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臣這時候咂摸過味兒來了。

    他們都感覺完全明白現(xiàn)在是個什么情況。這兒子畢竟是像老子，老子好美人，兒子也看臉，以前估計是沒給啟元帝發(fā)揮的機(jī)會，這不，見了謝探花，就發(fā)作了。

    文謹(jǐn)禮也是這么想的。

    不僅如此，他還想起了昨夜的線報，微微側(cè)目，給了周御史一個眼色。

    周御史擺著標(biāo)志性的晚|娘臉出了列：“陛下，微臣要參謝九淵身為朝臣，剛出重孝就留宿妓|館，不成體統(tǒng)，視國法禮節(jié)于無物?！?/br>
    “哦？”啟元帝看向謝九淵，“探花郎，周御史所言，可是確有其事？”

    謝九淵這時倒有些后悔。

    他本是為了躲避京官拉攏，也一早想好了應(yīng)對說辭，但萬萬沒想到啟元帝是這樣的啟元帝，他不由自主地想要給啟元帝留個好印象，卻沒了后悔藥可吃，只得端出胸有成竹的樣來，解釋道：“微臣上月丁憂期滿，已出重孝，昨日還未補(bǔ)職，也非官員，周御史所言并非實情。何況清館與妓|館大有不同，本朝并無官員不得聽曲的禁令，借宿清館也無違令之處，陛下，微臣著實冤枉。”

    周御史還想戰(zhàn)斗，啟元帝卻飛速解決了爭執(zhí)：“既如此，也就罷了?！?/br>
    啟元帝轉(zhuǎn)而言道：“朕聽聞，探花郎還善武？”

    “跟隨教習(xí)學(xué)過一些拳腳，不足掛齒”，謝九淵疑惑圣上是怎么聽聞的消息，謹(jǐn)慎回答。

    顧縝卻像是十分感興趣，提議道：“探花郎不必過謙，這樣，就讓宮中宿衛(wèi)與你比試一番，點到即止。不知探花郎慣用什么兵器？”

    啟元帝手下直屬二衛(wèi)，一是京衛(wèi)，守衛(wèi)京城，一是宿衛(wèi)，守衛(wèi)宮城。宮中比試，自然得命宿衛(wèi)出來。

    謝九淵心中升起一股被設(shè)計的異感，只是這個設(shè)計他的人是當(dāng)今圣上，他也只得誠實回答：“微臣慣用劍?！?/br>
    “長劍短劍？”

    “長劍?！?/br>
    “那倒是巧了?！鳖櫩b看向三寶，“三寶，把劍呈給探花郎?！?/br>
    群臣心里更加明白了，巧什么巧，分明就是故意的，圣上無疑是對謝探花頗有好感，特意調(diào)查過，否則哪有這么湊巧的事？

    三寶公公一陣忙碌，送了劍，又張羅著宮人圈出一塊地作為比試區(qū)，領(lǐng)著一個帶刀宿衛(wèi)進(jìn)來，還得兼任裁判。

    謝九淵持劍在手，不知為何對這劍起了莫名的熟悉感。

    群臣想通了關(guān)鍵，都事不關(guān)己地看起戲來。

    三寶：“此番比試點到即止，切不可傷人?！?/br>
    他喊了開始，謝九淵和那宿衛(wèi)相對拱手一禮，二人臨時比試，不知對方深淺，拿不準(zhǔn)該出幾分力，一時躊躇，都有些尷尬。

    還是宿衛(wèi)先出手，謝九淵也一挑劍鋒迎上，眨眼間交手?jǐn)?shù)招，兩人立刻明白對方實力不俗，真正有了比試的意思，放心纏斗起來，一時間刀光劍影，鏗鏘來去，儼然是高手過招的架勢。

    群臣都沒料到這探花郎還真有兩手，不是花拳繡腿，看得入迷，有官員甚至忍不住失聲叫好。

    顧縝對謝九淵頗有信心，謝九淵也不負(fù)期待，借勢一招回身出劍，卸去宿衛(wèi)刀勁，緊接著將刀挑落在地，點到即止收了劍，宿衛(wèi)服氣地對他一拱手，跪地稟告啟元帝：“陛下，是臣輸了?！?/br>
    顧縝擊掌贊嘆：“好！”

