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jié)
“媽,要是太辛苦,你就不用來幫忙了。我一個人照顧瑞穗?!?/br> 千鶴子的表情僵硬了。“你說什么?美晴對你說了些什么?” “沒有,我只是覺得媽太累了。” “哪有???別說傻話!”母親的聲音里帶著怒意。 薰子無力地點點頭。只有母親是站在自己這邊的,她希望能相信這一點。她必須相信這一點。她低聲說了句“對不起”,就向瑞穗的房間走去。 4 在沿著小徑向播磨家大門快步走去的時候,mama一句話都沒說。若葉緊跟著她,心想mama一定是生氣了。都怪自己無意中說錯了話,害得薰子阿姨發(fā)了火。明明事先說過好多次,提醒過好多次了啊。 “這種話,在薰子阿姨面前是不能說的哦?!敝T如此類的話。 她已經(jīng)做好了待會被罵的準(zhǔn)備。 但走出播磨家之后,mama對若葉說的卻是“別放在心上”,語氣也很柔和。 “因為生生那么說,薰子阿姨吃了一驚,才遷怒到我們身上了。啊,你知道什么叫‘遷怒’嗎?” “就是發(fā)火的意思吧?” “嗯,對。不管發(fā)火的對象是誰,總之先發(fā)了再說。沒事的,過段時間,阿姨就會冷靜下來的。所以,若葉不要放在心上,明白了嗎?” “嗯?!比羧~點點頭。 “不過,”mama彎下腰,湊近若葉,“這件事要對爸爸保密哦,不能說?!?/br> 若葉沒說話,又慢慢地點了一次頭。她原本就沒打算告訴爸爸。 “好了,回家吧。還有時間,我們?nèi)ベI塊蛋糕吧!”mama快活地說。 若葉也努力擠出一個笑容,響亮地應(yīng)了一聲。 mama邁步向前。若葉跟在后面,又回頭看了看播磨家的大門。這個地方,她從小到大,不知來過多少次。 不過,或許暫時不會再來了吧,若葉想。 若葉的爸爸在商社工作。不過,她并不清楚爸爸究竟是做什么的,只知道他出差特別多。瑞穗在泳池出事的時候,爸爸也正在國外單身赴任。所以,瑞穗是如何沉睡著回到播磨家,薰子阿姨和外婆是如何照料瑞穗的,這些,爸爸都不了解。 其實,若葉自己也不是很了解。只是聽mama說,薰子阿姨想把瑞穗帶回家,于是就這么做了。 爸爸每隔幾個月會回國一次,在日本停留一周。那是若葉最開心的時候。每到這時,他們都會去許多地方旅行。若葉很喜歡學(xué)識淵博的爸爸。所以,當(dāng)前往成田機場送爸爸返回赴任地的時候,她往往在車上哭得一塌糊涂。 爸爸在家短暫停留時,幾乎不曾提到播磨家。好不容易團聚,當(dāng)然要說說自家的事。他們從來不缺話題。當(dāng)然,也就沒辦法去探望瑞穗。 今年二月,爸爸的單身赴任結(jié)束了。新的工作地點在東京,從那以后,一家三口就一直生活在一起。據(jù)說,爸爸的工作地點應(yīng)該不會再變了。 生活安定下來沒多久,mama就向爸爸提出,該去看一看瑞穗。 “非得去嗎?”爸爸明顯沒什么興趣。 “jiejie知道你回國了,你總不露面也說不過去呀。她一定會想:為什么不來呢?而且,別的親戚也都去看過一次了?!?/br> “可她不是一直躺著,沒有意識嗎?有什么好探望的啊?” “所以,與其說是探望小穗,不如說是去慰勞jiejie和mama。” “簡而言之,就是顧及一下你這個做meimei的一點面子。” “也可以這么說。” 爸爸嘆了口氣:“既然如此,那就沒辦法了?!?/br> 三月初,春寒料峭,一家三口拜訪了播磨家。薰子阿姨歡迎了他們??吹桨职忠瞾砹?,她格外高興,連連道謝。 在瑞穗面前,爸爸頻頻表達(dá)自己的感佩之情??瓷先ミ@么健康,一點都不像生病的樣子,好像隨時會睜開眼睛似的——和大多數(shù)人的感想一樣。聽爸爸這么說,若葉也很開心。她覺得爸爸和自己一樣,很喜歡一直沉睡著的瑞穗。 可一回到家,爸爸的說法就完全變了樣。他粗魯?shù)卣f,再也不想去探望第二次了。 “我那么說全都是迫不得已。我不贊成你jiejie的做法,完全是她的自我滿足嘛。醫(yī)生不是說已經(jīng)腦死亡了嗎?在外國,一般在判定腦死亡的時候就會終止全部治療啦。