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節(jié)
陳老爺抹抹汗,心虛道:“我就是一時嘴快?!?/br> 女兒不懂事,丈夫也分不清輕重,陳太太心頭焦躁,“這事你千萬別和容姐說,她要是知道了,肯定要鬧個天翻地覆,到時候官人就扛著鋤頭去種地吧!” 陳老爺僵著臉不說話。 …… 在床上躺了幾天,傅云英很快就能下地走動。 這天日頭晴好,她和傅云章坐在院子里看書。兄妹兩人分別坐在長廊欄桿的東西兩頭,一人看《洛陽伽藍(lán)記》,一人看《東陽夜怪錄》。 花木盈階,蝴蝶蹁躚,日頭曬在身上,暖洋洋的。 傅云英先看完了,剛抬起頭,傅云章放下手里的《洛陽伽藍(lán)記》,放到欄桿上,往她的方向一推。 她忙接住書,笑了笑,把自己手里的《東陽夜怪錄》如法往他那邊推過去。 兩人開始交換著看。 這時,門外傳來嘈雜的吵嚷聲,管家小跑著進(jìn)來,滿臉堆笑,“爺,李家的人上門報喜,少爺考了案首?!?/br> 聞言,院子里侍立的丫頭都笑了,有幾個激動的甚至跳了起來。 傅云章合上手里的書,道:“這個月都加一個月的月錢?!?/br> 丫頭們笑得更歡。 倒是沒人敢上前奉承,都知道兩位少爺是讀書人,性子高潔,不喜歡下人一窩蜂討好。 傅云章吩咐丫頭們下去準(zhǔn)備席面,斜倚欄桿,朝傅云英揚了揚眉,示意她坐到自己身邊來。 在外人面前舉止有禮,私底下就這么懶洋洋的,總喜歡支使她。 傅云英合上書,依言站起身,走到他身邊,坐下。 傅云章道:“三天后帶你去拜見新知府和新學(xué)政。知府那人沒什么,和李同知一樣,來武昌府就是熬資歷的,也就勉勵你們幾句。學(xué)臺可能會考校學(xué)問,新學(xué)臺是浙江人,喜歡聽彈詞,這兩天你背幾篇彈詞的原稿,到時候只要和他評價彈詞就夠了,其他的話不用多說,說了他也不會在意?!?/br> 傅云英點頭應(yīng)下。 不一會兒家仆過來說傅云啟也考中秀才了,而且是一等。 傅四老爺欣喜若狂,家里終于出了一個讀書人! 傅家那邊正熱火朝天準(zhǔn)備大辦流水席,大吳氏要領(lǐng)著女眷們?nèi)ニ聫R里燒香還愿。 傅云英可以感受到傅家人的歡欣,隔著雪白院墻,能聽見那邊一片歡快的笑聲。 傅四老爺告訴大吳氏,傅云這個身份是她借用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還回去了,大吳氏她們以為真的有傅云這個人,她男裝只是假冒真的傅云而已。 外面的人以為她是傅云章的弟弟,大吳氏和盧氏她們以為傅云真有其人。女眷們足不出戶,這樣她們就用不著擔(dān)驚受怕了。 …… 雖然傅云英不想大肆慶祝,但是同窗們結(jié)伴上門恭喜她,還是熱鬧了兩天。 明天一早要去拜見知府和學(xué)政,她聞聞身上的味道,覺得好像沾了點酒氣,吩咐丫頭準(zhǔn)備香湯沐浴。 袁三也考中一等了,她幫他做東宴請同窗,一幫半大小子鬧起來沒玩沒了,足足喝完五壇酒。 她也喝了幾杯。 沐浴完,她換上干凈素紗里衣,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但是又說不清哪里不對勁。 好像忘了什么東西。 摸索了半天后,她反應(yīng)過來,霍明錦給她的那塊魚佩不見了。 她回憶沐浴之前好像也沒有看到魚佩,眉頭微蹙。 叫來王大郎一問,王大郎撓撓腦袋,想了半天,突然一拍手:“好像是二少爺拿走了,那天少爺從貢院回來,是二少爺抱您進(jìn)房的?!?