    群臣亦是附和著夸贊起謝九淵的身手。

    顧縝看向文謹(jǐn)禮，說：“謝探花乃是先帝門生，也就是朕的門生，朕有意封他為金吾衛(wèi)，隨君伴駕，文相以為如何？”

    有了先前的一番鋪墊，文謹(jǐn)禮與眾臣的看法一致，覺得啟元帝是想放個瀟灑的臣子在身邊，看著養(yǎng)眼。

    不是文謹(jǐn)禮小看謝九淵，著實是謝九淵官職太小，區(qū)區(qū)正六品地方官，還是徽州那塊窮地方的地方官，防治夏澇的政績也算不得十分顯眼。

    文謹(jǐn)禮畢竟不是重生一世的顧縝，前世威逼謝九淵拜在他門下，那也是謝九淵頂住壓力徹查江南科舉案、嶄露頭角之后的事，如今的他哪里料得到，這個正以容貌獲寵的小官，其實是個統(tǒng)得了百官、扛得起戰(zhàn)場的將相全才。

    這么想著，文謹(jǐn)禮自然是沒必要敗了啟元帝的興致，甚至還獻(xiàn)言：“本朝宮中只有宿衛(wèi)官制，金吾衛(wèi)是古時帝王近衛(wèi)，開|國以來尚未有過先例，既然要設(shè)金吾衛(wèi)，畢竟隨君伴駕，不如破格錄為正三品，以彰顯近衛(wèi)身份?！?/br>
    “好。”顧縝勾起嘴角，看向謝九淵，問：“探花郎意下如何？”

    謝九淵意下并不如何。

    他一個前任正六品文官，丁憂三年回來復(fù)職，成了正三品武官。

    不提他出仕為民的抱負(fù)，也不提殿上群臣內(nèi)涵過于豐富的打量目光，他這官職再怎么說，都升得太過奇詭了一些。

    然而天大地大，圣旨最大。

    謝九淵心底五味雜陳，一撩衣擺，跪地叩首：“微臣，領(lǐng)命?！?/br>
    顧縝目送謝九淵與其他六名官員一起退出奉天殿，他清楚謝九淵此時必然不是滋味，然而卻別無他法。

    再等等。

    還沒到時候。

    謝九淵換上三寶公公不知從哪弄來的金吾衛(wèi)常服，出宮匆匆安排了書童旺財與下仆的住處，然后又匆匆回宮，走馬上任。

    他雖不是公孫貴族，卻也是大家公子，哪里當(dāng)過侍衛(wèi)？更不要說還是本朝唯一一個金吾衛(wèi)，連個參照都沒有，宮中宿衛(wèi)的統(tǒng)領(lǐng)也不知道怎么安排他，干脆假裝沒這個人，全權(quán)交給陛下和三寶公公處置。

    謝九淵一回宮，就被告知圣上去了御書房，他思量再三，選擇站在御書房外守衛(wèi)。從黃昏守到深夜，中途抽空喝了三寶公公送來的暖身粥，又站回原地繼續(xù)守著。

    顧縝處理完了政事，用過晚膳，月上中天才出了御書房，一出門看見謝九淵，才想起這個人被自己封了金吾衛(wèi)，三寶公公察言觀色，小聲稟明了謝九淵的行動，顧縝難免有些心疼，抬腳帶著人走回東暖閣。

    從前朝走進(jìn)后宮，謝九淵跟在顧縝身后，眼睛對著地，不敢亂看?；氐角鍖m，謝九淵自覺地守在了蘭廳外，待顧縝洗漱睡下，謝九淵等到三寶公公從東暖閣出來，正想問他自己睡哪，卻聽三寶公公說：“謝侍衛(wèi)，圣上讓您進(jìn)去守夜?！?/br>
    第5章 東暖閣談話

