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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明朝小官人(我家的表哥數(shù)不清)在線閱讀 - 第102節(jié)

第102節(jié)

    “周相公?!?/br>
    有人叫他,聲音輕柔。

    周大郎抬起頭,一個面容秀凈,頭戴銀絲云髻兒、穿白布衫兒、藍布花裙的婦人看著他,手里拿著他正在找的帽子:“這是你丟的吧?”

    這些天府里的客人多,周大郎聽媳婦念叨過,戴銀絲髻兒的婦人一般是別人家的妾室。

    當下不敢多看,垂下眼簾,客客氣氣道:“是我的帽子,勞煩您了。”

    接過帽子,戴在頭上,走開時,忽然眉頭一皺:這個年輕婦人,看起來好生面熟,不知道是不是李家的什么親戚。

    寶鵲看著周大郎頭也不回地走遠,神情怔愣。

    腦子里像是有兩個人在撕扯她的神經(jīng),一邊是濃眉大眼、年輕憨厚的周大郎,一邊是人到中年、喜怒不定的張大官人。

    周大郎肯吃苦,嫁給他只是頭幾年受窮罷了,他現(xiàn)今跟著三小姐做事,還怕以后掙不到錢鈔嗎?

    張大官人脾氣暴躁,只對正妻張大少奶奶略有尊重,動輒打罵身邊的丫頭。張家規(guī)矩多,妾室不能上桌吃飯,不能拋頭露面,不能和外人交談。

    明明離開李家沒幾年,寶鵲卻覺得自己好像在張家過了十幾年那么長。

    如果早知道今天,當初她會拒絕太太的提議嗎?

    耳畔炸起一片轟鳴,新房的方向傳出一陣陣爽朗的大笑聲。

    寶鵲摸了摸梳得緊繃繃的鬢角,轉(zhuǎn)身走進內(nèi)院。

    李綺節(jié)今年的生日是在李家過的。

    家里人都準備了禮物送她,連胖胖也湊熱鬧,摘了一大把喇叭花,巴巴送到她跟前,念出周桃姑教他的話,“祝jiejie身體常健,青春永駐!”

    眾人聽了都笑,周氏把胖胖摟進懷里,摩挲他胖乎乎的臉蛋。

    連張桂花也露了笑臉。

    李綺節(jié)還真有些受寵若驚,張桂花出閣之前,何等高冷,對誰都不假辭色,如今卻溫柔和氣,簡直像變了個人。

    大概李子恒實在太傻,想和他一起生活,張桂花必須先融化自己,免得把丈夫凍成冰渣。

    不過張桂花還是那么直接率性,喜歡誰就和誰談笑風(fēng)生,不喜歡誰隨便敷衍兩句,就不搭理了。

    她以前和李昭節(jié)關(guān)系和睦,來往密切,李昭節(jié)簡直把她當成親jiejie一樣崇拜。不知怎么的,兩人出閣后再度重逢,竟然變得生疏客氣不少,按理說,從閨中好友變成嫂子小姑,不是應(yīng)該比以前更親密嗎?

    丫頭送來剛出鍋的巧果,張桂花和李昭節(jié)同時伸筷,剛好夾到同一塊兒葫蘆形狀的。

    張桂花立刻松手,李昭節(jié)冷笑一聲,把巧果咬得嘎嘣響。

    張桂花竟然主動退讓?

    李綺節(jié)瞇起眼睛,目光在張桂花臉上盤旋。

    張桂花被她盯著看了一會兒,有些微微發(fā)窘,一扭脖子,側(cè)頭和李九冬說話。

    李綺節(jié)暗暗發(fā)笑,恍然大悟:張桂花沒有利用李子恒報復(fù)李南宣,但她當初刻意接近李昭節(jié),確實別有居心。后來她對李南宣死心,自然就和李昭節(jié)疏遠了。

