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jié)
傅云章心里一驚,這人不想逃命,他到底想怎樣? 傅云英雙腳離地,脖子被人鉗住,只能仰頭看到漆黑夜空一角,看不到水手的神情,也看不清對面傅四老爺和傅云章正努力和水手談條件。因為呼吸不暢,她幾次差點窒息,勉力強撐著不暈過去,掐住她的那雙手像是從冰窖里伸出來的,涼意透骨。 她飛快思考,傅四老爺和傅云章愿意為她包庇這個兇徒,甚至護送他離開湖廣也不要緊,可這人不急著提要求,也不怕錦衣衛(wèi)發(fā)現(xiàn)這邊的動靜上來抓人,手心干燥,沒有汗水,緊錮住她的手臂如鋼筋鐵骨,絲毫沒有顫抖的跡象。 他說話似乎是北方口音。 莫非他想拿自己做要挾,逼迫錦衣衛(wèi)放走他?還是錦衣衛(wèi)抓他的事另有內情? 不管怎么樣,錦衣衛(wèi)和她不沾親不帶故,可不會為了一個小姑娘手軟。 她才剛過上好日子,還沒有達成自己的目標,沒有回報這一世的親人,沒有看到皇帝和沈介溪最后的下場,怎么能死在這種無名小卒手上? 而且死得莫名其妙。 傅云英深吸一口氣,松開手指不再掙扎,放松身體,緩緩合上眼睛。 正應付傅云章的水手察覺到她沒有呼吸了,心頭凜然,低頭查看,手上的力道不知不覺放輕了。 就是現(xiàn)在! 傅云英憑借本能靈活地從水手懷里掙脫出去,身后是反應過來的水手撲過來的手臂,指尖已經碰到她的頭發(fā)了,身前是黑沉的江面,傅四老爺和傅云章想趕過來救她,但離得太遠,水手已經夠到她的肩膀,馬上就要重新抓住她了。 她沒有片刻猶豫,翻過船舷,縱身一躍。 湖廣長大的女伢子,四五歲起就跟著哥哥jiejie們去湖里玩,盛暑天更是每天伴著日暮和霞光去江邊游水,泡在江里長大,幾乎個個都會鳧水。黃州縣隔幾里便有條河,山路沒有水路暢達,走親戚大多要坐船,傅四老爺擔心她從北方來不會鳧水,特意讓傅月和傅桂教她,她只好又學了一次。 水手愣住了,手上還抓著從傅云英身上扯下來的一塊碎布。傅家家仆呆了一呆,然后爆出憤怒的吼聲,齊齊沖上前,把他按在甲板上。 嬌小的身影消失在船舷邊,傅云章愣了幾息,眼前一黑,險些栽倒。幾步沖到船舷邊,下意識想脫外袍,蓮殼按住他的手,“少爺,您不要命了?” 他雙唇緊抿,一言不發(fā)。 蓮殼又道:“您放心,五小姐會水。” 傅四老爺一疊聲支使船上的水手,接連撲通撲通幾聲,會水的伙計仆人全下去救人了。 這時,才傳來錦衣衛(wèi)上船的聲音。 第45章 獲救 傅云英低估了深夜江水有多涼。 雖然暑熱還未褪盡,但快入秋了,波濤起伏的江面尚留有微溫,水下卻寒涼刺骨。 她在水里打了個哆嗦,怕那水手也跟著跳下來,在水中潛了半會子,確定沒有危險,才浮出水面換氣。涼風吹拂,冷得她直打顫,肩膀手臂上立刻炸起細細的雞皮疙瘩。 她環(huán)顧一圈,發(fā)現(xiàn)自己離傅家的船有一段距離,可能是剛才下潛的時候游遠了。 不遠處幾聲“撲通”“撲通”的入水聲,江上太黑,水浪翻涌,辨不清周圍情景,只能看到高聳江面的船只和遠處的渡口。船上人聲嘈雜,有人在揚聲叫她的名字,帶著哭腔。 傅家人來救她了。 