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jié)
但他損失的不止這些。 達(dá)荷與斯蘭不和,倚靠他的岳父很長時間了。 他與尤莎的婚姻破裂,也失去了最大的靠山。 很快,他就因“審判不當(dāng)”的緣由被人誣陷,失掉了法官的職位,成了沒有任何官銜的空職元老。他以邪惡的手段去謀取政治利益,最終也被政敵以同樣見不得光的手段對付。 …… 雨水已經(jīng)持續(xù)好幾天了,羅馬變得潮濕而泥濘。干枯的樹木逢得春雨,爆出鮮綠色的青芽;蟲子在泥土里繁衍生息,冬眠的蛇也漸漸蘇醒。街道的臟亂污染了女子的裙擺和男人的長袍,平日里干燥的飛揚的灰塵攪和在雨水里,堆積在走道上。 這是生機勃勃的時候,也是最臟亂的時候。 赫倫的職務(wù)愈發(fā)繁忙,他收到許多抱怨的來信。新一年的開啟給他增添了許多負(fù)擔(dān),萬物伊始之時便是勞累奔波的預(yù)示。 作為護民官,他接觸的都是最瑣碎和實際的問題。從歷史和哲學(xué)上習(xí)來的理論,在現(xiàn)實情況中就顯得杯水車薪,甚至無力到不堪一擊。廢棄陶罐的處理,橄欖油的排放,街道的塵土清掃,這些于希臘圣哲的諄諄教誨和流傳千古的政客名言毫不相干,卻最貼近平凡人們的生活。 羅馬人每天都要制造大量的污水和垃圾。這些遭人遺棄的東西需要通過下水道,排入臺伯河中。 下水道的重要性就可見一斑了。 由于排水道太細(xì),下雨時河水漲高,反而倒灌進排水道。于是污水帶著瘴氣,連同使人掩鼻的垃圾,都流淌到街道上。 人們對此叫苦連天,不敢再出門。開張的餐食鋪只得關(guān)閉,只要油坊和糧食坊還在勉強營業(yè)。不良的排水,使得浴場的經(jīng)營都受到了影響,倒灌進來的濃黑污水流到浴池里,一時間臭氣熏天,把所有泡澡的人都嚇得驚慌失措。 羅馬城仿佛被這場綿延不絕的雨水封鎖住了,牢牢地被囚在這潮濕的牢籠里,陷入了一片死寂,失掉了以往的活力。 赫倫決定建設(shè)新的下水道。 首先就需要確定一個效益最大的地址。 為此,他奔波了好多天,四處視察,將可能的地址研究一番。他曾把幾處選址遞交給元老院,請求那些看似經(jīng)驗豐富的白袍家伙們做個定奪??蓪嶋H上,狡猾的元老們不敢承擔(dān)責(zé)任,便將這個決定又推了回去。 回家后,赫倫勞累地躺在床上,四肢無力地癱軟著,臉上、頭發(fā)上還沾有幾道野外的灰漬。 奴隸們點燃怡神的熏香,脫下他的官袍拿去洗凈,替他擦干凈手和腳,在他的額頭上敷了一塊蘸有薄荷水的紅絲巾。 他們做完活計,就飛快地離開了,只留下盧卡斯一個人與主人共處。 他們對盧卡斯與主人的親密關(guān)系心照不宣。這在羅馬荒yin混亂的大環(huán)境中不算罕見。 “老天爺!亞里士多德摸清了人的靈魂,凱撒率領(lǐng)鐵騎征服了整座高盧,他們都沒有說過該在哪兒建設(shè)下水道,讓那些該死的污水和垃圾消失不見!” 他扶著絲巾,閉著眼睛說。 盧卡斯用濕布擦他的臉,捧起他的腳踝。不出他的意料,赫倫的腳上磨起了一片水泡。 “從生下來就被絲綢包裹著的腳,果然無法與堅硬的雨鞋貼合。”他拿起一根銀針,“您的腳可比您要造福為民的心嬌弱多了?!?/br> 赫倫的腿光裸著,大大方方地伸過去,“元老院那幫尸位素餐的家伙,他們把所有的智力都用在討好皇帝和爾虞我詐上了。