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座以國觀宗師的身份起誓?！?/br>
    于是，洛陽的人都知道，五官將冷山和太學博士蔡夫人皆在御前冒死為顧柔擔保求情，然而卻無人能夠想到，真正求情求到皇帝龍心動搖作出決定的人，竟然是太尉云晟。

    當晚云晟便求見皇帝，為顧柔開脫，君臣于御書房密談直至深夜。

    就連皇帝最貼身的老宦官，也無從知曉談話的內(nèi)容，然而，親近皇帝的人多少能夠猜測到圣意——就當下的局勢而言，顧柔有無通敵之罪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朝政的平衡?；实郛斚虏⒎窃谝忸櫲崾欠裼凶铮桥路帕祟櫲?，惹怒云晟，引發(fā)朝廷黨派分裂，爭端鬧上臺面。

    但就在這兩難之際，云晟竟然親自來給了臺階，皇帝大喜，立刻下旨放了顧柔。

    國師從遐思中回過神來，他起身，緩緩下了竹樓。白貓飛鏢一蹦一跳跟在他身后。

    他沿著開滿荷花的觀景湖走了走。這片寬廣富麗的園子，乃先皇賜予他父親慕容修之物。這是洛陽城中數(shù)一數(shù)二的豪宅建筑，曾經(jīng)有他和父親兩代人的回憶。

    他一一過目園中的曲橋、假山、飛瀑、竹林、洗墨池……宛如一場緩慢而深情的告別。

    飛鏢百無聊賴地推著前爪，抻了個懶腰?！斑鲉琛?/br>
    他舉目望去，湖心亭里，顧柔在和祝小魚等人打牌九，她眼尖，隔著湖水看見他了，站起來歡喜地朝他揮揮手，袖子帶翻了一溜兒麻將牌。

    鄒雨嫣叫道：“嘿，你詐和了！”“沒有沒有，不是故意的?！鳖櫲峒泵q解，一片吵鬧聲傳來?！安还芘?，按規(guī)矩賠三家了！”

    他俊容含笑，隔著水天如鏡朝她點點頭。從湖邊走了開去。

    ——洛陽的確美麗，然而離開也不并不可惜。天涯海角，滄海晨曦，能夠攜手共度每一天，便已經(jīng)足矣。

    ……

    在做了一段時間太傅之后，國師再次提交奏請，表達辭官歸鄉(xiāng)之意。

    皇帝惶恐了一陣，問計于錢鵬月。之前國師卸下兵權，便已經(jīng)引起朝中人心動蕩，流言到處傳播，都說國師是被皇帝和云晟逼退的，因為功高震主。一時間暗涌四起。

    就如今局勢而言，皇帝還沒把握能夠就這么放走一名肱骨重臣，而穩(wěn)住洛陽局勢。

    錢鵬月作為國師同僚兼好友，卻也沒有讓皇帝挽留，他勸說皇帝同意國師的請求。

    于是，圣旨御批下來了，準許國師還鄉(xiāng)，加封萬戶侯，加賜寶劍和紫綬，賞金銀、絹帛、馬匹、奴婢等物，封地便撥在潁川。國師推辭，皇帝再賜；再辭，再賜；一連三次，國師收受賞賜，定下了離京的日程。

    顧柔指揮寶珠等婢女收拾搬家，恨不得把整個園子都搬回去。這里她全部打理過，也有許多回憶在里頭，然而車馬有限，她也不愿意太過勞師動眾，免得壞了慕容家清儉名聲。

    她帶走了國師所有的書籍和兵器，這些東西裝下來已經(jīng)有足三十車，顧柔再收拾自己的東西時，便一切從簡處理，一些衣物首飾，還有不值錢的小玩意——國師給她做的土儀，札記，義父季老送的果品，顧歡種的橘子，還有那只喚作飛鏢的貓，已經(jīng)被國師喂得肥白滾圓，顧柔將它抱在懷中，和國師一同坐上了去潁川的馬車。

    六月，艷陽高照，天朗氣清，出京沿途路上皆是綠野風光，馬車車窗外碧樹繁花緩緩后移，濃麗欲滴，煞是好看。

    顧柔坐車時心情愉悅，她靠在丈夫肩頭，拿出日中在溪邊洗好的梅子，一粒粒喂給他吃，一邊道：“夫主，潁川人杰地靈，出過不少名士，我早就想去看一看。聽說在許昌縣城大街上隨便走幾步，就能聽見士子們評駁公卿，裁量時政，爭論各家學說，這是真的么？你快同我說說當?shù)赜心男┟?，他們都有些什么事跡?！?/br>
    對于她這一長串的問題，他顯得對手里的書更有興趣，他一面隨意翻看，一面小口優(yōu)雅的咀嚼，閑閑道：“最有名的名士不就在你眼前了，還有什么可看的?！?/br>
    說罷繼續(xù)張嘴，卻沒有梅子繼續(xù)自動喂過來了。