她感覺到身體越來越冷,呼吸困難,抬手摸了摸脖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腫了,疼得厲害,指尖剛碰到便覺一陣痛入骨髓的刺痛,眼前一陣眩暈,手腳發(fā)軟,連忙打起精神往回游。 風浪聲太大,渡口又亂成一團,她對著傅家的船喊了幾聲,只發(fā)出微弱嘶啞的氣音,方才被水手制住時嗓子已經壞了。 她只能節(jié)省力氣往聲音傳來的方向游,費力游了一會兒,左腿抽搐了兩下,一陣痙攣襲來。 恍惚間連吃了幾口冷水,水花澆在臉上,危險臨近的感覺反倒讓她更清醒了一點,她再次確認方向,繼續(xù)往前游。渡口的其他聲音都淡去了,頭頂的蒼穹黑如潑墨,江水也泛著深沉色澤,她仿佛被困在咫尺方寸之地間,怎么游都游不到傅家的大船旁。 就在她精疲力竭之時,破開水浪的潺潺聲由遠及近,有人發(fā)現(xiàn)她,朝她游了過來。 夜色幽暗,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辨出一個模糊的輪廓。 一道分明陌生,又仿佛有些熟悉的聲音透過冰冷的江水傳來,“抓住?!?/br> 她神志模糊,伸長雙臂攀住游過來的人,冰涼的手指尖碰到硬實的肌rou,溫暖的觸感讓她下意識往前湊,直到貼上對方的胸膛。 來人停頓了一下,攬緊她,臂膀輕輕繞過她的肩,帶著她往回游。 游到一條小船前,船上提著燈的人看到二人,連忙撇下手里防風的燈籠,俯身拉男人上船,驚喜道:“大人,您找到人了!” 男人放下懷里不停打哆嗦的小姑娘,退后幾步,讓其他人為她取暖。 提燈的人為男人披上干爽衣裳,嘖嘖幾聲,“聽說湖廣的女子潑辣兇悍,我還不信,沒想到傳言是真的。我看著她跳下去的,那小子都嚇傻眼了!”他笑了笑,朝站在船頭的男人拱手,“大人,怎么處置潘遠興?” 船上的水手是傅家雇工,看到傅云英被救起,他們賣力搖動船槳,小船如離弦的箭飛快往渡口馳去。 渡口的火光映在男人臉上,就像撥云見月,夜色中緩緩顯出輪廓分明的俊朗臉孔,眸光黑沉,五官深刻,兩道劍眉軒昂入鬢,頰邊留有短胡茬,微微一層淺青。 他好似沒有聽見隨從問的話,出了會兒神,凝望夜幕下的渡口,默然不語。 隨從猛然醒悟,暗悔失言,閉上嘴巴不吱聲了。 ※※ 夜風吹得旗幟幌子颯颯響,燈火昏暗。 傅云英感覺到小船停泊在渡口前,鼎沸人聲和暈黃的燈光一起涌了過來,她恍惚聽見傅四老爺說話的聲音。 有人抱起她,干燥的手指輕撫她的發(fā)鬢,摸到潮濕冰冷的江水,飛快收了回去,吩咐身后的家仆快去準備熱水湯藥。 她睜開眼睛,看到一雙幽黑的眸子,嘶啞著道:“二哥。” 聲若蚊吶,幾不可聞。 傅云章雙眉略皺,眼瞳明如清澈山澗,泛著泠泠寒意,唇邊卻扯起一絲微笑,柔聲道:“好了,沒事了?!?/br> 他匆匆和船上的男人頷首致意,“蒙大人援手相救,不勝感激,舍妹體弱,恐她受涼,須得即刻去請郎中醫(yī)治,來日必當當面道謝?!?/br> 男人接過渡口屬下遞到手邊的布巾擦拭濕透的頭發(fā),聽屬下一一稟報事情,偶爾出聲下達指令。 