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jié)
出發(fā)的時候和傅云章交好的書生們趕到渡口送他,幾人正站在一家酒肆前依依惜別,十幾個頭束網(wǎng)巾、身著短袍的家丁沖著他們直奔過來,放下七八只盛滿果酒、土產(chǎn)的大抬盒。然后讓出一條道路,一名身著墨色直裰,腰束絲絳,手持灑金折扇的富家公子走了出來,含笑和傅云章拱手。 渡口人來人往,周圍的人認(rèn)出來人是鐘大郎,發(fā)出一陣陣抽氣聲。 鐘大郎絲毫不理會竊竊私語的人群,笑著和傅云章約定下次文會上再聚。 傅云章淡淡應(yīng)下邀約。 傅四老爺安頓好南邊來的繅絲工匠,先帶著傅月幾人上了船,聽家仆說鐘大郎來了,忙下船過去寒暄。 傅月、傅桂站在甲板上,借著地利之便好奇地往下張望。 傅云啟和傅云泰在一旁哼哼唧唧抱怨鐘大郎。 “鐘家大公子生得挺體面的,沒想到卻是那樣的人?!备翟滦÷曊f。 傅桂一手搭在額前,對著人群的方向道:“大戶人家的公子哥都是這樣的。他不是給咱們家賠禮了嗎?我覺得他不壞。” 傅云啟和傅云泰對望一眼,同時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等傅四老爺和傅云章登船,岸上還傳來鐘大郎說話的聲音。 富家公子蠻橫不講理,打死人命也不覺得什么。但他們真想和誰結(jié)交時,示好的手段層出不窮,而且絕不會有威逼之態(tài),讓人挑不出一絲錯不說,還會不由自主地覺得受寵若驚,如果不應(yīng)下對方的盛情,就好像天理難容很對不住他似的。 比如傅四老爺就對鐘大郎刮目相看。夜里傅家的船??慷煽?,叔侄兄弟姐妹幾人圍坐一起吃飯的時候,他頻頻提起鐘大郎的名字,說他果然如傳說中的一樣是個性情中人,值得結(jié)交。 吃過飯,傅云英回到船艙,芳?xì)q打來熱水服侍她梳洗。 夜色濃稠,無月無星,江上涼風(fēng)陣陣,關(guān)上門窗依然有風(fēng)從縫隙涌進(jìn)房里,吹得燭火不?;蝿印?/br> 傅云英坐在燈下看書,燭火晃得太厲害,不一會兒她覺得眼睛泛酸,揉揉眼眶,起身預(yù)備就寢。 這時,外面忽然傳來紊亂急促的腳步聲。像是有不少人同時上下跑動,到處都是沸騰的嘈雜人語。 第44章 自救 傅云英擎著燈走到里間,掀開羅帳,叫醒熟睡的傅月和傅桂。 不一會兒傅四老爺親自找了過來,披頭散發(fā),衣襟大敞,手里提了只竹絲燈籠,趿拉著蒲鞋叩開艙門,讓姐妹幾人隨他一起下船去渡口住一晚。 半夜被叫起,渡口幾條船都燈火通明,處處回蕩著催促嘶吼聲,船上氣氛緊張,傅月和傅桂有些害怕,匆匆收拾了隨身的物件,緊跟著傅四老爺走出船艙。傅云啟和傅云泰哈欠連天,跟在王叔身后和幾人在舢板處匯合。那邊傅云章也過來了,附耳和傅四老爺小聲交談幾句,神情并不見慌張,幾人一齊下了船。 渡口有數(shù)座吊腳樓,專門做南來北往商旅的生意,供茶供飯,也提供住宿。傅四老爺嫌棄客店腌臜,加上天不亮就要開船回黃州縣,夜里從不下船,現(xiàn)在卻不得不在吊腳樓的客房將就一晚。 吊腳樓大堂亂糟糟的,被官兵趕下船的商旅們一窩蜂沖進(jìn)竹樓。