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節(jié)
兩人順著行館的那條道走回白鳥營的兵舍,不曉得是否因為唐荊州的遺體剛剛被抬出去,顧柔總覺得,路過的一些士兵瞧她的眼神有些怪。又或許是她自個的心情太過傷感,所以,看出去覺得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悲傷。 一陣嚎啕哭聲從前方傳來,顧柔探頭望去,唐荊州的尸首在擔(dān)架上被攔住了。是他那手下最得力的幾個兵,他們聽說老大不好了,趕著來見最后一面,卻只見到尸首,個個縱聲痛哭。 那兩個抬擔(dān)架的民夫被攔下來,在原地不知所措,求助式地回望冷山。 冷山走上前去,還未開得口。其中一斥候抬起頭,看見他身后的顧柔,陡然變色,以袖拭淚,憤恨道:“你這妖女,怎還有臉站在屯長的遺體之前!真該千刀萬剮!” 顧柔原本也在傷心,此刻被他一聲厲喝,有些詫異:“這位大哥,您是不是認錯人了?!?/br> “少他|媽裝無辜,你,可不就是那毒|梟顧之問的親生女兒嗎?咱們屯長就是讓鐵衣害的,鐵衣騎士殺害咱們白鳥營多少弟兄——你還假惺惺站在這里,裝個沒事人,我呸!我他|媽就瞧不上你這樣假惺惺的人!” “冷司馬,您不查她么?拿她的命,逼顧之問滾出來給三軍陣亡的將士們償命!” “是啊,不管她安沒安好心,這種人都不應(yīng)該留在白鳥營!害人精!” ——那顧柔是顧之問女兒的消息,原本一直讓孟章捂著。孟章管著顧柔入營的所有材料,得到國師的授意,故而既沒有上報冷山,也沒有告知其他人。然而,當(dāng)初他手下有幾個斥候曾經(jīng)負責(zé)替孟章調(diào)查顧柔身世,于是曉得顧柔的來歷;其中有一個人叫齊光的,剛巧是唐荊州的手下,齊光素來痛恨鐵衣騎士,也痛恨制造鐵衣的顧之問,當(dāng)看見唐荊州死了,便再也按捺不住怒火,將這事同自個關(guān)系好的一位弟兄說傾訴了,權(quán)當(dāng)是發(fā)泄;然而那位弟兄剛巧在追求鄒雨嫣,又拿去同鄒雨嫣講,這下好,傳得滿營沸沸揚揚,顧柔是顧之問女兒這一點變得人盡皆知。 人越來越多,其他營前來送傷兵就診的士兵們,聽見這般驚爆的消息,也紛紛前來圍觀。顧柔很快被包圍,她在人群中抬頭,只覺無數(shù)道鋒利又冷酷的目光刺向自己,她被震住了。 如今,她不會再害怕面對戰(zhàn)場上的敵軍,然而,來自友軍甚至同一營的弟兄們的仇視,卻令她搖搖欲墜。周遭的空氣仿佛凍結(jié),甚至連秋天溫和的日光,都在這一刻驀然凝凍,變得冰冷刺骨。 “反骨賊!”“害人精!”“叛徒!” 她站在這般的聚焦中,只覺天旋地轉(zhuǎn),無數(shù)的指責(zé)聲、質(zhì)問聲、痛罵聲朝她迎面而來,她身無片甲地立在槍林箭雨中心,心被戳成了篩子,麻木地淌著血。 “不,不是那樣的。”她以極輕微的幅度搖著頭,用很小的聲音啜喏,然而很快被更為激烈的聲討所淹沒。 她不相信父親會主動參與謀反,然而十年過去了,誰又能相信一個人過了十年仍然會絲毫不變呢?她不曉得十年里父親身上發(fā)生了什么,這份對于親情的自信也漸漸在指責(zé)聲中,變得無比卑微。 她愛父親,即使他是一個罪人,她也無法控制想念他。 這般思念著一個極有可能成為千古罪人的父親,甚至還想要為他辯解,顧柔覺得,自己也成了千古罪人,受到這般嚴厲的指責(zé),也是罪有應(yīng)得。 顧柔動了動嘴唇,用顫抖不成語調(diào)的聲音道:“對不住……” 她默然垂首地站立,承受著所有的斥責(zé),然而她過于呆滯,只會反復(fù)地重復(fù)“對不住”三個字,這樣的態(tài)度更讓唐荊州的士兵更憤怒,他們必須要發(fā)泄心中的悲痛和怒火。于是,他們的指控聲變得更為尖銳,甚至帶上了詛咒。 “像你這樣的人,害人無數(shù),應(yīng)該不得好死!”“天打雷劈!”“斷子絕孫!” 顧柔哆嗦著:“對不住。”