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節(jié)
傅云英抬了抬手。 王大郎、王叔和其他傅家仆從一窩蜂沖進范家,有樣學(xué)樣,也跪倒在范家人面前,扯開嗓子大聲啼哭。 范家人哭,他們也哭,而且哭得更可憐,更慘烈。有幾個婦人一邊哭一邊躺在地上打滾,口中慘嚎。 “光天化日的,搶人啦!” 范家人面面相覷。 范老爺擦干眼淚,嬉皮笑臉,“傅相公,這親事已經(jīng)是板上釘釘了,鐘相公和我家閨女連合巹酒都喝過了,他要是不認賬,我家閨女以后怎么做人?” 隨著他話音落下,范小姐哭得梨花帶雨。 傅云英不為所動,道:“人是你們硬搶回來的,親事不能算數(shù),你們以為強搶民女可以告官府,強搶民男就告不得么?” 又不是鐘天祿硬逼著范小姐和他拜堂的,范小姐的名聲就算壞了,也是范家自己造的孽,關(guān)鐘天祿什么事? 范老爺臉上的表情變了幾變,走到傅云英跟前,壓低聲音說:“這事確實是我們家不對,可是我們也是沒辦法啊……傅相公,得饒人處且饒人,我們家得了個好女婿,鐘相公找了戶殷實岳家,皆大歡喜。你們家月姐和桂姐的婚事,我們范家可以幫忙,保管給大官人找兩個又體面又老實的好女婿,以后我們兩家就是親戚!” 傅云英瞥范老爺一眼,不和他多廢話,直接道:“這事鬧得越大,對府上幾位小姐越不利,鐘天祿我要帶回去?!?/br> 一旁哭天抹淚的范夫人忽然抬起頭,叫了一句:“他不認賬,我就去官府告他始亂終棄!讓官府奪了他的功名!” 傅云英一笑,“嬸子盡可去衙門告狀,我傅云奉陪到底?!?/br> 范老爺面色紫脹,回身一巴掌輕輕拍開范夫人,給傅云英賠罪:“婦人胡言亂語,傅相公千萬別往心里去。她也是心疼女兒……” 說著話,又大哭起來,一半是想讓傅云英心軟,一半是真心為女兒的婚事著急,哭到后來,涕淚齊下,摟著女兒垂淚。 這時,鐘天祿心有不忍,扯扯傅云英的袖子,“老大……” 傅云英回頭看他一眼,“你心軟了?” 鐘天祿低著頭不說話。 她問他,“你真的想娶范家小姐?” 鐘天祿想了想,偷偷看一眼哭倒在范老爺懷里的范小姐,面露為難之色。 傅云英把他的猶豫看在眼里,嘆了口氣。 鐘天祿別的都好,就是有點優(yōu)柔寡斷,今天和范家小姐扯上關(guān)系,那么不管他最后娶不娶范家女,他都不是傅月和傅桂的良人。 他已經(jīng)對范家小姐動心了。 “你真想娶范家小姐,也得走三書六禮,不能這么不明不白被人強拉著拜堂,娶妻是一輩子的大事,馬虎不得?!?/br> 傅云英緩緩道。 鐘天祿忙搖頭,“老大,我們說好……” 不等他說完,傅云英一口剪斷他的話,“只是相看而已,什么都沒定下來,一切看你自己的心意?!?/br> 鐘天祿嘴角輕抿,忸怩了半天,想抬腳走,卻又忍不住回頭看范小姐。 范小姐也抬頭看他,兩只眼睛哭得紅腫。 傅云英笑了笑,心中五味雜陳,緣分的事真是說不清。 她帶著傅家仆從離開范家。 范老爺和范夫人給她作揖,送她出門,一疊聲給她賠不是。 鐘天祿亦步亦趨跟在傅云英身后,泫然欲泣。 “沒事,我們傅家的姑娘又不是非你不嫁,她們未必喜歡你?!备翟朴⒖此蓱z兮兮的,道,“你回去準備親事吧?!?/br> 范老爺不是個壞人,他出此下策,也是出于愛女心切,剛才他推開范夫人時并未使力,看似發(fā)脾氣,其實是怕她得罪她,挺身而出,把夫人護在身后。雖然這事聽起來可笑,不過對鐘天祿來說,范家還算一戶不錯的選擇。 鐘天祿眼圈微紅,張了張嘴,欲言又止。向一旁的傅云啟投去求助的目光。 傅云啟冷哼一聲,雙手抱臂,“你真是不爭氣!云哥不該上門救你的!” 鐘天祿眼圈更紅了。 …… 離選婚太監(jiān)南下的日子越來越近,武昌城中,但凡是沒有攀附之心的人家都在一個月內(nèi)火速送女兒出嫁。 傅四老爺沒有挑到合心的人選,又不想委屈女兒,決定把傅月和傅桂送到鄉(xiāng)下去躲避選秀。 五姐倒是不用送走,官府上門驗看的人看她言語幼稚,直接將她剔除出選秀名單。 出了選秀的事,連向來閑云野鶴、諸事不管的趙師爺也不得不趕回江陵府,和族里的人一起商討應(yīng)對之策。 “月滿則虧,水滿則溢。皇上已經(jīng)開始忌憚沈首輔,沈家人還不知收斂,遲早大禍臨頭。這一次沈家女入宮,不是什么好兆頭。我們趙家和沈家是姻親,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將來沈首輔若是有個不好,趙家也不知能不能躲過去……選秀的事,趙家絕不能牽扯其中。” 走之前,他告訴傅云英,“送沈家女入宮才是這一次選秀的真正目的,其他人都是陪襯。” 這一點朝中大臣都心知肚明。 新皇后的人選就是沈家女。 是月中旬,選婚太監(jiān)乘坐的官船抵達武昌府。 城中掀起另一個熱潮,有老實本分不奢望做皇親國戚的人,也有想攀龍附鳳讓女兒為家族博富貴的人家,而且后者明顯人數(shù)更多。 選婚太監(jiān)還沒下船,等著排隊給他送禮的人家從碼頭那一頭一直排到城中最繁華的大街,光是負責(zé)接待選婚太監(jiān)的官吏,短短半個月內(nèi)就收了數(shù)萬兩好處。 傅云英這天在家和傅云章對詩。 她已經(jīng)拜見過新知府和新學(xué)政。果然如傅云章所說,新知府碌碌無為,不關(guān)心武昌府的文風(fēng),一心等著升遷。新學(xué)政好風(fēng)雅,滿口都是彈詞??僧?dāng)她說出彈詞的作者大多是閨閣女子時,新學(xué)政皺了皺眉,岔開話題,似乎不愿多談。 寫詩是她的弱項,新學(xué)政出的觀風(fēng)題里有幾道賦詩相關(guān)的題目,她完成得差強人意。 傅云章知道她不擅于此道,這種事又沒法速成,干脆自己擬題目給她做,讓她每天記誦,熟背于心,到時候秋闈考試說不定能派上用場。 背書就是她最擅長的事了,她一天背三十篇,晚上傅云章抽背她前面所有背過的內(nèi)容,記不住的再從頭背起。 書房面南一方的槅扇全取下了,傅云章坐在書案前,一手撐著下巴,一手執(zhí)一卷手抄詩冊,姿勢懶散。她站在他對面,背對著庭院,小聲背誦昨天記下的詩句。他隨便念出上句,她必須馬上對出下句,對不出來的,他在那一排詩句旁做一個標記。 這種時候他通常很嚴格,雖然他臉上的表情看起來溫和得近乎透出點慈祥了。 剛好傅云英有一句答不出來時,廊外吧嗒吧嗒響,朱和昶忽然跑了過來,一進門,就摟傅云英的肩膀,和她嘀咕,“了不得,這一次不止選婚太監(jiān)來了,連崔大人也來了!老爹告訴我,我得娶媳婦了!” 傅云章眉頭輕皺,拋開書冊,“世子,云哥在用功?!?/br> 傅云英沒有瞞他,他知道朱和昶的身份。 傅云章能和身份低賤的人當(dāng)朋友,也能和權(quán)貴來往,而且應(yīng)對自如,朱和昶雖然身份尊貴,但在他面前不由自主就有點拘謹。聽他說傅云英在用功,臉上訕訕,退后兩步,“那我過會兒再進來?” “不必?!备翟普抡伊艘幻躲~書簽塞進書冊里,站起身,“今天就到這里?!?/br> 他吩咐蓮殼去篩茶。 朱和昶搓搓手,大咧咧往隔間羅漢床上一躺,和傅云英講心事:“云哥,這一次選秀不止給皇上選皇后,也給我們這些宗室選正妃,不曉得分給我的正妃是哪里人,生得標致不標致。” 傅云英洗凈手,端起蓮殼送來的茶,先拿一杯給傅云章,然后遞一杯到朱和昶手上,“既然是選秀出來的,個個千里挑一,必定是貌美又溫柔和順的良家女子?!?