    謝九淵在三寶的催促下進(jìn)了東暖閣，掀開厚厚的羊皮氈，暖意撲面而來。

    東暖閣內(nèi)并無明火，也沒有炭盆，只有顧縝睡榻外，床柱隔檔上放了一顆的夜明珠，盈盈暖光，只比燭火略暗，柔和地照亮了大半暖閣。

    “參見陛下?！敝x九淵跪下請安，膝蓋觸地，沒觸到寒意，反而有熱氣迅速透過重衣傳來。

    謝九淵游歷時走南闖北，見多識廣，猜測是在乾清宮的地底建了地爐，并在地磚下鋪了縱橫相通的火道，燒起地爐，宮殿便溫暖如春。

    正想著，謝九淵瞄到自己腰間的劍，心下暗道不好。

    這劍就是白日比試時啟元帝賜下的那把，他本想還回去，三寶公公卻說他是金吾衛(wèi)，應(yīng)當(dāng)帶劍護(hù)衛(wèi)，干脆就用這一把。金吾衛(wèi)常服的掛劍銀鏈又恰好合適，謝九淵就把劍掛在了腰間，短短半日就習(xí)慣得忘了這么回事，進(jìn)東暖閣前竟然忘了解。

    “起身過來。”啟元帝的命令從明黃的床帳后傳出，隔著床帳，有些模糊。

    謝九淵硬著頭皮稟明：“陛下，臣忘了解劍?！?/br>
    “哦？謝侍衛(wèi)還帶著劍？”啟元帝卻像是帶著一絲笑意，緊張的謝九淵聽不分明，不知道啟元帝是不是怒極反笑，正要繼續(xù)請罪，又聽啟元帝說：“無妨。你到近前來?！?/br>
    謝九淵領(lǐng)了命，起身走了幾步，走到離睡榻還有一人距離的地方，停了步。

    床帳上映出謝九淵模糊的人影，顧縝是撐手側(cè)臥著，見謝九淵停了步，再命道：“把床帳掛上，再把夜明珠取下給朕?！?/br>
    沒想到回朝第一日就要與圣上如此近距離接觸，謝九淵輕聲領(lǐng)了命，什么都不想，眼睛只看著自己的手，專心把床帳用帳鉤鉤好，然后取了夜明珠，跪在睡榻邊，恭敬地將夜明珠呈給了啟元帝，期間硬是沒看啟元帝一眼。

    “陪朕說說話?！?/br>
    “是?！敝x九淵這才將視線小心地轉(zhuǎn)至睡榻上。

    睡榻上的顧縝此時不像是帝王，而是尋常人家的十八少年，身上是白色內(nèi)衫，長發(fā)披散，用修長白皙的手指撥弄那顆夜明珠，有些聊賴的樣子，像是一只慵懶的大貓用爪子撥弄線團(tuán)，夜明珠被手指遮得忽明忽暗，謝九淵感覺自己的心也隨之忽上忽下。

    顧縝看向他，聲音有些輕軟，對他訴說：“我做了噩夢?！?/br>
    謝九淵家有親弟，是他一手帶大，顧縝知道他照顧幼弟成了習(xí)慣，特意沒用“朕”自稱，這樣類似撒嬌訴苦的語調(diào)，令謝九淵也忘了尊卑，下意識用對幼弟的態(tài)度關(guān)懷道：“夢見什么了？”

    “夢見一場大火?！鳖櫩b放下?lián)沃X袋的那只手，腦袋枕在手臂上，聲音悶悶的：“夢見我被燒死了?！?/br>
    他委屈的樣子越發(fā)像個該被嬌寵的少年，謝九淵忍不住哄小孩似的哄道：“我聽說，夢見火是有好運呢。”

    “真的嗎？”顧縝抬眸，對上謝九淵的視線。

    謝九淵不明白顧縝眸中滿溢的懷念與悲傷從何而起，卻不妨礙他感到心疼，想也不想地繼續(xù)哄：“當(dāng)然是真的。”

