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節(jié)
傅云章抬起頭,雙眸盯著傅云英,“他對你說什么了?” 傅云英想了想,絕不能說出李寒石是霍明錦的人這件事,不然就是害了霍明錦,那要怎么解釋李寒石特意來看望她?還給她送厚禮? 李寒石是在武昌府熬資歷的同知,只要朝中有空缺,立刻就能升遷,而她只是個未獲功名的少年。 “他對我沒有惡意,之前我陪他打雙陸,他玩得很盡興?!备翟朴⒄遄弥?,“大概是脾氣相投,李同知想施恩于我,才會對我這么關(guān)照。二哥,你也曉得的,李同知喜歡結(jié)交湖廣的后起之秀。” 傅云章點了點頭,沒有繼續(xù)問下去。 不是因為她回答得天衣無縫,而是他看得出來,她不想談這件事。 “二哥?!备翟朴⒊聊艘粫?,問傅云章,“我記得你說過當(dāng)朝沈首輔不是忠臣,也不是jian臣……姚大人和沈首輔不和,如果有一天姚大人、沈首輔相爭,你會站在哪一邊?” 她神情鄭重,問得很認真。 傅云章笑了笑,抬手揉了揉她的頭發(fā),回答說:“朝中的事,沒有對錯可言。沈首輔這些年確實有些得意忘形……不過朝堂上的事,哪是幾句話能說清的。內(nèi)閣大臣個個都深不可測,沒有單純的好和壞,一個好人不可能憑著好心一步步爬到高位……朝中事不能光看表面。如果沈首輔哪天要下手除掉老師,我當(dāng)然站在老師那一邊,如果沒有到你死我活的地步,那我更愿意勸老師忍讓?!?/br> 他的想法和崔南軒的一樣。 那霍明錦的事就更不能告訴他了。 傅云英眼眸低垂,平靜道:“這些道理我明白……二哥,我想告訴你,我在甘州的時候受過欺負,我很記仇,不喜歡沈首輔那幫人,和政見無關(guān),就是不喜歡。但是我不會因為你偏向哪一邊遷怒到你身上。不過以后我要是說了什么諷刺沈黨的話,你不要往心里去,不瞞你,如果哪一天沈首輔倒霉了,我一定拍手稱快?!?/br> 她直覺傅云章以后可能成為沈黨一派的人……雖然他幫姚文達傳遞消息,但他在政治上的見解和觀點明顯更偏向崔南軒。 他不像是會輕易改變政見的人。 傅云章挑了挑眉,“你才多大,怎么就想到這里了?” 看她不像是開玩笑,沉吟片刻,繼而揚眉微笑,“對我這么寬容?我追隨你討厭的人,你也不生我的氣?” 傅云英唇角微微一翹。 她恨沈介溪挾私報復(fù)魏家,但那只是兩家私仇。真要說起來,下令打死魏選廉的人是皇帝,她的仇人是金鑾殿的萬歲爺。魏選廉是中立派,沒有偏幫爭奪皇位的哪一方,但仗義執(zhí)言觸怒新帝,經(jīng)由沈介溪一番運作,成了新帝殺雞儆猴的犧牲品。 朝堂上的事歷來都是如此,爾虞我詐明爭暗斗,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誰占上風(fēng),誰就能耀武揚威。 都是踏著累累的尸骨往上高升的,雙手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 如果傅云章真的加入沈黨一派,她失望歸失望,不至于因為自己上輩子的私仇逼迫傅云章改變政見,那是兩碼事。 傅云章和魏家、沈家的糾葛沒有關(guān)系,用不著為她前世的仇恨承擔(dān)任何壓力。 何況政見這種事不是說變就能變的,他心中自有他的堅持。 她一字字道:“二哥是二哥,其他人是其他人?!?/br> 傅云章望著她,沉默一瞬,神色也變得鄭重起來,手指摸摸她的臉頰。 “好meimei?!?/br> 他微笑著說。 …… 翌日,朱和昶、袁三和傅云啟結(jié)伴來看傅云英。 朱和昶出手毫不含糊,探病的架勢擺得很大,光是一擔(dān)擔(dān)抬盒就把傅云章宅子里最大的一間院子堆滿了,更多的仆從還在陸陸續(xù)續(xù)從巷口往里頭搬東西,吃的用的就算了,他竟然還送了兩匹馬。 他拍拍傅云英,道:“我看你平時吃得也不少,怎么就是不長rou?比我身體還虛,我給你帶了好些補身子的東西,人參鹿茸靈芝什么的,我家多的是,你天天吃,不要舍不得!” 