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jié)
遠處的盧卡斯聽不到這些。 他躺靠在車板上,扯了扯篷帽,使勁吸吸鼻子,熟悉的豆蔻香鉆進他的鼻尖。 他忽然一笑。 一只大手拍了他的頭,沒輕沒重的。同時,有粗糙的男聲響起: “沒想到能在這兒碰到你,盧卡斯,你的斗篷告訴我你找到了慷慨的主人!” 盧卡斯撐起身體,一轉(zhuǎn)頭就看到了自己的老朋友。 “列維?!我的天吶,你居然還活著!”他驚訝地說。 列維身材壯碩,額前有條深刻的刀疤。他粗剌剌地笑,發(fā)黃的牙齒明晃晃的,每一個毛孔都能流露莽夫的氣質(zhì)。 “這話應(yīng)該我對你說,我的朋友?!彼f,“自從我離開訓(xùn)練場,我們可就再也沒見過。我以為你早就死在劇場里了!” “噢!我可沒那么容易就死……”盧卡斯跳下車,給他一個熱烈的擁抱。 “角斗士永遠不知道能否看到明天的太陽,不是嘛?”列維捶了捶他的肩膀,笑著說,“你看上去過得不錯,幸運的家伙!” “我在為波利奧大人賣命。”盧卡斯咧嘴笑著,“你呢,列維?” “我是安敦尼大人的保鏢?!绷芯S豎起大拇指指了指自己,“他剛剛成為家主,需要一個強壯的人替他擋刀。不過他對奴隸還算不錯,最起碼我每天都有羊奶和魚rou吃,他還答應(yīng)我會給我娶妻!” “這真是太好了!如果主人允許,我真想跟你好好喝一杯!”盧卡斯笑著擂他一拳,“還記得當年我們合力殺死一只老虎嘛?” “噢當然!我砍掉它一只爪子,把你從它嘴里救了出來!你當時弱得就像個老娘們兒一樣……”列維嘿嘿笑兩聲。 “沒辦法,我可不擅長砍殺動物!”盧卡斯雙手一攤。 “不管怎么說,那些都過去了。我們從地獄里活了出來,也遇到了寬厚的主人,神明沒忘記這兩個可憐的大塊頭!” 兩人敘敘舊,時間并不長。列維負責(zé)巡視場子,不能做過多的停留。 達荷繼續(xù)在演講臺上迸發(fā)激情。 “……如果說人民是高貴的,那么安敦尼就流著高貴的血;如果說人民是平凡的,安敦尼就流著平凡的血!一定有同僚與我同在,讓我來呼喚他上臺……” 他精明的目光朝臺下掃了掃。 “波利奧大人?!彼i定了眼光,笑著說,“所有貴族中,只有您沒穿斗篷。您一定是個簡樸的貴族,我想您會與安敦尼有共同的信念?!?/br> 赫倫沒想到他會叫到自己。他猶豫一下,還是冒雨走上臺了。 達荷友好地拉過他的手,親熱地做貼面禮。他挽過他的肩膀,讓他面對觀眾。 做完貼面禮后,他躲在赫倫背后,用手掌拭了拭臉頰。 這是輕微的動作,沒有人發(fā)現(xiàn)。 “很榮幸被安敦尼大人叫上臺,我……” 赫倫哽住了。 他驚險地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具備聚眾演說的能力。平時如流水傾瀉的拉丁文,在面對密集觀眾時,就像木輪卡在泥濘里一樣停滯。 他愣愣地站著,腦里像泛起大水,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觀眾席鬧哄哄的。教養(yǎng)良好的貴族們依舊淡定,彼此間交換個輕蔑的眼神;平民更不必說,囂張地喝倒彩,叫他下臺。 赫倫突然意識到,他一直忙著與布魯圖斯做斗爭,從沒專注于提升自我。 這一刻,雷霆千鈞般的反對使他有點開竅。 他好象明白了自己該做什么。 達荷笑了笑,攬著他僵硬的肩,“很明顯,波利奧大人太過悲傷了。父親的逝世勾起他難過的回憶,畢竟我們兩人的父親是親密無間的好友!愿他們在天堂共飲葡萄酒,注視著他們愛過的羅馬子民!” 赫倫低下了頭,神情有點窘迫。 他不得不承認,他丟人了,而且是在眾目睽睽之下。 葬禮結(jié)束,赫倫慢吞吞地走回馬車。 盧卡斯為他掀起簾子,他卻一動不動地站著,沒有要上車的意思。 “主人?”盧卡斯疑惑地放下門簾,他覺得赫倫很不對勁。 赫倫半側(cè)過臉,黑眼珠斜到眼梢看他。這雙眼睛本該因為陰雨而染上潮氣的,然而清冽如晴夜。 “回去吧,盧卡斯?!彼直┑爻兜艉趩史?,丟到角落的泥水中。 “我也想回家泡個澡,洗掉這該死的晦氣!”他頓一下,“和你一起吧?!?/br> 盧卡斯的指甲于瞬間摳進門簾里。 雨勢有所加重,馬車在漫天搖曳的雨絲中抵達家宅。盧卡斯被淋得透徹,發(fā)梢滴著接連的水珠,額發(fā)打成綹貼住他一邊的眼簾。 兩人匆匆邁進門,赫倫命奴隸準備洗澡水,還要加一些藥草。 走過中庭時,他瞥見石膏像上的黑斗篷,又后退走幾步,將斗篷一把扯下。 “就讓這拋妻棄子的老家伙淋點雨吧!”他把斗篷丟到天井里。 盧卡斯猶疑,“您這么做……夫人不會生氣嗎?” 