    李昭節(jié)愛使性子,張桂花脾氣沖,兩人都是嬌生慣養(yǎng)、不慣忍讓的,如果不是張桂花有意接近,她們根本不可能成為閨中密友。

    李昭節(jié)不明白里頭的緣故,以為張桂花反復(fù)無常,一怒之下和她絕交。

    張桂花心中有鬼,不敢說出實情,所以今天才會有如此表現(xiàn)。

    難得看美人吃癟,李綺節(jié)忍不住幸災(zāi)樂禍。

    至于張桂花和李昭節(jié)能不能和好如初,不關(guān)她的事——涉及到李昭節(jié),她絕不摻和。

    作者有話要說:  經(jīng)不住夸的我,二更奉上。

    眼睛好酸,要去睡一下。

    ☆、第123章 結(jié)局章(2)

    順天府, 外城。

    已是申時三刻,日薄西山,云霞輕攏,院內(nèi)的丁香樹披著一身璀璨暉光, 靜靜矗立。竹竿上晾了幾件男子的外袍,在晴朗的日頭下曝曬一天,衣袍已經(jīng)干透, 一個梳辮子的小丫頭踮起腳跟,把衣裳一件件疊整齊,陸續(xù)收進竹簍里。

    楊嫻貞頭梳桃心扁髻,簪雙股銀素釵,戴金絲狄髻, 穿一件香紗地納繡萱草石榴紋褙子, 銀紅細布交領(lǐng)襖, 毛青布百褶裙, 坐在窗下,手里正飛針走線——她想給丈夫孟云暉做一只招文袋。

    孟云暉是文官,每天去衙署報道,少不了要隨身攜帶筆墨、文具、印章和其他一些零零碎碎的小東西。他不講究,不管是文具還是碎銀子, 一股腦往衣袖里的小兜塞, 要用的時候,掏掏摸摸,得翻找半天。不僅不方便, 還容易遺失物件。

    楊嫻貞從小苦練女紅,府里繡房的婆子都沒她手藝好,不一會兒的工夫,她就把招文袋做好了,里層是皮革,外面是堅韌耐磨的厚布,沒有繡上花紋,樸素大方,孟云暉應(yīng)該會喜歡。

    鴨蛋大的紅日漸漸墜入翠微群山之中,罩在窗前的光線越來越暗淡,楊嫻貞把招文袋放在雕刻福慶如意紋小炕桌上,幽幽地嘆口氣。

    她是庶女,姨娘年老色衰,早被父親忘在腦后,她性情愚笨,不會甜嘴哄長輩喜歡,也不受父親喜愛。太太生了五個兒子,兩個女兒,一窩半大小子,鬧得她天天犯頭疼,實在沒有精力照管庶出的兒女,干脆讓各房姨娘自己教養(yǎng)子女。

    她跟著姨娘長大,學(xué)著姨娘怎么討好太太,怎么和府里的管事媳婦打交道,怎么在各房姨娘哥哥們的紛爭中明哲保身。

    那段日子,憋屈是憋屈,但她們母女相依為命,過得很快樂。

    十一歲那年,姨娘對楊嫻貞說:“貞兒,你不能再學(xué)我了,我生來下賤,只能給大官人做小老婆,一輩子做小伏低,抬不起頭。你不一樣,你是閣老家的孫女兒,以后肯定是富貴人家的正室太太,從今天開始,你得跟著太太學(xué)。太太是好人家的千金小姐,你能學(xué)到她的三成本事,姨娘就放心了?!?/br>
    從那天開始,楊嫻貞堅持每天去給太太請安,一年三百五十日,天天晨昏定省,風(fēng)雨不輟。太太不趕她,她就厚著臉皮待在正房不走。

