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節(jié)
快到家的時候,驢車被人堵在一條小巷子里,外面的人叫囂著要明搶,車把式抖如篩糠,丟下她跑了。 她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知道自己跑不了,心想若是歹人真的意圖不軌,那她就一頭撞死。 翰林家的千金,崔家的媳婦,她的名聲關(guān)乎兩家,不能讓歹人得逞。 她拔下簪子,握在手心里,明明害怕得渾身發(fā)顫,卻出奇的冷靜。 就在她心一橫要自毀容貌的時候,外面忽然傳來叫罵打斗聲。 不一會兒,打斗聲停了下來,歹人狼狽逃去。 腳步聲朝她靠近,驢車又慢慢晃蕩起來。 她心跳如鼓,不知道是兇是吉。 外面的人道:“娘子不必害怕,歹人已經(jīng)被我趕走了?!?/br> 聲音暗沉,刻意壓得很低,她聽不出來對方的年紀(jì)。 她感謝恩人,其實心里還防備著,伸手要掀簾,想看看外面的情形,要是對方人少,或許她能找機會求救。 又怕對方想趁機要挾自己,試探著請他不要把事情說出去。 簾子被壓下了,外面的人把驢車趕到大街上,沒有說什么便悄然離去。 她等了一會兒,再掀開車簾時,外面是洶涌的人流。 大街上自然是安全的,她驚魂未定,不敢再往巷子里走,一氣跑回家里,撲倒在床上,眼淚淌了滿臉。 崔南軒坐在窗前伏案看文章,他太專注了,早把接她的事忘得一干二凈??吹剿貋砗髲阶曰胤浚詾樗哿嗽谛菹?,沒有進(jìn)房。 她哭著哭著就睡著了,醒來的時候,看著窗外如繁星般的螢火,沉默了很久。 嫁人的時候她還小,一團孩子氣,不懂什么是男女之情,崔南軒是她的丈夫,生得又好看,她聽母親的話,好生侍奉丈夫,心想,這就是夫妻了。 丈夫應(yīng)該是她的依靠,不管他是白身平民還是朝廷命官,夫妻兩人一起相濡以沫,共同扶持。 然而崔南軒不喜歡她,她慢慢發(fā)覺了,他更喜歡自己的前途,既然如此,為什么還要娶她? 她沒和崔南軒說路上遇險的事,只告訴自己的幾個哥哥,哥哥們勃然大怒,派人去查當(dāng)天的事,卻什么都查不到。 他們當(dāng)時也懷疑到周家了,可過不久周公子悄然離京,據(jù)說是回老家娶媳婦去了,幾年之內(nèi)不會再回來。 這件事是她的噩夢,她一點都不想記起,在她的刻意遺忘下,她幾乎不記得這事了。 直到周尚書請她為自己的小兒子求情,她回大理寺問趙弼,趙弼說差不多是同安十九年的事。 那一刻,傅云英忽然記起上輩子遇險的事,正是同安十九年。 她心里隱隱有種直覺,或許這事和自己有關(guān)。 所以她讓袁三去江西贛州府查清楚。 霍明錦救了她……還幫她把事情壓下來,不許周公子再踏進(jìn)京城一步…… 從良鄉(xiāng)回京師的路上,他手指抬起她的下巴,說愛慕她已久…… 這個已久,到底有多久? 第115章 守歲 天邊鉛云堆積,巷子里靜謐無聲,站在窗前,能聽見庭院里雪落沙沙響。 傅云英立在門邊,望著假山上薄薄一層積雪,踟躕了片刻。 “要出去?” 傅云章走到她身后,輕聲問。 她想了想,點點頭。 傅云章唔一聲,沒問什么,仰頭看一眼陰沉沉的天空,如畫的眉眼,雪光中愈顯精致,“雪一時半會兒不會停,先添件衣裳?!?