人太多,幾家吊腳樓住不下,老板和商旅們商量,客房讓給女眷們休息,男人們在大堂打地鋪。 商旅們常常在外行走的,風(fēng)餐露宿是家常便飯,何況天氣涼爽,并不計較打地鋪,先把女眷們安頓好了,回到大堂討論剛才的事。 店里的小伙計披衣起身,煮茶招待驚魂未定的女眷們。 熱水送到門前,芳?xì)q開門接過大銅壺,聽到外面有個聲音道:“聽說水馬驛的船被賊人盜走了,官府正在追捕賊人。這才把我們?nèi)s下船?!?/br> 一人質(zhì)疑道:“水馬驛的船誰敢偷?” 大堂響起吃吃笑聲,“江上的盜匪連押送漕糧的官船都敢劫,還有什么不敢偷的?這里偏僻,水馬驛的船夫全在花樓里吃酒,春宵一刻值千金,三五日不回去,水馬驛只有幾個老天拔地的老者守著,不偷他們偷誰?” 朱炎抓了把賞錢給伙計,給幾位小娘子沏茶。傅月和傅桂吃了茶睡下,到底年紀(jì)小,雖然心里七上八下的,挨著枕頭,很快又睡熟了。 傅云英洗漱后爬上床,剛躺好,聽到哐啷一聲響,隨即傳來夾雜著恐懼的驚呼聲,外面大堂的門被人踹開了。 她睜開眼睛,側(cè)頭看傅月和傅桂睡得正香,沒有出聲,攏好散下來的長發(fā),撥開蚊帳下床。 芳?xì)q和朱炎在床邊打地鋪睡,兩人累了一天,睡得死沉,微微打鼾。 她輕手輕腳走到門邊,透過窗紙往外看。 外面點了燈,依稀能看清樓下光景,槅扇正對著大堂一角,商旅們蹲坐在角落里左顧右盼,看不到他們的表情,但能看出他們非常不安。 幾個穿甲衣、戴斗笠的高大男人站在他們身后,手里的彎刀刀刃折射出一道道冰冷的噬人光芒。 火把熊熊燃燒,大堂擠滿人,但沒人說話,躍動的火光照亮商旅們焦黃的臉。 傅云英猶豫要不要叫醒傅月她們,這時,忽然有人輕笑一聲,道:“我等奉命緝拿盜賊,爾等不必驚慌。” 隨著他的聲音,腳步聲驟起,更多的人涌進(jìn)大堂。 這些人手執(zhí)彎刀,個個人高馬大,戴黑色大帽,穿窄袖襕袍,外罩青布對襟長身甲,腰間系結(jié)帶。 雖然隔得遠(yuǎn),但傅云英分明聽到大堂不同方向同時響起壓抑的抽氣聲。 那些并不是普通官兵,而是北鎮(zhèn)撫司中負(fù)責(zé)差遣干辦差事的錦衣衛(wèi)。錦衣衛(wèi)大名,有止小兒夜啼之效,尤其今上登基以后為平衡朝堂,給予錦衣衛(wèi)極大的信任,北鎮(zhèn)撫司的職權(quán)遠(yuǎn)遠(yuǎn)超過太監(jiān),不論平頭百姓,還是朝中的達(dá)官貴人,無不對錦衣衛(wèi)退避三舍,不敢掖其鋒芒。 老百姓們沒見過錦衣衛(wèi)辦案,但錦衣衛(wèi)的衣裳行頭婦孺皆知。 吊腳樓老板戰(zhàn)戰(zhàn)兢兢跪倒在喬恒山面前,喬恒山問一句,他答十句,生怕惹惱官老爺,連累全家。 樓下要查,樓上自然也得查。 傅云英叫起芳?xì)q和朱炎,推醒傅月和傅桂,讓她們穿好衣裳,免得錦衣衛(wèi)踹門進(jìn)來嚇壞幾個小姑娘。 錦衣衛(wèi)辦事利落,腳步聲很快沖著樓上來了,接著,離樓梯最近的幾間屋子傳出一陣陣驚叫聲。 傅云英點亮燭火,帶著傅月和傅桂坐在方桌前。 一個瑟瑟發(fā)抖的老婆子推開門,看她們安安靜靜等著,愣了一下,讓到一邊,“官爺,可以進(jìn)來了?!?