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鍛造之爭（二）

    然而若是說路州此刻心情最凄切的人，卻莫過于季家商隊領(lǐng)隊。

    小五的尖耳朵一顫一顫地在整理賬簿，一撩眼皮就看見領(lǐng)隊蹲在墻角，似乎自帶寒風瑟瑟的場景，惹得周圍溫度都低了幾分，她呲呲牙，問道：“領(lǐng)隊這是怎么了？”

    領(lǐng)隊正咬著半個瓊漿果，聞言抬頭看她一眼，瞥見她手中賬簿，心中又是一酸，險些鼻涕眼淚一齊流下來：“老夫沒用，老夫?qū)Σ黄鹄霞抑鳎笮〗阗I回來的東西，老夫只能看著它們摞在房里生蟲子?！?/br>
    小五頓時恍然大悟。

    季沁為買下海市商戶手中貨品，砸進去了起碼三萬余兩白銀，買入的盡是一些不宜存放的東西，在平常人看來，這和把銀子往海里扔沒什么兩樣。而季沁的本意，也卻是就是直接扔銀子而已，然而……

    小五忍著笑遞過去了一條帕子：“領(lǐng)隊醒醒，這瓊漿果可不能多吃，比烈酒都醉人。來人，給領(lǐng)隊灌一碗醒酒湯，然后帶他出去看看街上場景?！?/br>
    “唉，誒？”

    宿醉幾日的領(lǐng)隊迷迷糊糊地被犬妖兵拎到了街頭，雨水澆了一臉，他頃刻清醒過來，發(fā)現(xiàn)街上與前兩日清冷的場景迥異。從街頭到巷尾，都充斥著熱鬧的嗓音，打招呼的，吵架的，罵娘的，日爹的，噢還有想干季家八輩祖宗的，發(fā)誓從此不買季家一文錢東西的，一聲聲嘈雜得他耳朵疼。

    在領(lǐng)隊看來，那些不是罵聲，而是銅錢碰撞，金銀和鳴。

    “阿嚏！”領(lǐng)隊猛地打了個噴嚏，徹底清醒過來。他急忙從犬妖兵手里扯過自己的腰帶，隨意抹一把臉，連聲吩咐起來，“大墨子！快去收拾一間屋子，銀柱把庫房里的東西挑選樣品，小首，小首呢？你最機靈，趕緊去城外雇幾個手腳麻利的婦人，包吃包住一天一錢銀子?？炜炜?！都給我動起來！”

    “領(lǐng)隊你著急個什么，你先聽聽街上的人是怎么說的？寧愿餓死也不買季家一文錢的東西。大小姐不知怎么得罪他們了，這些人都是來路州找大小姐興師問罪的?！贝竽哟蛑?，懶洋洋道。

    領(lǐng)隊恨鐵不成鋼：“你們這群蠢貨！你家隔壁有人打架，你正好閑著沒事，想不想出門看看？”

    “肯定想啊，但是這跟大小姐在布告鏡上和別人對罵有什么關(guān)系？”

    “打架那家門口正好有人賣紅心烤地瓜，那個香啊，你想不想買個邊吃邊看？”

    “想，但是……”

    “這不就得了?！?/br>
    “得了什么啊，領(lǐng)隊我聽不懂。”

    “你這蠢驢，我怎么有你這么個伙計！你想想啊，海市雖然被關(guān)，但是海市的資源全都在我們手上。如今我就在路州城單辦一場海市。小姐跟別人撕架，讓她撕她的，撕得不熱鬧我還不依她。我們啊，就在底下賣‘地瓜’?！?/br>
    ·

    六月十二，是季沁宣布“正面剛”的日子。路州依舊大雨。

    州城人數(shù)已經(jīng)超過了州侯預計的一千人。王朝很長時間沒出過這檔子熱鬧了，現(xiàn)在又正是農(nóng)閑時節(jié)，連州城附近的村子里都趕著驢車過來湊熱鬧。

    州侯提前跑去東臺借了兵，此刻州城秩序依舊井然。

    “盧侯，盧侯！”

    州侯回頭一看，只見帝都的一位老友正撐著一把傘在遠處沖他招手，州侯連忙迎了上去：“覃粟兄，你怎么來了，來了也不提前給為兄捎個信，好提前迎接?！?/br>
    “這不是太學正好放假，老爺子尋思著帶他孫兒出門避暑去，正趕巧出了這檔子事，聽說路州涼快消暑，正好過來，順便看看熱鬧?！瘪诘?。

    路州侯嘴角一抽：“覃師也來了？”

