,居然一問即中,果然有人在清明那天上午租了輛車,至今沒還回來。 而且,那店主接著又說了一連串古怪:“那人樣貌記不大清了,年紀(jì)不到三十,說話語氣卻極傲冷,多一個字都不愿講。我們店里廂車都是套一匹馬,他卻讓駕兩匹,說押金付雙倍。我便吩咐伙計給他套了兩匹馬,他駕了車子往東門方向去了,過了幾天,仍不見來還。有押金,我倒也不擔(dān)心。巧的是,我有個外甥,在蔡河灣造賣肥皂團(tuán)的劉家做主管,前天順路來探望我,閑聊起來,我提到那輛沒還的車。他聽了笑著說,清明那天下午,他去外頭收了賬回去,見蔡河對岸一座院子前停了輛我們陸家的車,那車便駕了兩匹馬。更古怪的是,那天天黑后,那院里一座新修的樓竟然飛上半空不見了……” 寧孔雀回到了汴梁。 客船泊在虹橋北頭的米家客店前,她下了船,看著岸邊的店肆房舍、往來行人,心里有些恍惚。才離開兩天,竟像是離開了許多年,她心里頓生人走茶涼之感。不,不是人走茶涼,是茶熱人涼。一圈人圍坐,燒水煎茶,你起身離開,他們照舊坐在那里說笑品茶,你空出的座椅,自然有人填上。平日想著自己如何如何緊要,身邊的人全都離不得你。其實,多你一個,少你一個,有什么大礙?就如滿樹綠葉,偶爾掉落一片,至多讓瞧見它的人嘆息一聲。這嘆息有多長,你在這世間留的余響便是多長,可再長,也只是一口氣而已。 她怔在那里,茫然自失,竟挪不動腳步。 “這位娘子,進(jìn)來吃杯茶?”米家客店那個胖廚婦笑著喚她,才將她驚醒,她也才發(fā)覺自己眼里竟有了淚水。她盡力笑著點了點頭,趁那廚婦轉(zhuǎn)身,才忙抹掉了淚水。 坐在那店里,吃了會兒茶,她才漸漸緩過了神。心里暗暗自責(zé):亂想這些沒味沒益的事做什么?死死活活,不過如此,倒是jiejie,真的得盡力去尋??汲悄侨苏f見到姐夫半夜爬上河岸,借了他的馬騎走了。難道是見鬼了?將信將疑間,先前的懷疑重又浮了起來。若考城那人見的不是鬼,而真是姐夫姜璜的話,這樁事情便極駭人了。只是,之前便已到處尋遍,又空了這兩三天,更加沒處去尋jiejie的下落了。 她想了許久,都沒想出個辦法,只能先回jiejie家去看看,唯愿jiejie已經(jīng)回去了才好。她忙付了茶錢,雇了頂過路的空轎,趕到了??禈騤iejie家。開門的是使女小漣,一問,jiejie沒回來。接著,父親和后娘也迎了出來。父親瞧著又老了幾歲,那個后娘原本有些怕她,這時神色越發(fā)畏謹(jǐn)。兩人都不說話,望著她,像是在等她下旨一般。若是以往,見到這等神情,她頓時便要惱起來。這時心里卻一陣哀乏,她輕喚了聲“爹、姨”,便走到后頭自己臥房里。 她出嫁后,jiejie仍一直給她留著這間房,時時都清掃得整整潔潔。今天進(jìn)來一瞧,四處都灰暗暗、冷寂寂的。她苦笑了一下:我這心和這房,如今正配。 她覺著極困極乏,關(guān)上門,躺倒在床上,胡亂扯了一角錦被蓋在身上,便睡了過去。這一睡,像死過去一般,不知睡了多久,一陣輕輕的叩門聲敲醒了她。 她本不愿理睬,可敲門聲停一停,重又響起,如是再三。她只得爬起身,過去打開了門,暮色里,一個人怯立在門前,是牛慕。 