赫倫抬眼望他,“過來一點,盧卡斯?!?/br> 盧卡斯一頭霧水,聽從指令走過去。 赫倫盯了他一會,伸出指頭,撩開黏住他眼簾的濕發(fā),露出光潔的額頭。 “別關(guān)心那些沒用的?!彼⑿Φ?,“你太臟了,現(xiàn)在應(yīng)該泡個澡?!?/br> 盧卡斯的眸色暗了暗。 …… 浴池灌滿熱水,四角豎著蛇頭雕像,嘴里嘩嘩吐著水流。角落的香爐發(fā)散香氣,煙氣象女神飛飄而起的衣帶,一閃即逝。黃銅燭臺里的蠟油很高了,紅燭頂著搖晃的燭火,為浴室染上曖昧的金暖色。 寒冷的雨天,好象所有的熱都來到這里了。 盧卡斯站在紗帳外,瞇起眼睛,聞到甜甜的熏香。 透過輕薄的紗,他能看到在脫衣的赫倫,很不真切。 赫倫解開別針,外袍隨之落地,光裸的小腿豎在衣堆里。他的手指碰了碰內(nèi)襯衣,就慢悠悠地抓起衣擺往上撩,逐漸裸露出大腿、腰和胸膛。 他將脫掉的襯衣一丟。此時他不著寸縷,皮膚瑩白,鎖骨如蝶翅般延展,優(yōu)美的腰線鍍層光。 透過輕紗,他周身籠罩一層微光,宛如新月的清暈。 他像小貓?zhí)剿粯樱_尖劃了劃水面,試試溫度。滿意之后,他走下浴池,全身浸入熱水,長發(fā)如墨滴水般散開。 許久,他才探出頭,揩一把臉,胳膊一撐坐上岸,小腿沒入池水。 “盧卡斯。”他把頭發(fā)向后一捋,“你可以下水了?!?/br> 盧卡斯撩開紗帳,唯一阻攔窺視的隔膜消失了。 他徹底看清赫倫了,裸體的赫倫。 屬于人類的赤裸裸的美,不加修飾,像蛤貝里脆弱的嫩rou。 這種自然之美,從單純的rou體中升華出來,打動了盧卡斯。 他的心跳猛地快起來,沒有粗俗的rou欲,沒有要性交的原始本能;只有自然的、未經(jīng)修飾的美所帶來的震撼。 他無法用語言形容當下的心情,非要說的話,那就是滿滿的感動。 他徹底愛上赫倫了,就是這一瞬,好像有什么抓住了他的靈魂,烙燙他的心臟。 人生中總有這么一瞬,讓人覺得經(jīng)歷了就死而無憾。 盧卡斯已經(jīng)遇到了。他確定了這一點。 “你不把那臭熏熏的衣服脫了,怎么洗呢?”赫倫壞笑著,“害什么羞?你那里……是不是比我小???” 盧卡斯激靈一下,手指夾起衣領(lǐng),一下就把短袍脫掉了,只穿遮羞的兜布。 他不敢再脫了,直接走進水里,抬頭仰視赫倫。 “這水里加了藥草,對你的鞭傷有好處?!焙諅愞浒阉疂娝荒?,“過來,讓我看看你的后背?!?/br> 盧卡斯順從地劃開水走去,水沒至腰部,恰好露出寬健的后背。 傷痕布滿整個背部,沒太留完好的地方。馬鞭是帶倒刺的,一鞭子就剌得皮開rou綻,鞭痕自然也猙獰,像一只只粗壯的蜈蚣。 赫倫抬手,溫暖的指尖輕點紅腫的傷痕。 “看著真疼?!彼f。他捧起一把水,潑到那些傷痕上。 他扳過盧卡斯的肩,讓他面對自己。 他看到無數(shù)或新或舊的疤痕,有深有淺,交錯在一起。 他下意識地伸出手,觸摸那些疤痕,從胸口的家印,一直滑到肩膀的咬傷。 赫倫想到,盧卡斯是從刀劍中走出的角斗士,疤痕早就存在了的。 ——只是,他今天才注意到這些疤痕;之前他從未留意過。 “盧卡斯,以后別再自作主張了?!彼f,“我是你的主人,我有職責(zé)保護你。” 盧卡斯神情一滯,“我的主人,背負這種職責(zé)的從來都不該是您?!?/br> 赫倫笑了笑,“盧卡斯,我想……” 盧卡斯愣了愣。 “我想進入元老院?!焙諅愔刂氐卣f,“我該感謝達荷,是他讓我認識到自身的卑微。” “您改變想法了?”盧卡斯認真起來。 赫倫點點頭,“我總忙著對付布魯圖斯;現(xiàn)在看來,我的眼界太狹隘了。就算他找到遺囑,帶走的也不過是玫瑰園和兩座房宅而已。我的生命,不該圍著這點可憐的遺產(chǎn)而轉(zhuǎn)。我沒有得到普林尼的關(guān)愛,在他死后也不該困于他留下的桎梏!” 盧卡斯的眼睛倏然睜大,“您就像打開了一扇新的大門!” 赫倫繼續(xù)道:“我流著波利奧的血,母親姓克勞狄,表哥是年輕的元老。我可以自己賺錢,也有仕途的人脈。沒必要為這點遺產(chǎn)而像囚犯一樣驚惶?!?/br> 盧卡斯注視他,目光炯炯,那雙藍眸倒映赫倫潔白的軀體而顯得明亮。他的眼角輕輕上翹,唇角也是。 “您變了,主人。我十分驚喜您的轉(zhuǎn)變!”他笑著說,“與其像狗護骨頭一樣搶奪別人的賜予,不如付出心血,讓自己毋庸置疑的強大!” “你的修辭學(xué)有了進步?!焙諅愇⑿Φ?,“不過……我是不會把遺產(chǎn)拱手讓人的。我有底氣承受失去它的結(jié)果,不代表心甘情愿地失去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