推脫責(zé)任是他們的拿手好戲,等到同僚倒霉時就在一旁看笑話?!?/br> 盧卡斯仔細(xì)地挑破水泡,“您沒有向克勞狄大人征求建議嗎?他會給您最忠實的勸告。” “加圖索可從來沒有處理過下水道的事務(wù),在這方面他的經(jīng)驗還不如我豐富?!焙諅愝p嘆,“他更擅長于混跡元老院,和他口中的白毛猴子一樣玩弄權(quán)術(shù),而不是做這些真正利民的麻煩事?!?/br> 盧卡斯為他揞上藥粉,想了一會說:“您還有我這個貧苦出身的愛人,我想我在這件事上有一點實際作用的發(fā)言權(quán)……” 赫倫坐起身,攀著他的肩膀,饒有興致地說:“說說看,我的寶貝!” 盧卡斯笑了笑,“我想……下水道可以設(shè)在沼澤附近?!?/br> “沼澤?!”赫倫驚疑,“我見都沒見過那種地方。” “那是個充滿瘴氣、孕育瘧病的地方,只有買不起通風(fēng)房屋的窮人才會住在那里。我小時候,就因為要抓一只麻雀烤來吃,差點跌進去淹死?!北R卡斯說。 “我只在童謠里聽說過沼澤,它多半以惡巫的蝸居為形象出現(xiàn)?!?/br> “所以,下水道就應(yīng)該設(shè)在那里,使其與河流相連?!北R卡斯說,“漲水時河流倒灌,沼澤就會變成湖泊,然后再將湖水引入臺伯河。這樣的話,沼澤的毒氣就能得到減弱,被人詛咒的濕地也能成為造福人們的地方……” 赫倫呆愣住。他靜默地盯著盧卡斯,嘴唇抿和著微微努起,黑眼睛外罩一圈溫暖的光暈,象黑瑪瑙石反射的亮光,也變得沉靜幽邃起來。 他湊近點,將頭搭在盧卡斯肩上,眼睫顫動起來,抱著他說:“盧卡斯,如果沒有你,我什么都不是?!?/br> “噢別這么說!”盧卡斯微笑道,“我只是比您多吃了點苦??嚯y以兇悍的方式賦予人智慧,您只是過得太平順了。我愿意替您承受得到智慧所付出的一切代價,您只要坐享其成就行?!?/br> 赫倫搖了搖頭,發(fā)出喟嘆,輕輕地閉上眼睛,“不僅是這樣,盧卡斯……你已經(jīng)救了我無數(shù)次了,可不只是一個下水道這么簡單?!?/br> 他頓了一下,“我有時候可真覺得,你才是我的主人?!?/br> 作者有話要說: 查資料很耗時,更晚了。 這一章關(guān)于下水道的知識,我看的是一篇學(xué)術(shù)論文《古羅馬城下水道的修建及對城市發(fā)展的作用》 我會給赫倫最適合他性格的結(jié)局,讓他永遠(yuǎn)幸福。 第60章 無言的默契 自從空閑在家,達(dá)荷的脾性就象被囚禁于木籠的困獸,只要尋覓到時機,就會伸出利爪,咆哮著抓傷所經(jīng)過他的人。 天色黯淡下來,暗色象黑霧般聚合于中庭,蠟燭的火苗微黃,跳動著散布在黑暗中。地面一塵不染,干凈得令人發(fā)慌,這里仿佛不是流汗流血、需要吃飯排泄的人該住的地方。 “天啊!我警告過你們,庭院里的蠟燭必須要一樣高才行!”達(dá)荷指著掛在石柱上的燭臺,紅著眼大聲訓(xùn)斥奴隸,聲嘶力竭的模樣。 “這些不整齊的燭苗,看起來就象一群該死的、不受管控的螢火蟲!” 奴隸畏縮地下跪,雙膝不能自控地發(fā)抖,額頭顫抖著貼在地面,卑微十足。 “你們就是故意都與我作對嘛?!”他過去踹了奴隸一腳,“還是說……你們想早點擺脫我這個沒有權(quán)勢的主人?!去伺候那些對得起穿白袍的元老?!” 奴隸吃痛地彎起腰,象一只受到刺激的蟲子。他的嘴里發(fā)出嗚咽,驚慌地發(fā)抖。 “你那不受待見的怪癖還沒好嘛?!