她頓時驚住,望著這個無能無志無恩無德的男人,心里怨不起來,涌起的,竟是傷憐和委屈。而且,牛慕目光中似乎多了些什么,她一時分辨不清,卻隱隱覺得是自己從前一直盼的。 牛慕躊躇了半晌,才小心翼翼開口:“我找見jiejie的去向了,開封府一個姓范的衙吏跟我約好,明早便去那里查尋,我一定會把jiejie找回來……另外……我也向他詢問了夫妻和離的事項,他說兩方若都無過犯,便很簡便。我告訴他,你沒有一絲一毫過錯,我卻罪過極多,無論如何也償補不過。他說那就更簡便,只需一紙和離書便成。我提筆寫了幾回,可都寫不下去……你再稍待幾天,等我找見jiejie后,一定寫好給你……” 牛慕眼里滴下淚來,寧孔雀則早已淚涌如漣。 胡小喜快要走進(jìn)家門時,猛然停住了腳。 一路上,他心里都昏昏麻麻,什么都分辨不清,更不知該如何才對。這時,望見自己家那間小鋪子,他忽然想到自己的爹娘。爹一輩子做個文吏,并沒有多少銀錢;娘開個小雜鋪子,辛辛苦苦,也只能略幫補一些家用,可他們兩人從來都安安心心、穩(wěn)穩(wěn)靠靠。端起碗,知道這米面來得清白;躺上床,不必?fù)?dān)憂欠了誰什么。若沒有這安心穩(wěn)靠,兩人哪里能這般同心同意、恩情篤實? 不成,我不能讓阿翠做那等事,一旦做下,這輩子恐怕再難安寧。 他立即轉(zhuǎn)身又望銀器章家趕去,趕到那里時,天已黑了。他用力敲門,過了半晌,阿翠才來開了門,沒有燈,面容看不清:“小喜哥哥?我猜你就要回來!快進(jìn)來!” 他忙走了進(jìn)去,阿翠剛關(guān)上門,他一把抓住阿翠的手:“阿翠,你莫要做那等事!你放心,我會盡力上進(jìn),決不讓你凍餓!” “小喜哥哥……”阿翠將手抽了回去,“莫站這里說話,咱們進(jìn)去說。” 胡小喜忙跟著她走進(jìn)那間書房,房里點著油燈。阿翠轉(zhuǎn)過身望向他,目光映著燈火,閃爍不定。她的嘴角破了個口子,左臉微有些腫。 胡小喜剛要開口問,阿翠卻已先笑著說:“小喜哥哥,你莫把事瞧得這么壞。主人殺了朝廷命官,已經(jīng)畏罪逃走了。這宅院便成了無主房,將來自然會被官府收沒。官府平白能占,我在他家服侍這么多年,為何不能占?” “無論如何,這終究不是自家辛苦掙來,即便得了錢,也難安心?!?/br> “你在山路上走,又饑又渴,望見旁邊有棵野桃樹,結(jié)了許多桃子,你不摘來吃?吃了會不安心?” “這……這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 “野桃子,你吃了,別人不會說什么,但若占了別家的房宅,人自然會說,官府也要查辦?!?/br> “野桃子若只有一個,被我吃了,其他人見了,一樣會說。就為不讓他們說,我便不吃那桃子?若吃了這桃子,被那些人打死,也是個飽死,我也甘愿!” 胡小喜頓時噎住,半晌才說:“我說不過你。我只問你一句,我和這房宅,你選那樣?” “我兩樣都要。” “只能選一樣!” “我自然想選你,可是,你沒聽過一句話,貧賤夫妻百事哀?哪怕我跟了你,苦累久了,你哪里會如這會兒一般,始終疼我憐我?