可是她心底里,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像是被壓在大山底下,痛苦地尖叫——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她很想要相信父親,也多么希望事實并非如此。這心思讓她更加不敢抬頭。 士兵們?nèi)呵榧^,有人上前一步,揮拳欲打,突然冷山斜插上前,攔在顧柔前面,用手掌擋下了這一拳。 他的背影像山峰那般高大挺立,霎時間,仿佛一道堅實的屏障切碎了陽光凍結(jié)的冰層,顧柔站在他的陰影里,抬起頭,望著他。 那士兵捂著被震得生疼的手腕,驚訝:“冷司馬……” 冷山藹聲對他道:“事情尚未查清,不要妄加猜疑。白鳥營不容叛徒,也不委屈自家弟兄。你們先回罷,此事本將會再詳查。” 士兵們聽了有理,紛紛散去;可是唐荊州的幾個部下卻仍然憤憤不甘,逡巡攔截著唐荊州的尸首不肯走,還想要找顧柔討一個公道。冷山嗔目怒喝:“你等欲抗命不成!全部散開,違者軍法處置!” 這樣一來,那幾個士兵只得離去,連其他營的圍觀者,對上冷山層層冰障的凌厲目光,都不敢再多逗留,眾人作鳥獸散。 冷山給了兩個民夫一人一錠金,使他們抬走唐荊州安葬。隨后叫上顧柔:“走了?!?/br> 顧柔沒動,他回頭一瞧,她正捏著鼻梁骨,大口吸氣,然后咬緊嘴唇。 ——這會兒她繃得很緊,不敢亂動,怕情緒一亂,便會流淚。有罪之人沒有資格訴說委屈,她不應(yīng)該哭。 冷山返回來,朝她走了兩步,拽著她的胳膊肘往前拖。 顧柔被拖了一個踉蹌,鼻梁摁不住了,這會兒,眼淚似小溪般地滑落,她拼命壓低面孔,垂著頭,不住地喃喃:“對不起,對不起?!?/br> 他一邊將她往屋里拽,一邊回頭問:“你跟我對不起什么?” 顧柔不知道,她對不起任何,所有的一切。 冷山把她拽進兵舍里頭的一間空屋,他進來得急,以為是空屋,剛關(guān)上門,就看見茅草堆里兩個蓬頭垢面的家伙冒出來,竟然是在這里幽會的田秀才和譚若梅。田秀才吐出嘴里的一根草,呸呸兩聲,瞧見冷山,登時嚇得滿臉發(fā)白:“冷冷冷冷冷司馬?!?/br> 他這會兒還沒有懲治田瓜皮的功夫,吼了聲:“滾蛋。”田秀才趕緊和譚若梅繞著冷山跑向門口,心里頭直呼倒霉——兩個人只是在這僻靜地拉了拉小手,抱了抱,就給上峰逮個正著,還可能吃到軍法,怎一個慘字了得。兩人頹然剛踏出屋一步,便聽得冷山在后面道:“每個人去阿至羅處領(lǐng)二十鞭?!碧镄悴乓宦牐读算?,瞬間喜出望外:“多謝冷司馬!”被他的法外容情逃過了這一劫,帶上譚若梅朝外跑。 冷山再次關(guān)上門,顧柔縮在角落,她蹲著,頭埋在雙膝里,他走到她跟前。 他道:“站起來,看著我?!?/br> 顧柔動了動,慢慢抬頭看他;不是她不想站起來,而是能夠站立于人前的力氣,已經(jīng)在方才徹底用完了。 她道:“對不起?!陛p輕地,無力地。 “我發(fā)現(xiàn)你很喜歡說對不起,不過,對不起不起任何作用?!?/br> 顧柔低下了頭,仍是那句:“對不起?!背诉@句話,似乎也沒有別的可以表達。 他蹲下來,同她面對面,聲音幽沉似水,比方才緩和了幾分:“顧柔,你不能怪他們,方才我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也同他們一樣吃驚。他們?yōu)樘魄G州的死悲痛,這是常情?!?/br> 她幾乎不敢抬頭看他,在角落里瑟縮成了一團,卑微至極地拼命點著頭。連她自己都責(zé)怪自己,又怎會怪別人呢? 他扳開她的手,:“顧柔,你看著我。” 顧柔害怕極了,戰(zhàn)友的指責(zé)讓她感覺到了被拋棄的痛苦,她不想在他的眼睛里也看到那樣的指責(zé)。 可是他逼著她,厲聲:“顧柔,你連面對的勇氣都沒有嗎,你都不敢正眼看人了?” 她便伸手捏住了兩個淚xue,抬眸看他。 她聽話,他的口氣便會軟和幾分,繼續(xù)道:“你是顧之問的女兒,這沒法改變;你不信他謀反,這也沒人能阻止你?!甭曇舨粶夭粎枺耢o肅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