/br> 雖然不知道大過年的少爺為什么要出門,王大郎還是立刻奔回房,取了暖耳、斗篷、手爐過來。 傅云章接過斗篷,給傅云英披上,修長的手指系好綢帶,在她臉頰上輕輕拍了兩下,“最近不太平,多帶幾個人?!?/br> 她有些心不在焉,點頭應(yīng)下了。 喬嘉和另外兩個護(hù)衛(wèi)跟在她身后,簇?fù)碇哌M(jìn)漫天大雪中。 傅云章雙手背在背后,站在臺階前,目送她走遠(yuǎn)。 蓮殼走了過來,手揣在袖子里,一臉茫然:“爺,您交代的冬筍湯煨好了,用南邊帶來的老吊子熬了一整夜呢!少爺怎么出去了?他不和您一起守歲嗎?” 筍是發(fā)物,傅云章并不愛吃,是專給傅云英備下的。 “放著罷?!彼厥卓粗郎蠑傞_的升官圖,嘆了口氣,唇邊浮起淡淡的笑,語氣卻悵然,“在書房架一爐火,今晚我在書房睡?!?/br> 蓮殼答應(yīng)一聲,明白少爺今夜又要看一晚上的書。 冬日天黑得早,天色越來越昏暗,傅云英冒雪騎馬出城,城門口排了幾支長長的隊伍,一眼望不到頭,都是等著進(jìn)城團圓的人群。 大家都在往里走,只有她這個時候出城。 天色不早了,不一會兒就要關(guān)城門,如果出去了,今晚肯定只能在外面留宿。 她遲疑了一下,迎著風(fēng)雪繼續(xù)往南行。 霍明錦在城外的住處她去過一次,李昌很謹(jǐn)慎,帶著她過去的時候特意繞了好幾圈,但她以前常畫圖志,路上會下意識不斷在腦海里辨別方向,還是記下大致的方位和路線了。 走了沒幾里路,路邊密林里忽然躥出幾個人,攔住她們。 傅云英摘下霍明錦要她隨身帶著的那塊魚佩,“我有事求見霍大人?!?/br> 攔下她的人認(rèn)得她,看到魚佩,臉色微變,沒敢接,拱手道:“山里恐有大蟲,小的護(hù)送公子過去?!?/br> 她收起魚佩,一行人繼續(xù)往山里走。 到了地方,遠(yuǎn)遠(yuǎn)看到那座籬笆圍起來的院子,她又猶豫起來。 她喜歡一切事情井井有條,就像書房架上那一摞摞壘起來的整齊書冊一樣,什么時候想看哪本書,照著銀簽子一層層往上找,條理清晰,清清楚楚。 在大理寺,她也是這么處理積壓卷宗的。先將所有案子分門別類整理好,然后一個個去審理批示,遇到難辦的案子,從地方初審的記錄開始,從頭到尾查,直到查清來龍去脈。沒有什么技巧,就這么一樁樁復(fù)核,幾個月下來,她把積壓的案子全處理好了。 同僚們?yōu)橹畟?cè)目,連趙弼也對她刮目相看,京城局勢風(fēng)云詭譎,也只有她還能靜得下心處理公務(wù)。 編寫書冊繁冗瑣碎,非??简炓懔湍托?,傅云英從九歲起就開始整理收集資料,這么多年下來,再枯燥的差事,她也能踏踏實實辦好。 那些卷宗不只是簡簡單單的任務(wù),每一件案子背后都牽扯了一條條人命,她不會隨便敷衍。 但感情上的事和她以往遇到的難題不同,理清頭緒、整理出脈絡(luò),不代表就能處理好它。 尤其那個人是霍明錦,她更得慎重對待。 長靴踩過雪地咯吱咯吱響,隨從前去通報。 來都來了,這時候后悔,回去也進(jìn)不了城。傅云英翻身下馬,攏緊斗篷。 走到院子里,看到雪中一地雜亂的腳印,她意識到自己來的不是時候。 房里點了燈,影影綽綽人影來回走動,不遠(yuǎn)處的馬廄傳來熱鬧的馬嘶聲。