/br> 傅月和傅桂抓著彼此的手,把頭埋得低低的,聽著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幾雙皂靴踏進(jìn)門檻,在房里轉(zhuǎn)了一圈又出去了,始終不敢抬頭。 樓下大堂,傅四老爺心急如焚,偏偏錦衣衛(wèi)在一旁看守,不能擅動,急得汗如雨下。眼看著錦衣衛(wèi)沖進(jìn)幾個小娘子的房間,里頭卻沒有聲響傳出,不一會兒錦衣衛(wèi)出,婆子關(guān)好房門,他才長長吐出一口氣。 “不礙事,英姐在里頭?!币慌缘母翟普碌?。 傅四老爺擦把汗,胡亂點點頭。 ※※ 一晚上兩次被驚醒,傅月和傅桂這一次無論如何再睡不著了。 芳?xì)q緊靠著門,耳朵貼在窗紙上,細(xì)聽外邊的動靜。 外面吵鬧不休,錦衣衛(wèi)幾乎把幾座吊腳樓翻了個底朝天。半個時辰后,什么都沒找到的喬恒山跺跺腳,小聲咒罵幾句,帶著錦衣衛(wèi)們匆匆離去。數(shù)十人踩著竹梯奔向城鎮(zhèn)的方向,吱嘎吱嘎的響聲過后,一切歸于沉寂。 等錦衣衛(wèi)們離開,仍舊沒人敢吱聲。 眾人屏氣斂聲許久,竹樓外只有嗚嗚風(fēng)聲和清風(fēng)扯動布幌子的刺啦聲傳來。 商旅們松口氣,互望一眼,紛紛上樓,找到自家親眷,立刻收拾行李,預(yù)備離開。 “這里不能多待,他們?nèi)タh城了,我們快走,快走!” 正是夜最深的時候,沒有星光月光,渡口沉浸在幽暗中,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連江面也黑魆魆的。錦衣衛(wèi)剛剛搜查過船只,所有燈火都被撤走了,只能靠暗夜中波浪舔舐樓船的嘩啦聲響辨明方向。 傅四老爺不想擔(dān)驚受怕,和傅云章商量過后,決定立刻就走。錦衣衛(wèi)查案沒什么可怕的,但錦衣衛(wèi)不問青紅皂白,動輒牽連無辜百姓的事屢見不鮮。一件平平無奇的小案子,他們?nèi)我獍l(fā)揮,想抓誰就抓誰,一頂陰謀不軌的大帽子扣下來,首輔的親戚也得乖乖認(rèn)栽,甚至波及半個朝堂。至于平民,一旦官司上身,錢財散盡、家破人亡是遲早的事。 剛才那位喬大人沒抓著盜賊,顯見著不甘心,萬一惱羞成怒,回頭拿他們這些平頭百姓出氣,他們豈不是成了待宰的魚rou? 商旅們平生最怕的就是官老爺。于是片刻后,剛剛?cè)藵M為患的竹樓轉(zhuǎn)瞬間便空蕩蕩了。 ※※ 傅云章先上船,帶著蓮殼清點人數(shù),檢查船上的貴重物品。 傅四老爺送傅云英幾人回艙。 傅云啟頻頻回頭,給傅云英使眼色,看她不理會自己,提高燈籠放在下巴處,故意做鬼臉嚇?biāo)?,“說不定船上藏有強盜,你不害怕嗎?” 傅云英沒說話。傅桂擋在她身前,狠狠瞪傅云啟一眼,“烏鴉嘴!沒事嚇英姐做什么?” 傅云啟吐吐舌頭,轉(zhuǎn)頭過去和傅云泰一起竊笑,兄弟倆高聲討論剛才看到的錦衣衛(wèi),對十幾歲的少年郎來說,器宇軒昂的兵士是他們見過的最威風(fēng)最氣派的人。 突然,渡口傳來喧嘩聲。 傅四老爺回頭張望,臉色微變,眉頭皺得緊緊的,“怎么又回來了?” 遠(yuǎn)處遽然亮起數(shù)十支火把,如騰飛的火龍一般,風(fēng)馳電掣,直往渡口的方向撲來。