    太太知道她年紀大了,該學(xué)些內(nèi)宅的處事手段,由著她跟在身邊學(xué)習(xí),偶爾還會指點她幾句。

    十六歲時,楊嫻貞出落得眉目清秀,亭亭玉立。同輩三十多個堂姐妹中,她的容貌只是中上,不是最漂亮的,也不是最聰明的,但卻是最受太太倚重信任的。

    所以大官人看中孟云暉,想把他招進門當乘龍快婿時,太太頭一個想到的是楊嫻貞。

    楊家的嫡女只會和京中的世家大族聯(lián)姻,孟云暉出身太低,楊家看不上,但如果送出去一個庶女,就能把新晉進士拉到楊家派系中,倒也劃算。

    楊嫻貞從沒想過要和嫡出的姐妹相爭,能嫁給年輕俊朗的孟云暉,她和姨娘都很滿意,甚至可以說是欣喜若狂。要知道,她的庶jiejie,好幾個嫁的是四十多歲的老鰥夫。

    出嫁那天,姨娘背著人抹眼淚,“貞兒,只要楊家不倒,女婿就得敬著你??赡腥撕团诉^日子,光有敬重根本不夠!女婿年輕,臉皮嫩,你得耐著性子和他相處,千萬不要因為他出身低就瞧不起他。男人啊,最恨女人看不起他,尤其那個女人還是他的妻子。”

    姨娘的擔(dān)心完全是杞人憂天,楊嫻貞怎么會看不起孟云暉呢?他那么溫和有禮,那么儒雅博學(xué),那么自信從容,天下的事,沒有他不知道的,仿佛什么都難不住他,什么都困擾不了他。

    和他相比,楊嫻貞除了閣老孫女這個身份,還有什么?

    她甚至聽不懂孟云暉偶爾觸景生情時念出的幾句詩。

    楊閣老自幼聰慧過人,博聞強識,也是進士出身。少年時他進京赴考,一舉得中,名動京華。

    直到現(xiàn)在,府里的老人還會提起楊閣老當年僅用一篇文賦就名震京師的盛況。

    然而,才高八斗的楊閣老,不許家中女孩兒讀書認字。

    京師其他世家女,就算不讀書,也要學(xué)些歷朝歷代的圣賢故事,略微認得幾個字。楊嫻貞卻是真的大字不識一個。

    今早出門前,孟云暉隨口和她交待,讓她把他平日不看的幾本書收進書匣子里。

    他走得急,匆匆說完就走了。

    留下楊嫻貞茫然無措,羞愧無比——她根本不知道丈夫說的是哪幾本書!

    好在書童常在書房伺候,熟悉孟云暉的習(xí)慣,已經(jīng)替她把書挑好了。

    楊嫻貞揉揉眉心,把丫頭喚到房里:“點燈,把我的字帖拿來?!?/br>
    丫頭把燭臺移到窗前,楊嫻貞翻開字帖,鋪紙執(zhí)筆,一撇一橫,仔細描摹。

    她十一歲才跟著太太學(xué)管家,十六歲時,府里幾十個庶出的嬌小姐,只有她獲得太太的認可。她不聰明,但有毅力,有決心,只要她堅持向?qū)W,勤奮刻苦,學(xué)會讀書認字不是早晚的事?

    就算她天資有限,不能達到吟詩誦句、和孟云暉詩歌唱和的水平,至少,她能看懂丈夫每天讀的是什么書,能聽懂丈夫念的是什么詩。

    一陣歡快的鼓樂聲飄進低矮的院墻,丫頭關(guān)上門窗,把嘈雜的人聲隔絕在外,小聲嘀咕:“天快黑了,誰家這時候迎親?”

    楊嫻貞描完一張大字,抬頭看看外邊的天色。

    鼓樂聲盤繞在墻外,有時遠,有時近,忽然混進一聲尖銳的鑼響,吵得人腦仁疼。

    這座小宅院是孟云暉租賃的,淺房淺屋,又和北京城內(nèi)最喧嚷的菜市口離得近,一天到晚,沒有安靜的時候。

    天還沒亮?xí)r,各家貨棧店鋪開門邀客,伙計的嗓子渾厚響亮;上午,城外的農(nóng)人挑著菜蔬鮮果,挨家挨戶上門兜售,精明的主家婆和儉省的農(nóng)人為幾文錢吵得不可開交;午間,兩個市井婦人因為一點口角起爭執(zhí),堵在巷口撒潑,叫罵聲和哭嚎聲里交雜著鄰里街坊模糊不清的勸解聲;夜里有人沿街串巷賣餛飩、湯團、炒面、羊rou,蒼涼的叫賣聲飄蕩在窄小的街巷間,午夜夢回,仿佛還能聽見那悠揚的調(diào)子在耳邊回旋。