哥哥?怪不得呢……連你的妻子都覺得嫖客比你這個丈夫還要稱職?!?/br> 一記有嘲弄意味的女聲傳過來,宛如刮拉出倒刺的箭尖,一下子扎入達(dá)荷的心口,扯拽出一灘血淋淋的鮮rou。他覺得渾身都因此而疼痛起來。 “閉嘴!你這個衣著凌亂的丫頭!”達(dá)荷一下子狂躁起來,惡狠狠地瞪過去,“不要覺得你有奧古斯都的血脈,就真的高人一等了,菲碧?!?/br> “收起你那亂揣測人的毛病吧!”菲碧揶揄道,“母親已經(jīng)厭惡了你,你的岳父與你沒有了關(guān)系,你所驕傲的法官的職位也被別人奪取。我敢說,再沒有比現(xiàn)在還要狼狽的時候了?!?/br> 達(dá)荷憋悶在心口,被這句話堵住了喉嚨。他不斷積累的酸澀被喉嚨和胸腔硬生生壓制在體內(nèi),象具有彈性的皮球一樣四處亂撞。他的臉泛起青色,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菲碧慢慢走近他,火光照亮她譏諷的表情。她掃了一眼中庭,視線一點點掠過畫著羅馬版圖的壁畫,有些驚詫。 “猶太……”她驚道,“那個暴亂橫生的行?。磕阌衷诖蚴裁垂碇饕??!你自己不顧安危也就罷了,可不要連累到我和母親!” 達(dá)荷不說一個字。他鐵青著臉,緊緊盯著菲碧,一向和善的面目破裂開來,露出原本猙獰的齜牙咧嘴的表情。氣憤漸漸漫過他的腦際,使他臉色漲紅。他渾身上下都在輕微地發(fā)抖,很象一只被激怒而發(fā)威的灰毛動物。 他就這么氣惱地盯著菲碧,面容扭曲得象戴了一張怪物般的面具。 漸漸地,他氣得發(fā)抖的嘴唇抿合,慢慢站直身體,一只手端莊地橫放在腹前,又恢復(fù)了平常的臉色,云淡風(fēng)輕的模樣,連眉眼間的潮紅都消失不見,淺淺地微笑起來。 這種巨大的轉(zhuǎn)變太過詭異,仿佛有一個陰險的幽靈一瞬間占據(jù)了他的身體,控制他的四肢百骸,讓人搞不清哪個才是真正的達(dá)荷。 “你們搬出家宅已經(jīng)快半年了?!彼χf,“怎么樣?母親的身體還象原來一樣好嗎?” 菲碧冷哼一聲,“你的虛偽對我沒有用,達(dá)荷。我太了解你了!父親母親都曾被你蒙蔽,現(xiàn)在母親也看透你了。你的虛偽未免來得太晚!” “人性如此善變復(fù)雜,所以你要允許虛偽之人變得真誠,也要允許無情之人變得有情義。”達(dá)荷說,“作為哥哥,我真的很擔(dān)憂你的歸宿。要知道,女孩們在十歲時就定下婚事了?!?/br> “你又想勸我嫁給路奇卡?”菲碧瞟了他一眼,“我可不會拿一輩子的歸宿為你鋪路,達(dá)荷。少做夢了!” “噢!我只是覺得……你成為皇后的樣子一定很美!”達(dá)荷看似真誠地笑笑,語氣十分沉穩(wěn),“趁著現(xiàn)在還風(fēng)華正茂,嫁給你的表弟無疑是最明智的選擇。你和路奇卡有奧古斯都血緣的牽絆,你們會幸福的……” “少來了!他就是個天性軟弱的家伙!”菲碧冷笑道。 “你錯了,他可一點也不軟弱。他只是在隱忍罷了,以那副任人宰割的模樣換取元老的安心,以為他只是個傀儡皇帝??墒聦嵅⒉皇悄菢印边_(dá)荷垂首,眼皮蒙起一層暗黑的陰影,聲音也低沉起來。 “他一上臺就頒布新政令,洗清過去的所有規(guī)定。他甚至可以說非常霸道,決不允許排斥他的人存在。” 他的灰斗篷被風(fēng)吹得衣袖翻飛,頭發(fā)也是亂七八糟地拍打著額頭。