    顧柔不樂意道：“你敷衍人?！?/br>
    “唉，沒有，都實話。啊——”顧柔順著他張嘴又塞了個梅子，他叼回去繼續(xù)翻書。

    他看的是□□家經(jīng)典，顧柔探頭瞄了一眼，沒什么興趣，繼續(xù)道：“為什么潁川能夠出這么多人才呢？”

    他道：“潁川乃戰(zhàn)國時期的韓國故地，高士官，好文法，有法家遺風，出過不少辯才。名士之間互相結交，互通婚姻，這些世家大族族學源遠流長，又聚集交流；久而久之便人才輩出，雄踞士林之首了?！?/br>
    “那以咱們家的名望，回去豈不是會有許多訪客。”顧柔想到這個便擔憂起來，她怕自己不夠一位國士的妻子風范，言談之中露了怯。

    “有，會很多，”他啊了一聲，顧柔把梅子塞進他嘴里，聽他繼續(xù)道，“你不喜歡，不見就是了。”

    “那怎么行，不能失了禮數(shù)，”顧柔覺得他實在也太過敷衍，從他肩膀上起來，用手指戳了他一下，“不能叫母親和長輩們難堪?！?/br>
    國師微微一笑，放下了書本，看著顧柔的一臉認真。他重新把妻子攬回肩膀，道：“不會，兄長在的時候，還有比這更難堪的，他們早習慣了?！?/br>
    作者有話要說：　　丹華真人慕容停（嚴肅地打坐練功中）：呵呵，怪我咯？

    第190章 |文學3.5

    201

    國師的車隊慢悠悠行了三日, 便抵達許昌城。

    許昌乃潁川郡郡治，而大晉開國皇帝曾經(jīng)在此建造行館, 聚集諸多文人墨客天下名士，經(jīng)過數(shù)十年積淀，演變?yōu)橐黄⒎睒s景象。

    慕容家在許昌城內(nèi)頗有名望，加上國師新歸, 一時間訪客絡繹不絕，踏破了門檻。

    國師不欲接待, 早早推說不在家, 拿上釣竿駕著馬車帶顧柔去郊外釣魚，兩人命劉青找工匠在潁水之畔搭建一座避暑的茅草小屋，白天采山飲河、縱情游閑；夜里便臨窗讀書，觀覽星河, 過了個輕松悠閑的盛夏。

    雖然許昌與洛陽相隔不足五百里，但在顧柔覺得, 朝政仿佛已經(jīng)與他們再無干系，所有洛陽所經(jīng)歷過的人和事，宛如一場幻夢。

    顧柔原本也擔心國師將訪客一并拒之門外太過不近人情，于是還回去過府宅一次, 代替國師接見了幾撥賓客，誰曉得其中一位自詡賢能的汝南名士見顧柔是位女流, 又見她腰佩長劍，不像一位知書達理的名流閨秀，便在席間出言譏諷道：“在下汝南邱世釗。聽聞士者, 義之所在，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慕容申孝身居高位，卻拋棄爵祿急流勇退；重回故地，卻不見賓客，只派夫人前來，莫非也自知憊惰，故而自慚形穢？”

    顧柔聽了很生氣。這幾日接觸下來，她對當?shù)匾恍┦咳孙L氣也有所了解，有的人倒是真心前來求學問道、切磋交流；有的人想要借助慕容家的聲望尋求舉薦，這也無可厚非；可眼前這一位，分明就是想要踩著慕容家上位，沽名釣譽之輩。

    顧柔敬了那人一杯酒，道：“恕我孤陋寡聞，我因初來乍到，只聽聞許昌人杰地靈，還不曉得有先生這等俊才呢！可否向先生請教，許昌以何得名？”

    那邱世釗見有個機會賣弄才學，自然不會放過，當即搖頭晃腦道：“許昌之所以名為許昌，乃是過去堯帝知許由賢德，欲禪位于他；然許由聽說后堅辭不就，并以此言污沒了他的耳朵，便于潁水之畔洗耳，從此隱居山林……”

    他說著說著，忽然覺得不對味，放慢了語速。

    顧柔則會心一笑，道：“昔許由讓天子之貴，市道小人爭半錢之利。我有夫主淡泊名利至此，豈非再世許由乎？”

    邱世釗意識到自己被抓住了把柄，并且還要遭受下一輪嘲諷，頓時啞口無言。

    “我夫主北定遼東，南平漢中；匡正社稷，輔佐二朝；可謂極盡為人臣之事。如今功成身退，你卻來指責他不居功、不斂財、不圖名利，真是天大的笑話，我怎么沒見過這般厚顏無恥的市儈之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