我娘常偷偷哭著說,我爹當(dāng)初娶她時,如何如何愛她憐她。可我見到的爹,從來難得對我娘笑一笑,張口賤婆娘,閉口丑婆子。我自小就打定主意,決不能做我娘這樣的可憐人,決不依靠男人。我得自己有銀錢,吃什么、穿什么,得由自己做主。男人,也得由我自己選。我決不許男人罵我,更不許打我。男人若對我不好,我也決不會像娘一樣哭著抱怨一輩子,我要讓男人后悔一輩子!” 胡小喜驚望著阿翠,說不出一個字。 “小喜哥哥,你怕了?”阿翠忽然笑起來,“你和錢,兩樣我都想要。這樁事你若是真的不愿做,我們就撂下。我還有另一樁事,你瞧瞧愿不愿做?” “啥事?” “你端著油燈,在這里……” 阿翠走到書架邊,書架橫梁上鑲著纏枝菊紋銅雕。她伸出手抓緊最中間那朵銅菊花,用力一擰,里頭咔嗒一聲響。阿翠又向左邊走了兩步,伸手用力一推,那書架竟旋轉(zhuǎn)起來,里面露出一間暗室。 阿翠笑著回頭說:“小喜哥哥,你進(jìn)來瞧?!?/br> 胡小喜又驚又怕,猶豫了一陣,才端著油燈小心走了進(jìn)去,見里面是小小一間空房,散出一股陰霉味。再一看,地上躺著兩個人,他忙用油燈一照,頓時驚得一哆嗦。其中一個是胡老鸮,滿頭滿臉的血,一動不動,顯然已經(jīng)死去。另一個是三十左右的漢子,頭發(fā)卻已花白,胸口有一處傷口,浸滿血污。 “裱畫匠麻羅?” “嗯。我說過,決不許男人打我,他卻打了我的臉。” “你殺了他?!”胡小喜越發(fā)震驚。 阿翠卻仍笑著:“先不說他。那塊板子下,還有個密室。我說的那些錢就在那下頭。”說著,她走到墻角,扣住地上一塊木板邊緣,將那板子拉了起來,“小喜哥哥,別待在那里,你過來瞧瞧?!?/br> 胡小喜已經(jīng)驚傻,端著油燈茫茫然走了過去,朝下面一望,里頭黑洞洞什么都瞧不見,一股腐臭氣直沖鼻。 “你拿燈照照,那個宣主簿的尸首就在下頭?!?/br> 胡小喜舉著燈剛要去照,阿翠忽然在他后背重重一推,他驚呼一聲,頓時栽進(jìn)了那黑洞中……第十章 孔 是故棋有不走之走,不下之下。 ——《棋經(jīng)》 張用從夢里猛地笑醒,頓時解開了秘閣盜圖之謎。 他騰地坐起來,大聲自言自語:盜圖的是秘閣那個掌鑰瘦文吏班升。他在去年年末告了一個月假,其實并沒有回家,而是一直藏身在秘閣二樓那間銅墻秘庫里! 這樁竊案非同小可,班升一定謀劃許久。他掌管鑰匙,可進(jìn)二樓外間的書庫,里頭的銅墻秘庫則無法進(jìn)入,只能等楊殿頭開庫時趁機溜進(jìn)去。去年年底方臘生亂,官家頻頻要取《守令圖》商議軍情,他正是選好了這一時機。不過,若是盜走《守令圖》原圖,一來極難帶離秘閣,二來也很快會被察覺,因此,只能盜摹。要盜摹這樣一張繁復(fù)巨圖,絕非短期可就,必須潛藏在那秘庫中,最快也得一個月。 首先,飲食便是個難關(guān)。干糧不能多帶,否則潛入時極累贅。水更緊要,但那時天氣正寒,水要結(jié)冰,酒卻不凍,既可當(dāng)水解渴,略以療饑,還能御寒。進(jìn)入秘閣時,并不搜身,他便每天帶些干糧和酒進(jìn)去,用一個大皮袋子將酒一點點灌滿,藏在一樓東北角廢書庫的木箱中,在房頂鉆出那個孔,插一根蘆葦稈兒在酒袋嘴上,伸到二樓秘庫中。