燭光的包圍下,他的眼睛冒出陰鷙的微光,“他把所有的權(quán)力都攥得很緊呢!那種人……應(yīng)該不允許任何人分走他的權(quán)力吧……” “我可不管你怎么打算?!狈票陶f,“但你不要把你那蠢蠢欲動的名利心安放到我身上!” 達(dá)荷變了臉色。原本還算風(fēng)和日麗的臉龐,一瞬間就擠滿了黯沉的陰云,塌陷的鼻子瞬間皺縮起來,兩片嘴唇緊閉發(fā)紫。他變臉的速度太快,好象直接撕掉了一張臉皮。 他把額前的頭發(fā)捋到后面,兇狠的眼神畢露,整個人象披了一件釘著尖刺的鎖子甲,兇神惡煞的樣子。 菲碧心驚膽戰(zhàn)起來。 “那你就給我滾吧!”他咬著牙罵道,“我絕不能忍受一個女人對我指手畫腳!包括你,也包括斯蘭!” 他氣沖沖地罵著,額前的青筋也暴凸出來,形狀象一條粗壯的蚯蚓。他惱怒得氣喘吁吁的,從燭臺上胡亂掏出還在燃燒的蠟燭,亂叫著丟向菲碧。 菲碧嚇得尖叫一聲,慌張地從門口逃走了。 …… 沼澤地下水道的修建耗時并不短。 下水道多由巨型陶管制成。為了防止陶管破裂,赫倫命奴隸在管道外裹上一層厚厚的混凝土。 羅馬的街道干凈多了。奴隸在地面上潑水、掃凈污漬;從沼澤地散發(fā)出來的、令人掩鼻的臭味,也因為注入河水而減輕很多。即便遇上長久的陰雨天,也不會出現(xiàn)從街道口倒灌進污水的情況。 人們以為這是新上任的年輕護民官所做的好事,殊不知點子是由他那不知名的奴隸所想的。 羅馬的初春就象一位外柔內(nèi)剛的少女;她漂亮活潑,穿搭得五彩繽紛,全身上下每一寸皮膚都透著新生的活力。只是凌冽的寒風(fēng)時而刮過來,使羅馬人豎起寒毛,這是她尚未褪盡的、來自深冬的脾氣。 赫倫披著磚紅色的斗篷,走在臺伯河邊的大理石路牙上。路牙石很窄,他努力保持著平衡。 盧卡斯走在路牙石一側(cè),一手扶著他。 臺伯河的水并不清澈,象色澤濃厚的翠玉,在陽光下泛起一片碎金色。河岸邊的樹抽出青芽,給臺伯河鑲上嫩綠的邊,絲帶一樣延伸,一直到盡頭;那里是湛藍(lán)色天幕與塵黃色羅馬城的交接處。 在這青冷色的澤畔,赫倫象一瓣格格不入的紅花,順著綠葉滑落到盡頭。 有兇猛的冷風(fēng)從背后吹來,他抬手壓住隨風(fēng)晃蕩的頭發(fā)。 “這里孕育了羅馬。糧食從埃及運到臺伯河,再到人們的餐桌上?!彼侣费溃捅R卡斯并肩走著。 “您讓它變得更潔凈了?!北R卡斯?fàn)科鹚氖?,“您的口碑有所改善。那些曾?jīng)輕視您的元老們,一定很后悔當(dāng)初沒與您合作?!?/br> “這其實是你的功勞。”赫倫的腳步頓了一下,“最近有很多高官貴族來拉攏我,加圖索讓我試著與他們交好。老實說,我覺得這比學(xué)習(xí)繁瑣的希臘文還要難于登天!揣度人心的技巧,我可從沒有掌握過?!?/br> “但您還是幸運的。”盧卡斯安慰道,“達(dá)荷已經(jīng)去了猶太,遠(yuǎn)離了羅馬城和元老院。您唯一的敵人與您相隔甚遠(yuǎn),這會替您省去不少勾心斗角的戲碼?!?/br> 赫倫悶起聲,打了個哆嗦,提起衣領(lǐng)裹住了脖子,默默地往前走。 盧卡斯也不說話,只是牽緊了他的手而已。 斑駁的樹影滑移在他們身上,與陽光夾雜成金黑相間的樣子。兩人的影子也垂落下來,赫倫下意識地靠緊盧卡斯,親密地挽住他的胳膊,于是兩只影子交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