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jié)
老仆領著幾人往里走,“老爺正在見客,請諸位相公稍坐片刻。” 姚家地方小,淺房淺屋。姚文達住的房間房門大敞,房中陳設簡單,沒有設屏風,站在門口,屋里的情形一覽無余。幾人路過回廊時,看到病人姚文達半躺半靠倚著床欄,面朝外,蓬頭垢面,雪白的頭發(fā)掩了半張臉,看上去神色萎靡。 他對面的人面朝里,背對著門口的方向,坐在一張圈椅上和他敘話。雖然是坐著的姿勢,脊背也挺得筆直,坐姿端正,給人一種沉靜威嚴的感覺。 聲音雖然模糊,但聽起來似乎是個年輕人。 旁邊還有一個略顯富態(tài)的中年男人垂手站在一邊,似乎以年輕人為尊。 姚文達精神不濟,說話的嗓門卻大,說著說著忽然神情激動,張開雙手往前撲,枯瘦的手指差點戳中年輕人的眼睛。 中年男人忙扶住他。 姚文達躺回枕上,喉嚨里發(fā)出呵喝笑聲。 老仆站在門口看了片刻,嘆口氣,帶著趙師爺他們進正堂吃茶。 “三爺爺!大哥哥!” 房里一對正對坐著說悄悄話的少男少女騰地站起身,“你們怎么來了?” 是趙叔琬和她的另一位堂兄。 “誰帶你們來的?”趙師爺問。 趙叔琬看到江城書院的生員們進來,一點也沒露出慌張羞赧之態(tài),大大方方回道:“才剛我們在堂姑姑家做客,表兄帶我們來的。表兄聽到姚大人和什么人說話,不許我們過去,讓我們坐在這里等?!?/br> 她說的堂姑姑正是趙師爺曾幾次提及的趙善姐,表兄則是武昌府知府范維屏。 “我說剛才怎么覺得房里的人眼熟?!壁w師爺吃口茶,招呼陳葵等人坐下。 屋里有位打扮富貴的小娘子,陳葵等人頭也不敢抬,更不敢坐,連連推辭,找了個借口逃出正堂,躲到回廊里,紛紛長出一口氣。 趙琪沒出去,指一指趙叔琬,“你呀!也不曉得回避一下?!?/br> 趙叔琬哼一聲:“有什么好回避的?明明是我先來的,憑什么你們男人來了我就得躲?” 堂兄妹倆斗了一會嘴皮子,趙叔琬的目光落到坐在趙師爺下首默默吃茶的傅云英身上,“還不曉得傅家少爺怎么稱呼?” 趙琪嘴巴微微張開,目瞪口呆。 不等傅云英回答,傅云啟搶著道:“我弟弟是你三爺爺?shù)膶W生,你覺得該怎么稱呼?不如就叫五叔吧。” 傅云英瞥傅云啟一眼,他立刻偃旗息鼓不說話了。 趙叔琬狠狠瞪向傅云啟,怪他多嘴。 正低頭吃茶的趙師爺卻噗嗤一聲笑了,茶水順著胡子往下淌,“哈哈,五叔!” ………… 不一會兒,老仆過來給幾人添茶送果子。 “怠慢諸位了,請諸位見諒?!?/br> 大家知道姚文達清廉,四壁蕭條,一貧如洗,家中只有兩個仆人伺候,如今姚文達病著,有不周到之處也屬正常,忙起身回禮。 隔壁房里,姚文達嘶吼癲狂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透過薄薄的墻壁傳到幾人耳中。 陳葵等人有些尷尬,站在回廊里壓低聲音說話。 趙師爺神情自若,哪怕聽到一墻之隔的姚文達咳得喘不過氣來,他連眉毛也不動一下,自顧自吃茶。 足足等了半個時辰,老仆過來請幾人去隔壁。 趙師爺讓傅云英他們留下來,先獨自去見姚文達。 又過了一盞茶的工夫,老仆請他們也過去。 傅云英放下茶杯,等趙琪、趙叔琬和陳葵幾人出了回廊,才跟上去。 傅云啟摸不清狀況,緊跟在她身邊。 走了沒幾步,走在最前面的陳葵看到一個年輕人從石橋?qū)γ孀哌^來,愣了一下,突然不走了。 ………… “怎么了?” 傅云啟踮起腳伸長脖子往前看,呼吸一窒。 走在最后的傅云英皺皺眉頭,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驀地一怔。 樹影斑駁,一個穿石青道袍的青年,站在石橋之上,俯視池中游魚,風雅俊秀,長身玉立,眉宇之間沉靜如淵海,秋日浸潤了木樨濃香的清風篩過濃密的樹冠,輕拂他寬大的衣袍袖角。 他一動不動,袖袂翻飛,神色清冷淡然,不悲不喜。 像是遽然被拋到風口浪尖處,傅云英陡然怔住,手腳發(fā)涼,冷意入骨。 光影流動,秋風吹動庭中古樹枝葉沙沙響。 這一刻所有的知覺無比清晰,她甚至能聽到身體內(nèi)血液流淌的聲音。 風吹過,院內(nèi)陰陰森森的冷。 她忽然站著不走,走在前面的趙琪有意無意扭頭掃她一眼。 傅云英心口突突地跳動,垂下眼眸,眼睫交錯,掩住眼底的驚詫。 她幾乎是木然地繼續(xù)往前走。 最前面的幾個年輕學子議論紛紛,猜測青年的身份。 他就是剛才在病榻前和姚文達說話的年輕人。 