干糧和其他所需物件則可預(yù)先藏在二樓外庫的柜子中。 其次,如何溜進(jìn)二樓秘庫?楊殿頭那天進(jìn)庫前,踩到滿腳鳥糞絕非偶然。班升預(yù)計好楊殿頭要來當(dāng)天,揀些鳥糞偷偷丟在二樓書庫門前,而后告好假,將鑰匙交付給其他文吏,再借故收拾物件等,有意拖延不走,在一樓等候。楊殿頭來后,和新掌鑰文吏從一邊樓梯上二樓,他趁人不備,從另一邊樓梯偷偷上去,在樓梯口等候。楊殿頭踩到鳥糞,呵斥文吏去清掃地上鳥糞,那文吏收拾了鳥糞,自然要拿到樓下去丟。而那時,楊殿頭已打開秘庫門,進(jìn)去取圖,他便可趁機鉆進(jìn)外間書庫,從柜子里拿出藏好的袋子,緊忙鉆進(jìn)秘庫中。 第三,如何盜圖?楊殿頭每回取了圖,旋即便將柜子上鎖。班升即便順利潛入秘庫,沒有鑰匙,便拿不到圖。若是撬開那鎖,下一回楊殿頭來,立即會發(fā)覺。唯有一個辦法——換掉鑰匙和鎖。秘閣書庫中所用的鎖均是雕龍銅鎖,形制都相同,要尋一套不難,難在如何偷換掉《守令圖》柜子上的那一套鎖鑰,而不被楊殿頭發(fā)覺?那只斑鳩忽然飛撞進(jìn)秘庫,也非偶然,自然是班升預(yù)先捉好一只,弄得氣息奄奄,連同干糧一起藏在袋中。楊殿頭進(jìn)到庫中,是走向左邊去取圖。他溜進(jìn)秘庫后,立即將斑鳩取出來,重重拋向書柜,撞出聲響,而后迅即向右邊疾行。這里難的是那轉(zhuǎn)盤,他不能踩動轉(zhuǎn)盤,必須緊貼著墻,踩著邊沿地板,快速繞到書柜后面。這時,楊殿頭聽到響動,到門前來看,他趁機繞到《守令圖》書柜前。楊殿頭開了鎖,都是放在柜子邊的隔板上。班升拿出自己備好的一套鎖鑰,換掉原先那套,尤其是鑰匙上掛的木牌,得快速換到新鑰匙上。 等楊殿頭丟掉斑鳩,回來取了圖,鎖上柜門,離開秘庫后,班升便可以用備用鑰匙打開圖柜,任意看取《守令圖》了。樓下那些人,知道他已告假,不見了他,只會以為已經(jīng)離開回家去了。至于楊殿頭,只要能照舊打開那柜門,便不會察覺鎖鑰被人偷換。 班升在那秘庫中整整潛藏一個月,楊殿頭來,他便輕輕躲到書柜另一側(cè)。只是屎尿味會引起懷疑,他才屙在那皮袋中。所帶干糧有限,因此,那屎袋中的屎先粗大后細(xì)小。后半個月,他恐怕全靠吸食藏在一樓角落那袋酒,才得以保命。 剩余最緊要的事,便是如何將盜摹到的圖帶出秘庫。 班升倒是可以將《守令圖》分片,一塊塊摹寫下來,再鉆個孔,塞到樓下,但那些圖紙至少有幾十頁,出院門時要搜身,仍帶不出秘閣。 張用昨天在秘庫后墻上發(fā)覺那兩個小孔,自然是班升帶了鉆子和鐵錐進(jìn)去鉆的,他猜測,《守令圖》恐怕是從那小孔中傳送出去的。但那孔只勉強能塞進(jìn)一粒黃豆,如何能把那么大一幅圖送出去?即便塞了出去,也是落在秘閣后院,不但容易被發(fā)覺,也一樣帶不出秘閣。 他又想到另一個法子,秘閣北邊是銀臺司,若是和銀臺司的夜值串通起來,從后墻的一個小孔中穿出一根細(xì)絲,越過院墻,懸空拉到銀臺司樓上。另一個孔用來看視。夜深無人時,將摹寫的圖紙一頁頁卷成細(xì)管,傳送到銀臺司。