袁三白他一眼,擋開他的手,“虛不受補懂不懂?照你說的那樣胡吃海塞,老大沒病也得吃出毛病來!” 朱和昶道:“那還是聽郎中的罷?!鞭D(zhuǎn)頭看著傅云英,“我從貢院出來好好的,你怎么就累倒了?” 傅云英、袁三和傅云啟三人同時對著朱和昶翻白眼。 他們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考試,勞心勞力,身心俱疲,他呢?就是去玩的,能一樣嗎? 午后傅云章從外面回來,先過來看傅云英,留朱和昶幾人吃飯,正彼此客氣,門外一陣喧嚷,十七八個年輕后生在管家的帶領(lǐng)下走進院子,傅云英病倒的消息傳到學(xué)院,山長特意批示學(xué)長李順帶著學(xué)生們過來探望她。 院子里擠滿了人,個個都是意氣風(fēng)發(fā)、斯斯文文的少年郎,家里的仆人手忙腳亂,倒茶的丫頭羞得滿面通紅。 趁眾人都在,傅云章和傅云英隔著一屋子交談的學(xué)生,飛快交換了一個眼色。 傅云章收回目光,轉(zhuǎn)身對管家吩咐了幾句。 不一會兒,門外傳來嬌嫩的呼喚聲。 “哥哥!” 一個頭梳雙髻,戴葫蘆簪子,穿淡綠交領(lǐng)襖、鵝黃馬面裙的小娘子步進廂房,看到一屋子陌生少年,眨了眨眼睛,眼神純澈。 但是未免太純澈了,顯得有些古怪。 眾人面面相覷。 小娘子歪著頭,好奇地打量眾人。 丫頭們從后面追過來,躬身賠禮:“少爺……” 病榻上的傅云英搖了搖手,柔聲道:“五姐,過來?!?/br> 五姐聽見她叫,歡快地答應(yīng)一聲,小跑到床邊,“哥哥,你怎么還沒起床?” 眾人對望一眼,明白過來。 “這是我meimei,小時候在甘州生了場大病,接到家里養(yǎng)了幾年,還跟著先生讀書,本來快好了,誰知又犯了舊疾,現(xiàn)在跟著長春觀的張道長修道?!?/br> 傅云英拉著五姐的手,向眾人解釋。 眾人有點尷尬,不知該出聲安慰她還是假裝不知道五姐是個傻子…… 唯有朱和昶一人沒察覺到屋里詭異的氣氛,拍手道:“這就是你meimei?你們真有緣,你meimei眉眼和你確實有幾分像。” 看幾眼五姐,再看幾眼傅云英,嘖嘖低聲說:“你要是和你meimei一樣打扮,比女孩子還漂亮!” 傅云啟拉下臉,一巴掌拍開朱和昶。 朱和昶踉蹌了一下,剛好倒在坐在腳踏上吃椒鹽金餅的袁三身上,袁三頭也不抬,也一巴掌把他拍開。 其他人聽了朱和昶的話,忍不住偷偷拿眼瞄五姐,再看一眼傅云英,然后在腦海里想象助教梳雙髻、穿襖裙,做嬌羞模樣的情景…… 嗯,確實會很好看,但是有點別扭。 越想越覺得渾身不對勁。 “哥哥忙,沒空陪你玩,你先回房去,讓丫頭們陪你踢毽子?!?/br> 傅云英沒理會眾人明顯不懷好意的促狹打量,吩咐一邊的丫頭,“送小姐回房?!?/br> 丫頭應(yīng)喏,哄著五姐出去。 傅云英垂下眼簾,給床邊的傅云啟使了個眼色。 他點點頭,跟在五姐身后出去,確保她順利回房。 “英姐”和“傅云”同時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以后就算傅云英無意間以女裝示人也不要緊,可以用五姐當(dāng)掩飾。 就說他們看到的人是五姐。 …… 黃州縣,陳家村。 綠陰冉冉,花藤爬滿籬笆,村中最寬敞最體面的一座三進院子里,傳出嚶嚶泣泣的哭聲。 陳老爺和陳太太站在門邊,聽著里頭閨女啼哭,愁眉苦臉。 “怎么就把人送回來了?容姐是他們家養(yǎng)大的,從來沒受過氣,就這么回來,村子里的人說什么的都有……真是苦了我們?nèi)萁恪?/br> 陳太太滿面愁容,哀嘆著道。 陳老爺跺跺腳,冷哼道:“閑言閑語不算什么……我咽不下這口氣!當(dāng)初說好了把容姐當(dāng)親閨女養(yǎng),現(xiàn)在無緣無故把人送回來,以后容姐怎么嫁人?總不能把她嫁給莊稼漢吧?” 傅容的吃穿用度比大戶人家的小姐還要講究幾分,嫁到官宦人家都是委屈了她,有個貢士哥哥,她想嫁知府家的公子也行??