居然花那么多錢來延長生命……真是不可理喻?!?/br> 爸爸語速很快,若葉沒怎么聽懂,但她明白,爸爸是在批評薰子阿姨。 “日本和國外的規(guī)則不同啊?!眒ama說。 “所以就逆天而行,不承認(rèn)腦死亡,讓她活下去嗎?那也無所謂,他們自己家里搞搞好了,別把其他人卷進來啊。說實在的,這對我真是個負(fù)擔(dān)?!?/br> “老公,若葉在聽著呢……” “這對若葉也不好。人應(yīng)該好好地接受事實。——若葉,”爸爸忽然用可怕的眼神看著她,“你老實回答我,你真的覺得瑞穗總有一天會睜開眼睛嗎?” 嚴(yán)厲的語調(diào)讓若葉心里發(fā)慌,她求助地望著mama。 “現(xiàn)在不用問她這個啊……”mama說。 “這很重要,我想弄清楚。若葉,回答我。你是怎么想的?你真覺得瑞穗的病能治好嗎?” “我不知道?!比羧~回答。她只能這么說。于是,爸爸抓住她的肩膀。 “好了,你認(rèn)真聽我說。小穗以后會一直沉睡,就這么睡下去。她看上去是在睡,其實并非如此。她的腦子里什么都沒有。她什么都沒在想,不管你和她說多少話,她都聽不見,不管你怎么碰她,她都感覺不到。在那里的,已經(jīng)不是以前的小穗了,只是一個空了的軀殼。你知道靈魂嗎?她的靈魂已經(jīng)不在了。你熟悉的那個小穗,已經(jīng)去了天堂。你要是想和她說話,就對著天空說吧。所以,你可以不用再去那個家了。明白了嗎?” 若葉不知道該怎么對答,她再次望著mama,希望得到幫助。 可是爸爸搶先開了口:“你mama其實是知道的?!?/br> “誒?”若葉看著mama。 爸爸接著說道: “你mama知道小穗已經(jīng)死了。但在阿姨他們跟前,只能裝得若無其事。那是在演戲?!?/br> “別這么說話!”mama生氣了。 “那該怎么說?對已經(jīng)腦死亡,沒有意識的人笑臉寒暄,這種行為不就是在演戲嗎?我問問你,你和小穗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你會對那孩子說話嗎?會和她聊天嗎?如果薰子jiejie不看著,你是不會這么做的吧?怎么樣?你實話回答我看看?” 爸爸的話讓若葉嚇了一跳,她想,或許真的是這樣。薰子阿姨不在的時候,mama曾經(jīng)對瑞穗說過話嗎?回頭想想,的確一次都沒有過。 仿佛默認(rèn)了似的,mama不做聲了。 “明白了嗎,若葉?”爸爸的語氣重歸平和,“大家都只是在阿姨面前演戲罷了。就連你外婆,恐怕也是這樣。全都是演戲。剛才在你阿姨面前,爸爸也秀了一下演技。雖然很討厭這樣,可沒辦法啊。話總得對上才行。不過,若葉,爸爸不想讓你也這么做。所以,你最好盡量別再去那里了。明白了嗎?”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說了聲“明白了”。爸爸理解地點了點頭。 等只剩下她和mama兩個人之后,她問mama:“我們不再去小穗那里了嗎?” “完全不去是不行的呢,畢竟是親戚呀。爸爸不也說‘盡量’嘛。有時候,還是不得不去的?!?/br> “到那時候該怎么做?演戲嗎?” 母親好像傷口被碰到了似的,皺起眉頭:“像以前一樣就好?!?/br> 接著,她又加了一句: “不過,這種話千萬不能在阿姨面前講?!?/br> “嗯?!比羧~應(yīng)道。就算不問為什么,她也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一些,雖然說不清楚。 從那之后,她沒再去過播磨家。不過今天,“不得不去”的時刻來臨了。出門的時候,mama提醒她: “記得嗎?就像以前一樣。在薰子阿姨面前,就像以前一樣哦?!?/br> “知道了?!比羧~說。而且,要是和以前不一樣,又該怎么做呢?那反而更難一些。 所以,見過許久未見的薰子阿姨之后,她就表現(xiàn)得像以前一樣,也就是先去看瑞穗,在阿姨和mama去客廳吃點心的時候,自己也得說要待在瑞穗這里。若葉的態(tài)度讓阿姨很滿意。 