但這里有個難處,唯有先潛入秘庫,才能鉆孔穿線,秘閣中還得有一個幫手,在樓后扯住細(xì)絲,拋到墻那邊,再由銀臺司的夜值接住,扯到樓后。這其中環(huán)節(jié)太多,秘閣中夜間有侍衛(wèi)巡視,這事又是國家重罪,多一人,便多一分險,極易暴露。而且時日稍久,細(xì)絲上極易落上鳥糞、沾到灰塵、結(jié)出蛛網(wǎng),或紙管略有變形,都會卡在中間,難以確保每一頁都能順利傳到。 張用昨晚思忖了一夜,都沒能想出更好的法子。剛才在夢里,他夢見自己化作一只大鵬,遮天蔽日。大地之上,只剩他無邊巨影。官家以為是天降兇譴,忙率百官僧道,大作法事,乞福禳災(zāi)。他伸出一只爪子,將影子投向官家,作勢去抓,官家慌忙逃避,一頭撞到了鐘上。張用便是被這鐘聲震醒,先是哈哈大笑,隨即想到了一段文字,隨即頓時猜破了秘閣盜圖的關(guān)竅。 那段文字也是出自沈括《夢溪筆談》:“若鳶飛空中,其影隨鳶而移;或中間為窗隙所束,則影與鳶遂相違,鳶東則影西,鳶西則影東……”鳶在空中飛行,影子投于地上,不住移動。鳶影若是恰好經(jīng)過一道窗縫,影子便會從窗縫中鉆入,投射到房中地面或墻上,只是影子會倒轉(zhuǎn)過來。 其實,早在千年之前,墨子便已發(fā)現(xiàn)這一趣事。人立于太陽之下,若屋墻上有個小孔,人影便能從那小孔鉆進(jìn)房內(nèi),投到對墻上。不過,是頭朝下、腳朝上。 張用曾在一塊板上鉆過一個小孔,板子立在桌上,一邊點燃一根蠟燭,而后伸出手,讓蠟燭照出影子,將手移至燭光和小孔正中,手影便會穿過小孔,投到對面墻上,上下正好顛倒。 班升用的一定便是這小孔投影之法,在那個小孔前燃一根蠟燭,向北面銀臺司墻上投影,銀臺司的夜值再將這影子摹寫下來。難處只在于,這地圖之影,該如何投照。 他想了片刻,又大笑起來。沈括繪制《守令圖》用的是“二十四至”標(biāo)注法。圖上每一個州軍縣鎮(zhèn),皆有二十四個方位數(shù)。只要記下這些數(shù)字,便能在白紙上繪制出一幅《守令圖》,這些數(shù)字正記在那本圖記書冊中!班升不必摹圖,只需將圖籍書冊中的數(shù)字全部傳送出去。 而自古算術(shù)之中,自有一套計數(shù)之法,一為一橫、二為兩橫……五為五橫,六到九,則為一豎底下一橫到三橫,零則為圈。 班升只需用黑紙片剪出十個數(shù)字,借燭光小孔,將圖記中的數(shù)字之影一個個傳到對面。銀臺司夜值則打開窗,讓影子投到墻面。他只需將這些數(shù)字全都記下,而后攜帶出宮。銀臺司門禁要松許多,即便被搜出,也無人認(rèn)得這些橫橫豎豎竟會是《守令圖》。 班升在秘庫里頭足足藏了一個月,每天只吃一點干糧、吸幾口酒,每晚夜深時,拿備用鑰匙從書柜中取出《守令圖》圖記書冊,以燭光與對面樓上的夜值打訊號,而后一頁一頁傳送上頭數(shù)字,等天亮?xí)r再將書冊放回柜中。其間凍惡困乏,常人絕難承受。 那些數(shù)字全部傳完,他將小孔封住,等楊殿頭開門進(jìn)去取圖時,偷偷從另一邊溜出庫門。外門雖有掌鑰文吏,卻不是侍衛(wèi),不會始終死守在那里。