    官民商販雜居的市井陋巷,就是熱鬧。

    不像楊嫻貞的娘家,深宅大院,僻靜幽深,閑雜人等不敢在閣老府邸周圍停留,晚上又有宵禁,每天都有士兵來回護衛(wèi)巡邏。從早到晚,宅院里靜悄悄的,冷清清的。坐在繡房內(nèi),只能聽見園子里清脆悅耳的鳥叫聲,和丫頭們在院外漿洗衣裳的嬉笑聲,外邊的市井再熱鬧再繁華,里頭一點聲音都聽不見。

    霞光慢慢沉入寂靜的黑夜中,巷子里響起此起彼伏的呼喚聲,各家的婆子站在門口,叉著腰,橫著眉頭,喊自家兒郎回家吃飯。

    楊嫻貞手握竹管筆,渾然不覺時光流逝。

    丫頭在一旁小聲道:“太太,歇會兒吧,別把眼睛熬壞了。”

    楊嫻貞抬起頭,“什么時辰了?”

    丫頭道:“酉時二刻?!?/br>
    楊嫻貞蹙起眉頭,其實以她的嫁妝,完全可以在內(nèi)城買一所更大,離衙署更近的宅院。可她記得姨娘的警告,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孟云暉是她的丈夫,她必須事事以夫為先。

    孟云暉一天不主動提出典新房,她就必須安心住下去,絕不能露出嫌棄住所的意思。

    哪怕孟云暉脾性溫和,似乎不在意妻子比他富貴,她也不會傻乎乎去試探他的底線。

    窗外一陣細細的沙沙輕響,楊嫻貞放下竹管筆,蹙眉道:“外頭是不是落雨了?官人今天沒帶傘具,淋著了可怎么好?”

    正想遣個小廝帶上油紙傘出門去迎孟云暉,丫頭走到門前,回頭笑道:“想是太太聽錯了,沒落雨?!?/br>
    楊嫻貞起身,支起窗戶,往外輕掃一眼。

    夜色如水,庭階寂寂,確實沒落雨。

    原來是夜風(fēng)拂動丁香樹的枝葉,揚起一片簌簌輕響,聽起來就像纏綿的細雨聲一樣。

    楊嫻貞笑了笑,合上窗戶。

    屋檐下驟然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胖丫頭氣急敗壞沖進房里,恨得直跺腳:“太太,您看!”

    她手里拎著一件半舊的雪白襕衫,往楊嫻貞跟前一遞,回頭怒視跟在身后的小丫頭,“這小蹄子,熨衣裳的時候竟然敢打瞌睡!姑爺?shù)囊律讯急凰隣C壞了!”

    小丫頭哭天抹淚,臉上掛著兩串晶瑩的淚珠。

    楊嫻貞接過襕衫細看,發(fā)現(xiàn)衣領(lǐng)上有一塊指甲大小的黃斑。

    熨衣裳的焦斗是她的陪嫁之物,帶木柄把手,用的時候往里頭裝上燒紅的木炭,熨衣裳又快又平整,比外頭那些銅焦斗好用,就是用的時候得警醒些。

    小丫頭是專門管洗衣裳、曬衣裳、熨衣裳的,天天干一樣的活計,自覺不會出什么差錯,今天不小心打了個盹,焦斗燒得滋滋響,衣裳上頓時多了個麻點。

    胖丫頭氣呼呼的,轉(zhuǎn)身在小丫頭腦殼上不輕不重敲兩下:“讓你瞌睡!讓你瞌睡!”

    小丫頭嗚咽一聲,不敢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