    “馬車里，去見見？”覃粟說著就要去引路。

    路州侯連忙搖手，“別別別，讓我先準備準備，上次見面，他老人家說我官員考核成績年年中下，丟他的人，不由分說用拐杖將我揍了一頓，這次我才不上趕著挨揍?！?/br>
    “嘿，你可沒時間準備，老爺子說了，讓你立刻過去領(lǐng)路，他要去看‘鍛造之爭’?！?/br>
    “那里邊火燒火燎的，覃師去干嘛，別熏著了?！?/br>
    “我可勸不動，要勸你去。”

    路州侯果斷放棄，縮著脖子跟在了覃粟后邊，七拐八拐走到一架樸素的馬車前，撩起車前帷幕，恭敬行禮：“覃師，學生盧景云有禮了。”

    馬車里端坐著一位衣著普通的老人，五六十歲模樣，頭發(fā)花白，一絲不茍地束成小髻，帶著一根木簪，渾身上下沒有定點飾物，只有腰間一塊隨身攜帶的古樸木牌表明他的身份?！@是太學的一位先生。

    然而路州侯卻心里清楚，這老人絕對不是個普通的先生。覃竹異出身陋巷簞瓢之家，成年后拜入儒門家學旁聽學習，因才思敏捷而受到家主喜愛，然而他卻并不想和其他人一樣通過舉薦進入官場，而是選擇留在太學治學，如今已經(jīng)有二十余年了，年歲和路州侯差不多的官員，近一半都曾在他門下學過儒家治世之術(shù)。

    覃竹異撩起眼皮看了路州侯一眼，從鼻子里哼了一聲。

    路州侯把頭埋得更低：“覃師請下馬車，這邊請?！?/br>
    ·

    因為來路州城的人太多，天氣又是連番大雨，季沁索性租借了州衙里平常用來運輸軍備的芥子印。芥子印中有方圓十余里的空間，火爐鼓風季沁早已讓工匠趕工壘砌，每個火爐還配有鐵錘、鐵夾、砧子等工具。

    鍛造師由季家仆人有條不紊地引入芥子印，他們各自選擇了自己的位置，因為都帶了自己用慣的工具，看也不看季沁準備的東西，就直接將那些丟在了一旁。

    季沁穿了一身便于行動的男裝，綁了袖子躲在角落里偷瞧，見他們這般反應，也不生氣，依舊笑嘻嘻的。

    一排身著日常軟鎧的士兵整齊步入了芥子印，列隊散開，將數(shù)百個風爐圍在中間，將參與鍛造之爭的人員和看熱鬧的百姓明顯區(qū)分開來。

    周遭安靜下來。

    姬珩出現(xiàn)在芥子印入口處，他身著玄色便服，更襯得五官如玉般清冷。他環(huán)視一周，快步進入。白羽衛(wèi)行禮，聲音整齊劃一。他路過季沁躲身的角落，停了步子，側(cè)頭看了她一眼，面無表情捉住她的手腕，將人抓到身邊，這才繼續(xù)朝前走去。

    季沁一愣，沒想到來的人是他，她還沒回神，人就被拽得七暈八素，連連求饒：“姬珩你輕點，手疼疼疼，哎，我不是請的謝將軍嗎，怎么是你來了？”

    “很失望？”

    “……不不不，我是說要是你的話，出場費不是得比謝將軍貴嗎？我這會兒窮得厲害付不起嘿嘿嘿能打折不？”

    “閉嘴。”

    季沁不知道他哪來的火氣，但也不敢再貧嘴招惹他。

    兩人站定，眾鍛造師行禮。姬珩點頭示意，道：“此次乃民間自發(fā)而成的技藝比拼，比試最高時限為十日，眾人可用手頭工具鍛造得意作品，交由州冬官評判?！?/br>
    姬珩話音剛落，一個高亮的嗓門就從后邊傳來。“殿下，請問季沁那小王八犢子呢？我大老遠從帝都趕過來的，就是為了揍那小犢子一頓。”

    “你爹爹在這呢。”季沁笑瞇瞇的招招手。

    “嘿我這暴脾氣，你敢過來吃爺爺一個拳頭？”

    姬珩輕咳一聲，季沁躍躍欲試的表情頓時一僵，眼觀鼻鼻觀心做乖巧狀，那亮嗓大漢也安靜下來。他繼續(xù)道：“再有喧嘩者，逐出芥子印。比試開始?！?/br>
    周遭小聲竊竊私語一番，行動派的立刻開工擺出大干一場的架勢，外邊看熱鬧的百姓也在外邊指指點點地觀看。

    火爐一個接一個轟轟燃燒起來，整個芥子印的氣氛都熱烈起來，嘈雜聲吵鬧聲還有加油吶喊聲混在一處，熱鬧非凡。

    ·

    路州侯帶著覃竹異在外圍觀看：“恩師為什么要來看這個？”