燈籠高懸,他站在燈下,光線傾灑而下,半張臉孔融入陰影之中,只能看到線條流暢而緊繃的下頜,看不清神情,聞言淡淡道:“順手而已,請便?!?/br> 他望著江面的方向,但傅云章卻仿佛能感受到他的目光,簡單幾個字,隱隱透出一股懾人威嚴。 一個持彎刀的隨從走到男人身后低語幾句,男人臉上沒有半絲表情,轉身離開,錦衣衛(wèi)們緊隨其后,簇擁著他往停泊在渡口的另一條船行去。 傅云章垂下眼皮,立刻帶著傅云英去尋郎中。 傅四老爺還想留下來打聽一下男人的身份,也好備厚禮相贈。但看男人排場極大,錦衣衛(wèi)們顯然以他為尊,剛才在吊腳樓擔任指揮的喬恒山唯唯諾諾跟在他身邊,比羊羔還老實,可見此人雖然只著普通衛(wèi)士的袍服,其實地位尊貴,而且光看他英武不凡的相貌和沉穩(wěn)舉止就知他身份不一般,聽口音是北直隸人。不敢上趕著套交情,找了個隨從模樣的人謝了又謝,費盡口舌才得知剛才那個救起傅云英的男人姓霍。 按說水手之所以混入傅家的船,完全是錦衣衛(wèi)故意引誘為之,但那霍大人到底還是親自下水救人了,傅四老爺作為一個平頭老百姓,不敢深想錦衣衛(wèi)到底在謀劃什么,再三謝過霍大人的隨從,命人從船上庫中挑選幾樣禮物送上。那隨從堅辭不肯收,銀子更不愿意要。傅四老爺做足感激模樣,看隨從快要不耐煩了,才告辭回船。 隔壁一條船上恰好有個郎中,剛看過傅云英的傷勢,說她脖子上的淤青最為嚴重,傷到喉嚨,半個月內不能高聲說話。他開了張藥方,想起夜已深了,渡口離城鎮(zhèn)遠,道:“我那兒有幾味藥,先給小姐煎幾碗吃著。明天再抓藥也使得?!?/br> 傅云章送他出去,迎面看到傅四老爺走過來,郎中把剛才說的話又重復了一遍。 傅四老爺心下稍安,叮囑丫鬟好生伺候,送走郎中,心有余悸,嘀咕道:“這下能走了吧?” 話音才落,聽得舷梯被人踩得哐哐響,兩名腰佩彎刀、穿罩甲的錦衣衛(wèi)直奔上船,劈頭就問:“剛才那位落水的小娘子呢?” 傅云章示意傅四老爺先別接話,上前一步,道:“舍妹剛吃過藥,已經睡下了?!?/br> 錦衣衛(wèi)道:“叫醒她,大人有話問她。” 傅云章皺了皺眉。 ※※ 傅云英在水里泡了小半個時辰,冷得簌簌發(fā)抖?;秀敝斜蝗怂突嘏摲?,丫鬟一擁而上,七手八腳服侍她脫衣洗漱,迷迷糊糊中被人抱著灌下一碗guntang刺鼻的藥湯,溫熱的巾帕讓她發(fā)出一聲舒服的喟嘆聲。輕而軟的被子蓋下來,暖流一點點回到空虛的四肢百骸中,她鉆進溫暖的被窩里,沉沉睡去。 半夢半醒間,有人輕搖她的胳膊,婆子在她耳邊低語,“五小姐,那些官爺把那個惡人又帶回來了?!?/br> 眼睫輕輕顫動,傅云章睜開眼睛,婆子和丫鬟立在床頭,房里點了燈,蚊帳低垂,床前和門口之間的地上放了一張湘竹大屏風。 剛才傅桂在她床邊哭了好久,她嗓音嘶啞沒法出聲安慰傅月,只能給傅桂使眼色讓她幫忙。終于清靜下來睡了一會兒,感覺剛睡著就被叫醒了,神色有些茫然。 婆子小心翼翼扶她坐起來,用被子把她裹得嚴嚴實實的,尤其是肩膀的地方按了又按,掀開一邊蚊帳,朝門外咳嗽兩聲。 吱嘎一聲,傅四老爺推門進來,身后跟著兩個力士。力士垂下眼皮,走進艙門,將一個雙手被捆縛在身后的男人推到屏風前,甕聲甕氣道:“呶,你看,我們大人豈會騙你?” 