船上的人似乎能感受到火把炙人的熱氣。 火光之后,是整齊劃一的腳步鈍響。 傅云章從甲板另一頭走過來,輕聲道:“他們是故意的。” 錦衣衛(wèi)找不到逃走的盜賊,又或者他們只找到一兩個,想引出其他人,所以故意虛張聲勢一番,然后放商旅們回船,做出要即刻趕去武昌府的假象,其實埋伏在山林之后,等著盜賊露出馬腳。 傅四老爺急得跺腳,低聲罵了幾句粗話。錦衣衛(wèi)查案就查案,能不能不要故弄玄虛,把他們這些無辜百姓嚇得一驚一乍的? “還不如在吊腳樓等到天亮……” 他的話還沒說完,異變突生,水手中的一人突然無聲暴起,縱身幾個動作,直沖向傅月。 事情發(fā)生得太快,就在眨眼之間,周圍的人根本來不及反應(yīng)。 傅月站在婆子旁邊,正細(xì)聽傅四老爺和傅云章交談,忽然感覺到一陣風(fēng)迎面撲了過來,隨即是一道鋪天蓋地罩下來的暗影,氣息陰森可怖,她本能感覺到害怕,想抬腳躲開,雙腿卻像鐵水澆鑄一樣一動不動,一聲尖叫剛從喉嚨里發(fā)出,胳膊被人大力撞了一下,一陣天旋地轉(zhuǎn),撲通一聲,她摔倒在臟污的甲板上。 她頭暈眼花,心跳如鼓,想爬起來,四五個人撲到她身前,七手八腳把她抬起來,送到一邊。她驚惶未定,淚水洶涌而下,不停掙扎。 “月姐,是我,別怕?!备倒鸢醋∷氖郑曇粑⑽l(fā)抖。 她躲開了?傅月的心跳慢慢穩(wěn)定下來,抱緊傅桂和趕過來攙扶她的婆子,回頭一看,眼淚流得更兇了。 傅家家仆手執(zhí)隨手撿起的棍棒,將一個水手緊緊圍在中間,兩邊人正對峙著。傅家家仆不敢動,因為水手青筋突出的大掌正緊緊攥著一個人的喉嚨。傅云英被水手掐著脖子,雙顴漸漸發(fā)青,神情卻很平靜,仿佛那幾根隨時能扭斷她脖子的手指只是一團(tuán)輕飄飄的棉花。 剛才英姐沖上來撞開她,她才能逃開的。 傅月哇的一聲哭出來。 “別出聲!”傅桂捂住她的嘴,拉著她后退。 傅四老爺臉色鐵青,認(rèn)出眼前這個莫名其妙傷人的水手并非傅家雇工。剛才太亂了,竟然沒人發(fā)現(xiàn)。 “剛剛混上船的?!备翟普碌穆曇粼谒享懫?,“先把人穩(wěn)住?!?/br> “這位英雄好漢……”傅四老爺?shù)哪抗饴湓诟翟朴⒛樕?,鼻尖沁出汗珠,咬咬牙,道,“您想要什么,只管開口,我們一定照辦!還請手下留情,官爺們此刻就在渡口,只要我們喊一聲,您的處境……” 水手森然冷笑,并不想和傅四老爺多話,一邊后退,一邊道:“誰敢出聲,我動動手指就能掐死她?!?/br> 他加大手上的力道,傅云英喘不過氣來,手指深深陷進(jìn)水手的胳膊里,用力到發(fā)白。 但她始終眉頭輕蹙,一聲不吭。 傅桂說的對,傅云啟確實是烏鴉嘴。現(xiàn)在她知道錦衣衛(wèi)為什么去而復(fù)返了,渡口早就布置好陷阱,他們這些停靠的船只和船上的旅客,全都是錦衣衛(wèi)的誘餌,包括吊腳樓的那番搜查,不過是一場戲而已。 傅四老爺心急火燎,牙齒在舌面上咬下一塊皮,疼得齜牙咧嘴,顧不上痛,繼續(xù)和水手周旋。 水手抬頭看著渡口的方向,眼底閃過一抹厲色,慢慢退到船頭處,沒地方可退了,身后便是洶涌奔流的江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