/br> 傅云英詫異了片刻,打發(fā)走王大郎,挽起半干的長發(fā),披了件素羅斗篷,提著竹絲燈籠去書房找傅云章。 書房的燈還亮著。 走廊里只掛了一只燈籠,夜風(fēng)吹得燈籠直打晃,燈火明明滅滅。 傅云章坐在書案前給人寫信,搖曳的燈火映在他臉上,燈下看人,少了幾分清冷,比平時柔和許多。 傅云英穿過黑魆魆的長廊,剛要抬手叩門,聽見里面傅云章溫和道:“外頭冷,進(jìn)來?!?/br> 她推門走進(jìn)去。 傅云章沒有抬頭,手上游龍走鳳,問她:“怎么過來了?” 傅云英把燈籠掛在一邊,走到書案前,拿起剪子幫他剪燈花。 書房里頓時亮堂幾分。 他嘴角翹了翹。 傅云英挽起袖子,站在書案邊給他研磨,輕聲問:“二哥,我身上有一塊魚形玉佩,你幫我收起來了?” 房里靜了一靜。 涼風(fēng)扯動廊檐下的燈籠,刺啦刺啦響。 傅云章寫字的動作停了下來。 第96章 鐘聲 “我記得你說過,這枚魚佩已經(jīng)還給霍指揮使了。” 傅云章停頓了片刻,手中的紫毫筆擱在桌角銅筆山上,拉開書案角落里的小屜子,拈起一枚寶藍(lán)色刺繡佩袋,緩緩道。 佩袋是傅云英的,水浪紋邊刺繡鯉魚戲蓮,搖曳的燈火下繡線閃爍著淡淡的光澤。 “怎么又回到你手上了?” 傅云英低頭研磨,墨錠漆黑,愈顯得手指纖長雪白,眉眼低垂,濃睫卷翹,罩下淡淡的暗影,“后來他又給我了。” 她告訴他銅山發(fā)生的事,隱去李寒石的名字,只說魚佩是霍明錦的手下送回來的。 傅四老爺?shù)镁鹊倪^程傅云章知道個大概,之前以為霍明錦只是偶然路過,所以沒有細(xì)問,但看到魚佩后,他發(fā)覺事情比他想象中的要復(fù)雜。 “他知道你是女扮男裝?” 傅云英皺眉想了想,“應(yīng)該不知道?!?/br> 知道的話,就用不著招攬她了?;裘麇\應(yīng)該不會閑著沒事拉攏一個女子。 傅云章沉默了一會兒。 他見過霍明錦,在京城的時候。這位錦衣衛(wèi)指揮使的大名人人皆知,朝中大臣都很忌憚他,心里有鬼的更是看到他就繞道走,幾乎到了聞風(fēng)喪膽的地步。有一次他和好友們在京城郊外踏青,偶然看到霍明錦騎著馬經(jīng)過,幾十騎駿馬風(fēng)馳電掣,卷起的塵土遮天蔽日。好友們說了很多霍明錦的事,他怎么一步步逼死吏部尚書唐大人,怎么逼得性情剛硬的皇后主動退位讓賢,怎么在北鎮(zhèn)撫司一手遮天,讓烜赫一時的東西廠抬不起頭,至于他之前殺浙江巡撫的殘忍手段,早已是婦孺皆知了。 戰(zhàn)場上歸來的煞神,比不得朝中大臣一肚子心眼,但他無所畏懼,只憑直接粗暴的手段,也能威震朝堂。 返程時,他們再次遇到錦衣衛(wèi)。他們個個手持繡春刀,眼神兇狠,渾身浴血,像是從幽冥地府里鉆出來的,顯然剛剛經(jīng)過一場血腥殺戮。最前面一人正是霍明錦,他倒是一身干凈曳撒,身上并沒有血跡,騎在馬背上亦身姿筆挺,淡淡掃一眼不遠(yuǎn)處聳立在暮色中的城門,眼神空洞而麻木。 淡金色的霞光勾勒出他開闊分明的面部輪廓,劍眉星目,雙眸幽黑,從骨子里透出來英武俊朗。 他快三十歲了,正好是一個男人沉淀往昔歲月,開始展現(xiàn)成熟風(fēng)采的年紀(jì)。 霍明錦是個武將,連內(nèi)斂也是鋒利的。 這位高高在上的錦衣衛(wèi)指揮使,是可止小兒夜啼的狠絕之人,不會無緣無故費心照拂一個只有幾面之緣的少年。 他把家傳魚佩送給云英,肯定有所圖謀。 “我在京城時,聽說了很多霍指揮使的事……他砍斷自己兄長的手指,和生母斷絕母子關(guān)系,性情暴烈,可見一斑。據(jù)說他年少時,戰(zhàn)場上見人殺人,見將殺將,鷙狠狼戾。你還小,不宜和他來往。他現(xiàn)在炙手可熱,和沈首輔分庭抗禮,你要是得罪了他,后果不堪設(shè)想?!?/br> 傅云章口中道,卻拉開傅云英研磨的手,把裝魚佩的佩袋塞回她掌心里。 既然找來了,自然得還給她。 傅云英握緊佩袋,“二哥,霍大人是我的救命恩人?!?/br> 傅云章坐著,她站著,他抬眼能看到她烏黑濃密的濃睫間濾出的目光,平靜坦然。 他雙眉略皺,“云英,霍指揮使和李寒石不一樣,李寒石示好于你,對你來說是好事……霍指揮使和你有交情,卻是壞事,他鋒芒畢露,樹敵太多?!?/br> 把佩袋收進(jìn)袖子里,傅云英笑了笑,道:“我不在意這些,順其自然便是?!?/br> 于公于私,她都會站在霍明錦這一邊。 傅云章嗯了一聲,問:“你不討厭霍指揮使,對不對?” 傅云英想了一會兒,答說:“當(dāng)然不?!?/br> 頓了一下,接著道,“二哥……霍大人少年時為國朝沖鋒陷陣,守護(hù)邊疆太平,無愧于他侯府公子之名,于國于民,他是英雄。至于那些殺人如麻的傳說……戰(zhàn)場上刀劍無眼,生死只在一瞬之間,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打仗的事,從來只有勝與敗,在戰(zhàn)場上談仁慈,太難為那些將士了……生死關(guān)頭,何來心狠手辣之說?” 燭火映在她臉上,新浴出來,鬢發(fā)松散,肌膚皎潔,即使被當(dāng)做男子看待,也是個俊秀無雙、時不時讓同窗恍惚的妙人。 她卻沒有發(fā)現(xiàn)這一點。 傳聞京師官員都喜歡豢養(yǎng)嬌美少年取樂,幾大胡同每天迎來送往,賓客如云,霍明錦快到而立之年還未娶妻,身邊也沒有人服侍,如果他也有龍陽之好,看云英顏色好才對她另眼相看,該如何是好? 霍明錦真想對她做什么的話,他們根本無法抵抗,到那時,連楚王也沒法救她。 男人一旦真的動了欲念,豈是輕易肯收手的。 傅云章微不可察地嘆口氣。 她還小,書讀得再多,肯定不懂這些男人的事,他也不想嚇著她,所以并未說出自己的顧慮。 “二哥,你怕霍大人對我不利?” 傅云英看他面色沉郁,久久不說話,直接問出心中猜測。 傅云章苦笑,抬手揉揉她半干的長發(fā),“前幾天我才對你說過……朝中的事不像表面上看的那么簡單,很多事沒有對錯之分?;糁笓]使的為人,我不是很清楚。如你所說,他曾是少年英雄,雖然這幾年實在殺了不少人,不過那些人也不無辜。他并非大jian大惡之徒,不過像他那樣的高位者,向來不把人命放在心上,以后見到他,你一定要注意分寸,如果他想威逼你做什么事,不要自己一個人硬碰硬,一定要告訴我?!?/br> 其實讓她徹底和霍明錦斷絕來往是最好的辦法,離得這么遠(yuǎn),過個幾年霍明錦的心思可能就淡了,但是他知道這個法子行不通。 而且他也不想逼她做她不想做的事。 好在老師在京城,王大人成功入閣分權(quán),如果霍明錦真來硬的,他拼盡全力,就算沒辦法和霍明錦抗衡,至少能保住她。 傅云英點點頭。 傅云章拉起她的手,重復(fù)一遍,看著她的眼睛,“真記住了?有為難的事,不許瞞著我?!?/br> 她想起很久以前生病那一次,他也是這么要求她的。那時候他以為她忍著不適堅持上課才會病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