    顧縝似乎是被哄開心了，抓著夜明珠蹭到睡榻邊，湊到謝九淵的耳邊，像是小孩跟大人說悄悄話似的，告訴謝九淵：“師父圓寂的那天，我也做了個夢，醒來身上多了一枚印，只有暖和的時候才能看見，除了三寶誰都不知道，我也不想告訴別人。你能幫我看看到底是個什么意思嗎？”

    謝九淵聽了沒懂是怎么“身上多了一枚印”，但聽了“不想告訴別人”的話，顧縝又一臉期待地看著自己，謝九淵不知不覺就應(yīng)了聲“好”。

    上鉤了。

    顧縝伸出手來，對謝九淵說：“把手借我?！?/br>
    謝九淵不明所以，順從地將右手伸到榻上。

    然后，他看到顧縝拽著領(lǐng)口，將內(nèi)衫扯到了肩下，然后抓住他的右手，用他的掌心按上了顧縝的心口。

    謝九淵雖不愛恪守禮教，卻是個君子，從未與人如此親近過，手掌觸到顧縝溫?zé)峒?xì)膩的肌膚，想被燙傷了一樣驚駭，想要抽回手來，卻被顧縝更用力地按在自己心口，還抱怨的責(zé)備他：“不要動，不夠暖和就看不到了?！?/br>
    顧縝瞄到謝九淵漸紅的耳朵，內(nèi)心偷笑，面上卻是一副認(rèn)真探究謎題的樣子。

    謝九淵忐忑不安，無措得口干舌燥。

    見他不再想抽開手，顧縝也松了氣力，過一陣，故意將手指順著謝九淵的指骨、像是撫摸一樣滑進(jìn)他的指縫中，扣住，帶著謝九淵的手從自己的心口移開，佯裝驚喜地喚謝九淵：“你看！”

    謝九淵被他鬧得不知如何是好，依言看去，霎時驚得一怔。

    顧縝白皙的肌膚上，多了一枚鮮紅如朱砂的印記。

    那印記像是一塊玉牌，雙線為框，框內(nèi)是一幅靈動的圖案，高樹掩映著一輪明月，月邊有烏鵲展翅，樹下有幼鹿呦鳴。

    謝九淵對這圖案再熟悉不過，因為與這印記一模一樣的玉牌，此刻就在他懷中。

    他不知不覺就收回了手，抬眸去看顧縝，試圖找出蛛絲馬跡，卻見衣衫未整的顧縝茫然回視，問：“怎么了？”

    怎么了？

    謝九淵也想知道這到底是怎么了。

    謝家家規(guī)，生兒備玉牌，生女備玉鎖，玉牌和玉鎖的圖樣每塊都不一樣，族譜會記錄底圖，族譜輕易不得翻看，玉牌亦是除父母雙親外不可輕易示人，謝家男子的玉牌會在新婚夜交給發(fā)妻，意為一生一世一雙人。

    自己的玉牌，怎么會跑到啟元帝身上留了個印子？

    思及此處，謝九淵驚覺自己這一會對啟元帝有諸多逾矩，生出些冷汗。

    “它褪了?！鳖櫩b略帶遺憾地說。

    謝九淵親眼見證這印記一點點變淺，隱去，聽顧縝問：“你看出是什么了？用不用再看一遍？”

    謝九淵搖頭，說：“不用再看了?！?/br>
    再熟悉不過的圖案，根本不用看第二遍。

    顧縝似是受了凍，聞言，一面嘟囔著“好冷”一面拽好了內(nèi)衫，然后立刻伸手去摸被子，結(jié)果拽錯了被角，一拽之下，被子反而從另一側(cè)滑了下去，謝九淵再三提醒自己君臣有別，還是忍不住伸手幫忙，給他拉好被子，還掖了掖被角。

    這真的是意外，顧縝不好意思地裹緊被子，才問：“你看懂了嗎？”

    “臣，沒有看懂。”謝九淵思索片刻，鄭重回答。

    這不算欺君，他確實是沒看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