/br> 朱和昶喝口茶,“管他呢!反正老爹說了,要是不喜歡,還可以納側(cè)妃,我告訴你,要說哪里的女子最動人,肯定是江南那邊,那楊柳腰……” 他的話說到一半,啪的一聲,傅云章不小心碰到書案,幾本書跌落在圈椅旁邊。 傅云英走過去,彎腰撿起地上的書,放回書案上。 這么一打岔,朱和昶忘了江南的美人,說起選婚太監(jiān)的事,“那位崔大人,最近剛升官,他剛好是湖廣人,皇上派他監(jiān)督選秀。老爹準備收買他,讓他給我挑一個脾氣柔順的正妃?!?/br> 崔南軒可不是那么好收買的。 從前他剛?cè)胧说臅r候,老家人主動帶著田產(chǎn)家業(yè)投靠他,愿意給他為奴為仆,只求庇護。一箱箱銀兩抬到崔家,他眼睛眨不都眨一下就當(dāng)場拒絕,落了個不近人情的名聲。 魏選廉很欣賞他這一點。 金色的陽光濾過湘妃竹簾,漫進書房,傅云英坐在靠窗的圈椅上,出了會兒神。 感覺到似乎有人看著自己,她抬起頭,目光和傅云章的對上。 他看著她,若有所思。 第98章 選中 傅云英看他眼神似有深意,沒有回避,朝他笑了笑,“二哥?” 傅云章放下手里的粉彩茶杯,掃一眼歪在羅漢床上滔滔不絕的朱和昶,像是有話要和她說。 她想了想,讓王大郎去自己院子把挑竿取來掛畫,對朱和昶道:“快到你生日了,我畫了幅畫送你。大郎,把畫拿過來?!?/br> 王大郎應(yīng)了一聲,躬身出去。 朱和昶喜出望外,當(dāng)即長腿一翹,跳了起來,迫不及待要去看畫,一溜煙跟著王大郎跨出門檻,“我看看,我看看,你畫的什么?是不是畫的小像?前幾日打捶丸的時候你一直在看我,哈哈,我就曉得我打捶丸的樣子風(fēng)采過人!” 等他走遠了,傅云章道:“前幾日收到老師的信,崔大人要來武昌府,他要我出面接待。崔大人現(xiàn)在是正三品的吏部右侍郎,掌管官吏銓選,位列六部之首?!?/br> 傅云英怔了怔。 從禮部侍郎到吏部侍郎,朝中幾派相爭,最后成功入閣的王閣老并不是大贏家,反而崔南軒不聲不響重回權(quán)勢中心。 既得了好處,又沒有引起太多注意。他離入閣只差一步了。 難怪沈介溪開始打壓他,政見相合并不表示彼此之間沒有矛盾。 傅云章接著說:“他后天過來,那天你去楚王府玩吧,夜里我叫蓮殼去接你。” 這口氣,怎么聽怎么像打發(fā)孩子。 傅云英笑了笑,“為什么要我回避?” 傅云章看著她,道:“你不喜歡他?!?/br> 她討厭沈介溪,這一點他現(xiàn)在知道了。她不喜歡崔南軒,卻是他早就清楚明了的。以前她在他的書房看到崔南軒的文集時那種從骨子里透出來的冷漠,他現(xiàn)在仍然記憶猶新。仿佛在那一刻,她忽然衰老了很多歲,眸子里有一種不屬于她的沉重和蒼涼。 那之后,他再也沒有當(dāng)著她的面看崔南軒的書。 “倒也用不著刻意回避?!备翟朴⒊烈髁税肷?,手指輕拂茶杯,“二哥你和崔大人在前院談事情,我躲在內(nèi)院不出來就好了。” 她又不是沒見過崔南軒。 傅云章?lián)u搖頭,“他曾在江城書院講學(xué),算是你的老師,我招待他,于情于理你都得出來拜見,躲著不出來,未免太失禮?!?/br> 把茶杯放回桌案上,傅云英垂下眼簾,應(yīng)了一聲,“好,我那日一早就出去?!?/br> 朱和昶當(dāng)天就把傅云英剛畫好的畫帶走了。她畫的不是人像,而是富貴長春圖,花枝挺拔秀麗,花朵千嬌百媚,筆意簡逸,簡繁有致,整幅圖典雅端麗,蘊藉清雅,又生氣蓬勃,欣欣向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