有說他是姚文達的后輩,也有說他可能是學生。但看氣度似乎不像,學生沒有這樣沉穩(wěn)厚重的氣度和不怒自威的威壓。 傅云英認得他。 一晃幾年不見,他一點都沒變。 她前世的丈夫。 老百姓們交口稱贊歌頌的崔侍郎。 她閉一閉眼睛,再睜開時,雙眸沒有一絲波瀾。 身前傳來趙叔琬吸氣的聲音,她望著獨立斑駁樹影中的崔南軒,癡癡道:“此情此景,堪可入畫。這人是誰,好生俊俏!” 趙琪嗤笑一聲,看一眼左右,壓低聲音警告她:“那可是崔探花,助皇上登基的大功臣,心狠手辣,鐵面無情,連皇親國戚也彈劾不誤,我們的姑父沈閣老最喜歡的學生。你放尊重點,不然就是你爹也保不住你!” 趙叔琬的目光像是黏在崔南軒身上一樣扯不開,“他生得好,我夸他幾句怎么了?難道還要睜眼說瞎話說他丑不成?” 趙琪嗐一聲,不搭理她。 這時,姚家老仆躬身道:“這位是我們家老爺在京師的朋友,姓崔,是同安二十年的探花郎,特地過來看望老爺?!?/br> 一語激起千層浪,學子們登時驚呼出聲。 崔侍郎之名隨著新政的推行傳遍大江南北,他們中的很多人不止聽說過崔探花之名,還模仿過崔探花的文章,敬慕已久,沒想到今天竟然能見到本人! 學子們摩拳擦掌,你推推我,我搡搡你,想過去給崔南軒見禮,又怕吵著他惹他不喜。 也有心思轉(zhuǎn)得快的人低聲詢問:“崔大人不是在京師當差么?怎么到武昌府來了?” 剛剛還一片寂靜的庭院,因為蠢蠢欲動的年輕學子們興奮的嘰嘰喳喳聲,頓時少了幾分秋日蕭瑟。 唯有石橋上的男人周身依舊幽靜,仿佛連流逝的時光也愛慕他的容顏,為他停駐。 聽到學子們的說話吵嚷,他抬起眼簾,濃睫下一雙眸子燦若星辰,仿若皎潔月華潺潺流動,目光清迥。 眾人被他的氣勢所懾,都愣住了。 傅云英下意識錯開他的目光。 魏選廉素來喜愛崔南軒的人品風度,曾借用山濤贊美嵇康的句子形容他,說他“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巍峨若玉山之將崩”。 豐神俊逸,遺世獨立。 先帝初見他時驚為天人,夸他驚才絕艷,破例于聞喜宴上當場授官。 他并未做出什么驚人舉動,只需要往那里一站,當年同榜登科的新晉進士全部黯然失色。 傅云英曾一度覺得傅云章很像崔南軒,不止冷清風骨像,年少早慧像,家世背景、少年時的遭遇也相似。 后來她發(fā)覺兩人其實一點都不像。傅云章看似冷淡,實則溫情脈脈,相處久了便能感受他的溫柔和煦。而崔南軒溫文爾雅,說話慢條斯理,面對處處為難針對他的姚文達也始終保持溫和優(yōu)雅,其實冷情冷性,淡漠疏冷,真正的鐵石心腸,縱使一刀刀把心剖開給他看,他亦不為所動。 還記得成親的那一晚,新房冷清清的,崔家家道中落,他上京時并沒帶多少銀兩,婚宴辦得簡單,前來賀喜的左鄰右戶散去后,喜娘說了幾句吉祥話,扣上房門,只剩下夫妻二人獨對,紅燭燒得滋滋作響。 她心跳如鼓,手心里潮濕一片,悄悄抬起眼簾瞥身旁的他一眼。 一片喜氣洋洋的紅彤彤中,他身著青綠色婚服,眉目如畫,剛吃過酒,雙頰微染醺色。 他真好看?。∵@么好看的人,應該會是個好夫婿罷? 她胡思亂想,心跳得更厲害。 他亦垂眸看她,目光淡淡的,神情平靜,一點不像一個娶得嬌妻的新郎官,唇角仿佛是微微勾起的,又好像沒有。他雙唇豐潤,不笑的時候嘴角也有一點微微上翹的感覺。 直到如今,傅云英也不確定他當時到底是不是在笑。 只記得他清亮的眼眸,燭火映照之下仿佛有盈盈水光閃動。 她低下頭。 作者有話要說: 會試是全國統(tǒng)一的,所以出現(xiàn)重復考題的可能性不大。 童子試和鄉(xiāng)試就不同了,全國那么多地方,幾年考一次,出題的范圍就那么大,還要劃掉一部分不適宜出現(xiàn)在考場的內(nèi)容,學生又可以自由選擇一經(jīng)答題。一經(jīng)出來出去也就幾百道題目。 古代就這樣靠猜題和背誦剿襲時文而高中的人還真有不少。 甚至明朝萬歷年還有人靠背時文考中進士了,從頭到尾默寫一個字都沒改。 ………… 考官們也發(fā)愁啊,有些考官隨便從書里挑出沒有關系的句子湊成考題,逼得考生們腦洞大開,不僅硬是要找到兩者之間的關系還得寫一篇慷慨激昂的文章來分析,比現(xiàn)代高考閱讀猜作者在想什么要難多了。 第61章 廢后(捉蟲) 陳葵等人踟躕不敢上前之際,范知府走了過來,靠近崔南軒身側(cè),附耳低語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