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jié)
她掏出手機,打開榎田博貴發(fā)來的信息。在今天的店名、地址之后,他寫道:“很久沒見你了,在期待的同時,又有些緊張呢。” 薰子把手機放回包里,嘆了口氣。 她對美晴說了謊。今晚她去見的并不是學生時代的朋友。不過,敏感的meimei或許已經(jīng)隱約感覺到了什么。她知道jiejie和姐夫快要分手了,和昌離家之后,薰子就把事情原委都告訴了她。 “分什么居啊,趕緊離婚不好嗎?要上一大筆分手費,再和他說好,撫養(yǎng)費也要他出?!泵狼绮荒蜔┑卣f,“jiejie一定能很快找到更好的?!?/br> 不用meimei說,薰子自己也想過,大概最后是逃不過這一步的吧。她早就知道自己是那種不易放下的性格,也有陰暗的一面。就算表面上原諒和昌,也絕忘不了他曾經(jīng)的背叛。就像一道永遠愈合不了的傷口,流著怨恨的膿。想到這里,她心中就有些郁郁不樂。 可她怎么都無法邁出離婚那一步。 薰子明白,不管索要多少分手費和撫養(yǎng)費,一個女人獨自撫養(yǎng)兩個孩子也絕非易事。就算她有翻譯這項特長,也保證不了穩(wěn)定的收入。 孩子也讓人擔心。父親突然離家,她的解釋是:“爸爸工作太忙,很少回來?!迸既灰娒鏁r,也會扮演一對模范父母。但這種狀況是不可能持續(xù)下去的。 薰子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只是一天比一天更加焦慮。半夜里也會忽然哭醒過來,淚水怎么都揩不盡。 這時,她遇見了榎田博貴。他是一名私人醫(yī)師,薰子請他給自己開點安眠藥。 “開藥倒沒什么,但最好還是能找出根本原因,加以解決。您知不知道失眠的原因呢?”第一次去看病的時候,榎田溫和地說。 薰子只說是家庭問題。榎田沒有深究,只問:“您能自己解決嗎?” 不知道,薰子回答。榎田只是點了點頭。 開的藥不管用,薰子又去了診所。榎田建議試試另一種藥,然后問:“您的家庭問題怎么樣了?有沒有向好的方面發(fā)展?” 薰子搖搖頭。在醫(yī)生面前死撐著要面子是沒有意義的。 榎田依然沒有深究,他沉穩(wěn)地笑了笑,說:“總之,請好好睡一覺吧?!?/br> 這是個有著不可思議的氣場和魅力的人,不會為任何事動搖。薰子覺得,不管自己言行多么粗魯,對方都能溫和地接受下來。在第三次見面時,薰子告訴他,自己和丈夫分居了,正在考慮離婚。 和預料中的一樣,榎田的表情幾乎沒什么變化。他認真地凝視著薰子,說:“這可是件大事啊。很抱歉,您要怎么做才好,我無法回答。這件事只能由您自己來做決定。我只說一句:持續(xù)的煩惱是有著某種含義的,煩惱的形式也必然會發(fā)生變化?!?/br> 薰子不明白什么是“煩惱的形式”。 “就算每天都為同樣的事情而煩惱,那件事的本質也會逐漸發(fā)生微妙的變化。比如有個人被公司裁員了,他開始煩惱:為什么碰上這種事的人是我?但接著,煩惱就成了:下一份工作該做些什么?再比如那些孩子成績不好,替他們前途擔憂的父母,他們的煩惱總有一天會變成這樣:孩子會不會學壞?。繒粫徊涣忌倌?、不良少女勾引???” 薰子問他,是不是一切煩惱都會被時間解決? “這算不上正確答案,不過也有人會這么解釋?!睒\田慎重地說。 每次見面時,薰子都會對他傾訴自己的煩惱。而傾訴的內(nèi)容的確如他所說,正在慢慢發(fā)生著變化。她逐漸覺得,丈夫出軌引發(fā)夫妻關系惡化,也是沒辦法的事;而孩子們呢,她也想開了,順其自然就好。讓她驚訝的是,榎田其實并沒有給他什么建議,他所做的只不過是傾聽罷了。 