筛翟普峦蝗话讶怂突仃惣?,明眼人一看便知傅容肯定得罪他被他厭棄了,這讓傅容怎么說親事? 陳太太嘆口氣,“要我說,這也是大姐慣的。家里就只有二少爺一個公子,從來不和容姐搶什么,什么都緊著她,她還是不聽話。我有時候去那邊看她,聽丫頭說她當(dāng)面和二少爺犟嘴,仗著大姐疼她就無法無天的,我早就知道她會闖下大禍的,可不就應(yīng)了今天!” 陳老爺冷冷道:“傅家的家業(yè)本來就該大姐得,大姐疼容姐,愿意養(yǎng)著容姐,二少爺憑什么把人送回來?大姐是他娘,他不孝順大姐,我要找他討個說法去!了不起拼了我這條老命!別以為我們陳家就沒人了!” 陳氏并不是陳老爺?shù)挠Hjiejie,只是隔房的堂姐。 見陳老爺吹胡子瞪眼睛,抄起門栓真的要去找傅云章對質(zhì),陳太太嚇了一跳,忙攔住他,搶下門栓,“官人,二少爺可是貢士??!你一個半截身子要入土的人,就老老實實消消停停過日子罷,別聽容姐訴兩句委屈就要死要活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容姐這孩子……” 她嘆息一聲,沒接著往下說。 傅容是她生的,后來送去傅家養(yǎng)大,傅家那樣富貴,又有二少爺那么一個出色的哥哥,女兒以后一定吃穿不愁,而且能嫁個好人家。陳太太固然舍不得送女兒走,但陳氏提出來的時候,她想也不想就答應(yīng)了,還歡喜得跪下給陳氏磕頭。 后來她去傅家看望女兒,女兒果然如陳氏所說,穿的是綾羅綢緞,戴金銀珠翠,連身邊丫頭也比村子里的富戶太太打扮得更精致。 傅云章很照顧陳家,陳老爺和陳太太早就不用下地干活了,也當(dāng)起老太爺和老封君,一群丫頭仆人伺候著,快活悠哉。 陳太太怕自己常去傅家看望傅容陳氏會不高興,前幾年漸漸不和陳氏走動,不過逢年過節(jié)還是會送些地里的瓜果蔬菜過去。傅家禮數(shù)很周到,每次都會提前送節(jié)禮到村子里,又大方又體貼周到,十里八鄉(xiāng)都羨慕陳家出了這么個既有出息又肯顧念親戚的外孫。 這兩年傅容漸漸大了,開始說親事?;橐鍪桥⒆右惠呑拥拇笫?,陳太太惦念女兒,忍不住上門打聽。見到丫頭們簇擁著傅容出來相見,竟不敢和她相認。 女兒長大了,早把她這個親娘忘得一干二凈,看到她時態(tài)度冷淡,把她當(dāng)窮親戚打發(fā)。 陳太太心里難受,不過想想女兒現(xiàn)在是傅家的小姐,有個舉人哥哥,也就釋然了。 直到有一次,陳太太無意間看見傅容領(lǐng)著丫頭欺負傅家其他房的一個小姑娘,周圍的人全都一副理所當(dāng)然、見怪不怪的模樣,說明傅容不是頭一次這么做了。 陳太太心里咯噔一下。 女兒被養(yǎng)壞了,她早就忘了本,欺負族妹時那種尖酸刻薄的嘴臉,連她這個親生母親看見了都憎惡! 傅容可以看不起親爹親娘,可以驕縱任性,萬萬不能惡毒?。?/br> 陳老爺沒有陳太太那么多感慨,憤憤道:“我不管!他傅云章就是當(dāng)了宰相那也是大姐養(yǎng)大的!” 他話音剛落,屋子里響起碗筷摔落在地的聲音,然后是傅容的哭聲:“我不活了!我死了算了!” 丫頭們一片叫,屋子里亂成一團。 陳太太眼中流下淚來,哭著道:“這孩子,怎么就想不開了?” 陳老爺虎著臉不說話,額前青筋暴跳。 半晌后,他握緊雙拳,揮舞著拳頭道:“不能就這么算了!容姐還要嫁人的!我去找傅云章,他要是不把容姐接回去,我就把當(dāng)年的事……” 陳太太臉色驟變,捂住陳老爺?shù)淖彀?,厲喝一聲:“陳老六!?/br> 陳老爺意氣上頭不管不顧,被向來溫柔順從的娘子這么一吼,冷靜下來,頃刻間汗如雨下。 陳太太也急得滿頭大汗,看看周圍沒人注意到,拉著陳老爺躲到院子里的美人蕉叢背后,“官人,你瘋了,二少爺對大姐那么孝順,對咱們家這么好,你說出去,不止大姐要受罪,咱們家也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