他再伺機溜出,偷偷下樓。若有人看到,便謊稱假滿了,剛剛回來應(yīng)差。秘閣中文吏不少,只要時機把好,難得有誰留意他是何時進(jìn)來的。就算有人發(fā)覺不對,他身上除了火石、蠟燭等物,并沒有違禁書冊,全然不怕。 至于那袋屎尿,若隨身帶出來,容易招來疑問,不好解釋,因此,他丟在了秘庫書柜上頭。他出來時是正月底,天氣尚寒,屎尿全都凍住,又用皮袋包裹,因此臭氣沒散出來。直到開春解凍后,臭氣散出,才被楊殿頭發(fā)覺。 張用若不是事先發(fā)覺朱克柔所用地圖正是《守令圖》,到了秘閣,沒見任何物件失竊,自然絕不會想到《守令圖》被盜摹,更不會由此去追查盜竊蹤跡。 就如好不容易買到些各色珍奇果子,舍不得吃,藏進(jìn)一只銅柜鎖好。再打開時,卻發(fā)現(xiàn)里頭有顆老鼠屎。忙看果子,一個不少,也沒被咬過。只會慶幸老鼠并沒有動那些果子,疑惑老鼠是如何鉆進(jìn)鉆出。就算查出老鼠是鎖柜子時鉆進(jìn)去,又是開柜子時溜走,也絕不會想到,老鼠是為其中的荔枝而來。而且,它只是嗅了嗅荔枝的香氣,便在外頭種了棵荔枝樹,收了許多荔枝。 張用坐在床上,不由得擊掌贊嘆這設(shè)計之人。有人能勝過自己,讓他頓覺人間有趣。 不過,他隨即想,設(shè)這計謀的恐怕不是秘閣那個掌鑰的班升,他應(yīng)該只是聽命行事,設(shè)計者另有其人。那人得到《守令圖》全部二十四至數(shù)字,將圖復(fù)原出來,又摹寫數(shù)份,分給朱克柔、趙金鏃等人,讓他們各自標(biāo)注天下絲織、醫(yī)藥等分布圖??磥泶巳怂鶊D,絕不僅是一張《守令圖》。 這幕后之人是誰?為何要這么做? 張用重新躺倒,用被子蒙起頭,又思忖起來。想得困倦,不知不覺間重又睡去,直到犄角兒將他喚醒。 “小相公,我爹娘昨晚尋了媒人去阿念家,讓媒人許了三百貫禮金。阿念的娘聽了,立即便答應(yīng)了!” “好!往后莫讓阿念一時驚,又一時哭就成。”張用笑著翻身起來,見天已微亮,“走,我們?nèi)|華門?!?/br> 他臉也不洗,隨意一披衣裳,便往外走,犄角兒忙跟在后面。到了街上,他覺著有些餓,見旁邊有家小餅店,便讓犄角兒付錢,買了兩個胡餅,一人一個,邊吃邊走。犄角兒忽然說:“小相公,載走朱家小娘子的那車,不是一個耳垂肥厚的人租的嗎?昨晚阿念說,銀器章家的管家就生了一對大耳垂子,他們會不會是一個人?” “哦?似乎鉚得上?!睆堄米聊テ饋恚@張亂網(wǎng)子似乎越理越清楚了。 來到東華門時,皇城鐘樓尚未敲響卯時鐘聲。門外卻已經(jīng)人流如潮,上朝的文臣武將、應(yīng)值的文吏侍衛(wèi)、采買的黃門內(nèi)侍、賣貨的商賈牙人……四處鬧聲一片。張用見官員都是由正門進(jìn)入,其他人則是從兩邊側(cè)門洞左進(jìn)右出。他便讓犄角兒去右門洞附近,只要見文吏出來,便喚一聲“胡石”,若有人答應(yīng)便叫住那人。犄角兒有些難為情,卻仍走到那門邊,不住喚“胡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