結果到了最后,自己只是想找個人傾訴罷了——薰子想。不過她又發(fā)現(xiàn),這想法只對了一半:如果對方不是榎田,自己應該不會就此敞開心扉。 分居半年后,薰子與和昌見了個面,商談今后的打算。她心意已決,等瑞穗入學考試告一段落之后就離婚。和昌也沒有異議?!斑@也是沒辦法的事?!彼冻龇艞壦频谋砬?。 把一切安排妥當,心里輕松了不少。更不可思議的是,不用服藥也能睡得著了。她把這事向榎田報告,榎田眼睛里閃爍著喜悅的光輝,說,那真是太好了。 “您的心病好了。恭喜。是不是該慶祝一下呢?” 然后,他開口邀請薰子,問她愿不愿意一起吃頓飯。 “您可以拒絕的,不過,我還是第一次約女病人吃飯哦,您是頭一個?!?/br> 或許他的確是頭一次約女病人,不過,女病人約他恐怕不是頭一次吧。薰子看著他。端正的容貌,極富包容力的氛圍,擅長傾聽。在心中煩惱的女性看來,確實魅力十足。 第一次用餐,是在赤坂的一家意大利餐廳里吃午飯。走出診所,榎田的高雅氣質更加明顯。不過,他的話比在診所里略少,這更增加了薰子的親切感。 “下次出來吃晚飯吧?!弊叱霾蛷d時,榎田說。 “嗯,一定?!鞭棺游⑿χ卮?。 沒過多久,這個約定就成真了。自此之后,兩人每個月總要出來吃一兩次飯,上次見面是在上個月。那是瑞穗出事前,榎田第一次邀請薰子到自己家去。 如果當時去了,現(xiàn)在會怎樣?薰子望著車窗外的銀座夜景,思考著。 他們約好的地點是一家專門吃螃蟹的餐廳,位于大廈四樓。薰子在電梯里做了一次深呼吸。她用右手輕輕拍拍臉,確認自己的表情并不僵硬。 電梯門開了,旁邊就是餐廳入口。身著和服的女服務員笑臉相迎?!皻g迎光臨?!?/br> “應該有個姓榎田的人預約過了?!鞭棺诱f。 “您的同伴已經(jīng)到了,正在等候?!?nbsp;服務員低頭行禮。 薰子被帶到一個包間,身穿西服的榎田正在里面啜飲著日本茶??匆娹棺樱畔虏璞?,露出爽朗的笑容。 “對不起,等很久了吧?” “沒有,我剛到?!?/br> 女服務員悄悄退下,等薰子坐定,才重又送上熱毛巾,問他們要喝點什么。 “喝什么呢?”榎田看看薰子。 “什么都行。” “那么,為了慶祝久別重逢,就喝香檳吧,怎么樣?” “嗯,”薰子笑著點頭,“好啊?!?/br> 服務員離開后,榎田重新打量了一番薰子?!澳氵€好嗎?” “嗯,還行吧?!?/br> “令嬡的情況怎么樣了?” “嗯……”薰子用毛巾擦擦手,“好很多了。讓您擔心了,真對不起?!?/br> “哎呀,道什么歉啊。好轉了就好。今晚你出來沒關系嗎?” “嗯,我讓meimei幫我照看著。” “原來如此,那我就放心了?!睒\田說得很自然。 瑞穗出事,薰子沒有通知榎田。與其說是不想告訴他,不如說是沒時間。事故發(fā)生幾天后,榎田發(fā)來郵件,她在回信中只說女兒身體不好,暫時無法見面了。榎田回信說:“既然如此,那我盡量不打擾你了,請好好照顧令嬡。你也要注意身體。不用回復。” 薰子是在三天前發(fā)郵件給榎田的?!昂镁貌灰?,很想聽聽老師的聲音,便寫下了這封信。您還好嗎?”榎田馬上回了信,約定今晚一起吃飯。 香檳上來了。榎田點好菜,端起杯子與薰子干杯。薰子咽下杯中泛著無數(shù)細碎泡沫的液體,忽然想到,這是瑞穗出事那天之后,自己第一次喝酒。就是那天,她與和昌一邊喝酒,一邊談著器官捐獻的話題。 “是感冒了嗎?”榎田問。 “?。俊?/br> “令嬡。她不是身體不好,必須要你看護嘛。” “哦……是的。好像是感冒,沒什么精神。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恢復過來了?!彼呎f,邊感到心中生出一股沉重。那是悲哀,是空虛。薰子拼命不讓這些情緒表露出來,在嘴角扯出一個笑容。 “這樣啊,熱感冒要是加深了也很麻煩的?!睒\田說著,把身子向前探了探,凝視著薰子,“那么,你怎么樣?” “……我?” “你的身體。你剛一進來,我就覺得你瘦了,是不是?” 薰子坐直身子。 “最近沒有稱過體重,不是很清楚呢。不過您這么說,我倒安心了。我總覺得自己胖,還去健身呢。” “可別把身子給搞壞了?!?/br> “不會的,放心吧。” “嗯,那就好?!睒\田點頭道。 菜上來了。首先是用蟹黃和蟹味噌制作的前菜。菜單上說,接著還有刺身、毛蟹甲羅蒸、涮松葉蟹。 和往常一樣,榎田高談闊論,薰子也聽得入神。談話內(nèi)容雖然多種多樣,不過大多圍繞的都是家庭和育兒。薰子身為兩個孩子的母親,屢屢被榎田提問,不得不編出謊話掩蓋過去,這讓她越發(fā)覺得空虛。 于是,她嘗試把話題扯到和家事無關的地方去。 “對了,最近您有沒有看什么電影?如果有已經(jīng)制成了dvd的電影可以推薦,倒要請您告訴我呢?!?/br> “電影啊,是想帶孩子去看嗎?” “不,我自己去?!?/br> 榎田便舉出了幾部片子,并一一解說其優(yōu)劣。他講解得很風趣,不過薰子覺得,等走出餐廳的時候,自己恐怕連一半都記不住。她只是單純地想讓榎田說話而已。 菜一道一道地上,榎田又點了冷酒。薰子一邊抿著酒,一邊動著筷子。美味佳肴當前,她卻食之無味,只是機械地將飯菜送進胃里。肚子很快就飽了,最后一道壽司幾乎沒怎么動。 “接下來為您上甜點。”女服務員的話讓薰子煩躁起來。居然還有菜?。?/br> “你比平時吃得少了?!睒\田說。 “是嗎……怎么說呢,肚子一下子就飽了?!?/br> “是不是不合你的口味?” “哪有?!鞭棺舆B連搖手,“很好吃,真的。” 榎田輕輕點頭,端起剛續(xù)滿的茶杯,卻沒有喝。 “在這間屋子里等你的時候,我呆呆地想了很多?!彼璞f道,“揣測著,你發(fā)來的郵件是不是別有含義。當然,如果只是單純想見面,那也罷了,但我總覺得不是這樣。其實,今晚我也有話想對你說。這話我早就想說了,但總是沒有機會。不,或許應該說,你不給我機會?!?/br> 薰子在膝頭握緊了雙手?!澳胝f的是什么?” 榎田舔了舔嘴唇,凝視著薰子。 “能不能讓我見見你的孩子們?我想見見小穗和生人君。” 薰子被他認真的表情所震懾,一時竟移不開目光。 “不過,”他接著說,“就像我剛才說的,你不給我機會。一開始,我以為只是自己的錯覺,但后來我感到并非如此。你在完完全全地回避著孩子的話題。對不對?” 榎田的語氣很溫柔,卻像一把利劍,刺進了薰子的胸膛,痛得她說不出話來。 “播磨太太。”他叫她。等她回過神來,又重新喚了一遍她的名字:“薰子小姐?!鞭棺映粤艘惑@,不由抬起頭來。 “就算不是今天也沒關系。如果你想告訴我什么,無論什么時候,都可以聯(lián)系我。我會聽你傾訴的。話是這么說,可就像上次那樣,或許我什么都幫不上?!?/br> 榎田的話在薰子心里急速膨脹起來,雖然那么溫暖,卻讓她感到無比苦澀。 悲傷如海浪般涌來,薰子已無力抵抗,心靈的防波堤轟然崩塌。她望著榎田,淚如雨下。大顆大顆的淚珠滾落臉頰,墜落在地。 榎田瞪大了眼睛。薰子不知道他有多吃驚,也無心去揣度。她甚至沒辦法抬手擦去淚水。 這時,隨著一聲“打擾了”,紙門拉開,女服務員用托盤端著兩碟甜點出現(xiàn)在門口。 薰子眼角余光瞟見那女服務員瞬間僵住了,不敢作聲?;蛟S是發(fā)現(xiàn)女客正在哭泣吧。 “甜點就不必了?!睒\田的聲音很沉著,“請結賬吧,盡快?!?/br> “啊,是……”女服務員目不斜視地合上了拉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