    覃竹異道：“‘國之重器，不可不察也，不可輕易示人也’。孽徒覺得此句中‘國之重器’是什么？”

    路州侯被一句孽徒砸得哀哀戚戚，但是還是立刻回答了恩師的問題：“《太/祖本紀》中說，‘玉璽，國之重器也?！?/br>
    覃竹異捏了下手上藤杖，忍了忍才照顧弟子面子，沒有當眾揍過去：“我若是路州的考核官，連個中下也不給你，徑直便是下下，打回太學重新念書。”

    路州侯委屈：“請恩師賜教?！?/br>
    “幽州妖魔環(huán)伺，東海水族異動，一塊玉疙瘩，能有什么用，真打起仗來，要靠什么，靠的是女皇，靠的是士兵，靠的是手里的刀?！瘪癞惽斑M幾步，說道，“從太學來之前，我以為此次是富家子混鬧，心中不滿，鍛造術(shù)乃鑄刀之本，萬一被潛伏的妖族偷窺去，堪稱叛族。來到此地，方才知曉，是我小看了年輕人?！?/br>
    “怪不得季姑娘問我租借芥子印，說是天氣不好，實則是防著偽裝的妖族啊……”芥子印平常是用來運輸軍備，有王氣加持，芥子印內(nèi)即便是有王朝戶籍的妖族私兵，進來都得魂飛魄散。

    覃竹異點點頭，他看著不遠處，滿意地笑：“如此成竹在胸，季家必有革新之術(shù)?！?/br>
    “恩師你說什么？”周圍太嘈雜，路州侯沒聽清。

    覃竹異斜他一眼，拄杖走了出去：“你今年考核中上有望，比試結(jié)束后，記得謝謝人家小姑娘?！?/br>
    ·

    芥子印附近的茶樓上，好事而又不樂意進芥子印煙熏火燎的人們正聚在一起，等待茶樓小二從芥子印里帶回來情報。

    “張家畫完圖紙了，看模樣是要鑄劍啊?！?/br>
    “劉家要鑄刀！”

    “沈家開始炒鋼了?！?/br>
    “劉家也開始炒鋼了！”

    ……

    “沈家開始鍛打了！”

    “劉家已經(jīng)雙煉了！”

    天色由晝轉(zhuǎn)暗，芥子印內(nèi)內(nèi)外外依舊喧囂得燈火通明，一日兩日飛快過去，茶樓小二全部出動，時不時地帶回來最新的消息，賭盤旁邊累積的賭注也越來越多。座中好事者喝茶感慨：“乖乖，還沒有人出來，難道他們這是要集體用百煉法來打季家大小姐的臉嗎？”

    百煉法是目前最先進的鍛造術(shù)，一把百煉刀是千金難求的至寶。王室并不尚奢，女皇的隨身佩劍，也不過是七十二煉而已。

    只是百煉法極為耗時，一柄上好的百煉劍需要數(shù)年的時間才能制作完畢，比試只有十天，估計粗糙三煉已經(jīng)是極限。雖然比不上真正的百煉劍，但是也比一般手法的鍛造的鐵器鋒利很多。

    “好戲，有好戲??！”

    “對了，霍家呢？”

    “就是，小二過來，為什么不曾聽見霍老爺子消息？”

    “……霍家，一直沒有動手?！?/br>
    “什么？！”

    “剛開始的時候，晉王珩帶著季家小姐過去拜見了霍老，季家小姐被晉王珩按著腦袋道歉，她現(xiàn)在態(tài)度倒是乖巧得很，說是關(guān)于此事自己有苦衷，請霍老諒解?！?/br>
    “……怕是霍老宅心仁厚，想給季家留個面子，畢竟霍老若是一出手，怕是季家從此以后休想再涉足鍛造的生意了?！?/br>
    “霍老仁義！可惜事情已經(jīng)無法挽回，我再下三錢銀子，賭季大小姐輸?shù)皿w無完膚！”

    “我來一兩！”

    “我三兩！”

    第9章 鍛造之爭（三）

    霍老一直沒有動。

    他坐在火爐邊，看著手里一柄小刀出神，那小刀是季沁為大家備下的鍛造工具，大多數(shù)人都看也不看地丟在一邊，唯有霍老一開始就注意到了這個木柄小刀。

    徒弟們在旁邊恭敬地請示：“師傅，我們還不開始嗎？”

    霍老這才猛得清醒過來，他又戀戀不舍地用手觸摸了一下那小刀的刀刃，招呼徒弟近前。

    徒弟們以為他有了好主意，連忙湊上來。

    霍老有些不好意思：“季小姐走了沒有？你們?nèi)枂?，我能不能去季家的爐上看看他們的手藝?！?/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