男人正是剛才弄傷傅云英脖子的盜賊,名叫潘遠興,他抬頭細細看傅云英幾眼,臉色頹唐,“小娘子,對不住,我沒想傷你?!?/br> 傅云英嘴角微微一扯,笑容譏誚,不管男人有什么苦衷,方才那雙掐住她脖子的手可不是她的幻想。她窒息好幾次,現(xiàn)在還不能開口說話,如果她沒及時自救,等錦衣衛(wèi)趕到,她的生死就由不得自己做主了。 力士提起男人的衣領,推搡他出去,口中道:“行了,人你親眼看到了,我們大人說話算話,答應你救人,就一定會救人。你給我老實點?!?/br> 等他們一走,傅四老爺趕緊關上艙門,破天荒念幾句佛,小聲嘟囔:“什么怪事都讓我碰上了!” 他走到床前,安慰傅云英幾句,看她睡下,囑咐丫鬟好生伺候。 ※※ 潘遠興踉蹌著下了船。 渡口鬧哄哄的,錦衣衛(wèi)們來回奔忙,押送落網的人從不同船只走下來。 他們東躲西藏四年多,好幾次和朝廷爪牙擦肩而過,數次九死一生,僥幸脫險,本以為這一次也能安然無恙,沒想到幾個月的縝密計劃,不僅沒能蒙騙錦衣衛(wèi),反而被對方一網打盡。 李寒石帶著仆從家仆數十人,一路宴請賓客,結交名士,大搖大擺南下,不過是個幌子罷了,他真正的目的是轉移其他人的注意力,霍明錦才是真正身負皇命之人。 好在世孫趁亂逃走了,他們故意拖延,就是為了給世孫爭取更多時間,只要世孫安全,他們的犧牲是值得的。 潘遠興嘴角微微勾起,不自覺挺直脊背。 船下有人等著他。 錦衣衛(wèi)們侍立左右,中間一個裹披風的男人佇立在風口處,夜風吹拂,衣袍獵獵,搖曳的火光襯出他高大的身影,肩背寬闊,面龐冷硬。 “霍將軍?!迸诉h興冷哼一聲,譏諷道,“闊別已久,沒想到再見之時,我竟然是將軍的階下之囚?!?/br> 霍明錦抬眸掃他一眼,“朝中已無霍將軍。” 潘遠興唉喲一聲,“忘了恭喜霍將軍高升!看我這記性,我還記得當年為將軍送行,將軍雖是舞象之年,卻能號令千軍,風華正茂,英姿勃發(fā),風采冠絕京師。我當時心生向往,只盼有朝一日也能追隨將軍……一晃幾年,您怎么成了皇帝的走狗,助紂為孽起來了?”他逼近霍明錦,咬牙切齒,用只有兩人聽得見的聲音一口氣道,“將軍,我無意牽連無辜,你愿意救下一個素不相識的小娘子,良心未泯,真的甘愿充當皇帝的走狗?你的部下死得冤枉,你竟然甘心為皇帝賣命,將軍忘了那些為你舍生忘死的將士?定國公一家慘死,只留下世孫一條命脈,他才十歲!將軍加官進爵的法子多的是,為何不放世孫一條生路?他的兄長是您的同窗好友,慘死刀下前殷殷叮囑世孫去投奔您,您當真鐵石心腸,見死不救?” …… 身后一道腿風掃來,力士恐潘遠興傷人,上前幾步狠狠踹向他的膝窩,他悶哼一聲,跪倒在地。 霍明錦紋絲不動,俯視著他,沉默一瞬,一字字問:“徐延宗在哪兒?” 潘遠興抬眼看他,目光鄙夷,“無可奉告,霍將軍,看在以前的情分上,給我一個痛快吧?!?/br> 霍明錦神色不變,眸光幽深,片刻后,冷聲道:“好。” 潘遠興咧嘴一笑。 ※※ 水浪拍打木船,嘩嘩聲如潺潺的水波,一時輕,一時重,盤旋回蕩,時有時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