若葉留在瑞穗房中,腦海中閃現(xiàn)出各種各樣的念頭。其中之一就是爸爸問mama的:“你和小穗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你會對那孩子說話嗎?” 看見mama無言以對,若葉十分震驚。但同時,她也注意到了一件事。 她自己也是這樣。 若葉注意到,當(dāng)薰子阿姨不在的時候,自己也沒怎么和瑞穗說過話,或是碰過她。原因是什么,她說不清楚。不過,她覺得那不是爸爸說的“做戲”。要說自己沒有注意到阿姨的目光,那是假的,不過和爸爸不同,若葉在和瑞穗說話的時候,并沒有感到厭惡。她真心希望自己的聲音能傳到瑞穗心中。mama應(yīng)該也是這樣的吧?不止是mama,和瑞穗說話的大多數(shù)人應(yīng)該都是這樣的吧?這應(yīng)該和爸爸說的“做戲”不同吧? 可要是問她,如果不是做戲,那又是什么,她依然會不知如何回答—— 正想著,生人走了進來。她也很久沒見過這個比她小兩歲的表弟了。生人拿著一個便攜式游戲機,很唐突地開口問她要不要一起玩。 剛上小學(xué)的生人,即便在若葉眼里,也已經(jīng)長得很健壯了。但讓若葉感到有些不一樣的,并不是這一點。過了一會兒,她終于發(fā)現(xiàn),生人完全不看自己的jiejie。若葉問他,他無精打采地說“不用了”。 “什么不用了?”若葉問。 生人低下頭,嘟囔著:“jiejie……” “為什么?” “因為……她已經(jīng)死了啊?!?/br> 這回答讓若葉又是一驚。他在說什么啊?連這個表弟都放棄了嗎?覺得jiejie蘇醒只不過是一個夢?他是不是已經(jīng)想開了,只要在mama面前裝成相信夢想會成真的樣子就好了? 若葉默然。她沒法說“不是這樣”。對于已經(jīng)從夢境中醒來的少年,說什么都是沒用的。 “去那邊吧?!鄙苏f,“我不想待在這個房間里?!?/br> 于是兩人向mama和姨媽所在的客廳走去,接下來便發(fā)生了剛才的一幕。若葉提心吊膽,唯恐生人說出什么不該說的話來。所以當(dāng)他那么說的時候,若葉脫口而出:“不能說出來。” 結(jié)果,薰子阿姨大發(fā)雷霆。 若葉被陰郁的情緒包圍了。以后該怎么辦?mama說過段時間阿姨就會冷靜下來的,可真的會這樣嗎?若葉無論如何也不這么認(rèn)為。阿姨絕不會忘記今天的事情,不管若葉怎么努力和瑞穗說話,都會被阿姨看成是演戲的。 若葉心中彌漫開一種悲傷的情緒,就像是什么珍貴的東西被打碎了,再也無法復(fù)原。她完全不知道該怎么做。 不過,她下定決心,無論別人怎么說,自己一定要站在瑞穗那邊,直到最后一刻。原因有很多,最重要的一個,是她覺得,瑞穗或許是代替自己成了這樣的。 去游泳的那天重現(xiàn)在眼前。 她不記得事故的細(xì)節(jié)了。知道瑞穗溺水之后,她腦子里就一團混亂,什么都不知道了。 但仍有清晰的記憶的碎片留存下來。 那年夏天,若葉戴上了戒指。那是一只用串珠做成的戒指。這是幼兒園放暑假之前,她的好朋友送給她的,若葉非常喜歡。 就連去游泳的時候,她也戴著戒指下水。瑞穗看到戒指,也說“好可愛”。 兩人一塊兒玩著,比賽誰潛入水中的時間更長。 途中,不知怎么的,她把戒指摘了下來。為什么這么做,她已經(jīng)記不清楚了。浮上水面時,戒指不小心掉進了水里。 若葉叫了一聲,急忙潛進水里。她知道身邊的瑞穗也潛了下去,大概是看見她的戒指掉了吧。 戒指掉在游泳池底部的一張網(wǎng)上了。若葉趕緊去撿,卻沒抓住。戒指滑了一下,卡進了網(wǎng)眼里。她想拔出來,但戒指卡得很緊,怎么都拔不動。瑞穗也在一邊幫忙,但同樣取不出來。若葉終于屏不住了,浮出水面。她的鼻子里灌進了不少水,疼痛難忍,便游向池邊,去擤鼻子。 已經(jīng)沒辦法啦,若葉想,放棄那只戒指吧,跟朋友道個歉就好了。 她稍微定下心來,朝周圍一看,瑞穗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