霍明錦正在接見他的部下,他們可能在商量什么要事,房里站了很多人,卻沒有說話聲傳出,院子周圍都是戍守的錦衣衛(wèi),角落里時不時閃過一道寒芒,帶刀護(hù)衛(wèi)藏在陰影處。 氣氛沉重。 她叫住隨從,道:“霍大人在忙,你先帶我去其他地方坐著等罷?!?/br> 隨從猶豫了一下,將她領(lǐng)到廂房里,給她倒了杯茶,“公子稍等?!?/br> 廂房沒有生火盆,冷颼颼的,她拍干凈斗篷上的雪,坐在圈椅上發(fā)呆。 上輩子沒察覺,只覺得他是一個體貼溫和的好哥哥,出身門第高出魏家許多,卻平易近人,會耐心陪她玩耍,聽她說她的煩惱。 后來他去打仗了,短短幾年,他接連失去祖母、父親和堂兄,戰(zhàn)場上九死一生。 再見時,兩人已經(jīng)疏遠(yuǎn),她又將嫁為人婦,甚至沒有安慰他一句。 每次她陪嫂子回定國公府,他剛好也在,是巧合,還是他故意的? 雪花一片片往下飄落,似撒了滿天的鵝毛。 正房里,眾人竊竊私語。 霍明錦坐在火盆前,火光映亮他五官深刻的臉,眸子漆黑,目光淡漠,平靜道:“京衛(wèi)軍備廢弛,不足為懼。遼東戰(zhàn)事吃緊,徐鼎剛剛抽調(diào)走一批人,剩下的都是新兵,屆時你們帶著幾百人守住北邊宮門足矣?!?/br> 他一開口,所有人都安靜下來,垂手聽他吩咐。 等他說完,李昌和另外一個漢子站在地下,恭敬應(yīng)喏。 他掃一眼另外幾人,接著道:“沈家不會坐以待斃,繼續(xù)盯著他們?!?/br> 一人上前半步,小聲說:“二爺,蕭竹送了封密信出來,他慫恿沈大公子買通司禮監(jiān)的幾個太監(jiān),沈大公子已經(jīng)被他說動了?!?/br> 錦衣衛(wèi)強勢,東西廠太監(jiān)便只能忍氣吞聲。眼看東西廠形同虛設(shè),那幫太監(jiān)不甘就此落魄,早就按捺不住想鬧出點動靜。 霍明錦唔了聲,“密切注意諸地藩王,尤其是晉王和潭王。” 晉王有軍權(quán),潭王富可敵國,都不可小覷。 眾人沉聲應(yīng)是。 說了些其他事情,差使一一分派下去,眾人陸陸續(xù)續(xù)告退。 李昌走之前,收起肅穆之色,笑嘻嘻朝和幕僚說話的霍明錦作揖,道:“二爺,兄弟們前幾天去林子里獵了些野物,今天年三十,大家要去莊里吃酒,兄弟們托我來請您,您能否賞臉?” 霍明錦抬起眼簾,看一眼窗外簌簌飄落的雪花,“警醒點,誰吃醉了誤事,自己去領(lǐng)罰?!?/br> 說完,繼續(xù)和兩個幕僚交談。 李昌嘿嘿笑,響亮地答應(yīng)一聲,二爺雖然不茍言笑,其實向來對部下寬容,因此他才敢當(dāng)面說吃酒的事。 可惜二爺不肯賞臉,那幫小子必然失望,二爺這些年都是一個人過年,也不知他一個人坐在屋子里想什么,熱熱鬧鬧的不好么? 李昌心里嘀咕著,出了正房,看到等在外面的部下,“你不是守在山道那邊嗎?怎么回來了?” 部下低著頭答:“傅公子來了,求見二爺,小的等著進(jìn)去通報?!?/br> 李昌張大嘴巴,兩手一拍,“人在哪兒?” “就在廂房里坐著?!?/br> 李昌眼珠一轉(zhuǎn),傅云倒是乖巧,這么冷的天巴巴的過來陪二爺過年,不枉二爺對他那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