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睜眼，艱難出聲，“……媽?！?/br>
    徐媛靜靜等。

    他說：“……我想休息。”

    “可這是誰撞的，總要找人負(fù)責(zé)吧，”徐媛心急，“你只要說清楚就行，你休息，這事兒我跟你爸處理去。”

    他想翻身，才動了一下，就是鉆心的痛，只好作罷，氣息微弱道：“沒事，你們不用管?！?/br>
    “這是什么話……”

    他不想再說話，緩緩合上眼。

    一片黑暗里，路念笙頭天絕情的面容浮現(xiàn)在腦海里面，清晰的毫發(fā)畢現(xiàn)。

    他覺得他這輩子再也忘不了，她指著馬路說：“你去死吧。”

    他不知道他留著這條命還有什么用，她這樣憎恨他活著。

    醫(yī)生推門進(jìn)來，大概檢查了一下傅子遇情況，和傅家二老交代一些注意事項，然后想起什么隨口，交代一句：“你們有時間記得續(xù)費，昨天送傅先生來的那位女士交的押金在手術(shù)之后剩的已經(jīng)不多了?！?/br>
    傅子遇和傅家二老聞言均是一愣。

    徐媛最先開口：“什么女士？”

    “就昨天送傅先生來的那位啊，當(dāng)時她和一個司機還有一個小孩一起來的，”醫(yī)生皺眉回想了一下，“手術(shù)的時候她還幫忙確認(rèn)傅先生身份了，看她樣子挺擔(dān)心傅先生的?！?/br>
    傅子遇急急問：“她長什么樣子？”

    醫(yī)生雖覺得疑惑，還是回答：“頭發(fā)到肩，大眼睛，皮膚很白，穿了套裙，長的很漂亮那個……傅先生你不認(rèn)識？她給你墊付了醫(yī)藥費。”

    傅子遇怔了幾秒，眼底慢慢溢出一點亮光，像是一點點燃燒起的火苗。

    “不……我認(rèn)識，我認(rèn)識她?！?/br>
    傅家二老摸不著頭腦，待醫(yī)生走了之后，徐媛問傅子遇，“送你來的是肇事司機？你認(rèn)識的？”

    傅子遇蒼白的面容上露出淡淡笑容，“不……是念笙?！?/br>
    他停了一下，似乎是很高興，“念笙送我來的?！?/br>
    第155章  我想你幸福

    和自己親爹一個公司上班就是有這樣的不好——

    關(guān)于路念笙一趟外勤出了一天的事情，路老爺子也要問一句她去哪里了。

    她含糊其辭說路上遇到了熟人，然后匯報了一下陸昊文那里洽談的情況，路老爺子注意力很快被轉(zhuǎn)移，聽見陸昊文肯考慮就松口氣，她卻心情更糟糕。

    躲回自己房間，她想起陸昊文最后的態(tài)度不善，陸昊文覺得因為她和傅子遇的事情嚇到陸靖，她也可以理解，作為一個父親，陸昊文有理由討厭她。

    她想著想著，躺床上笑的有些凄涼。

    很久很久以前，她花了很長時間，去想有一天她的孩子出生了，傅子遇會成為一個什么樣的父親，結(jié)果到最后，傅子遇間接地害死了自己的孩子。

    這么一想，她又覺得陸昊文是個好爸爸，盡管看起來兇巴巴的，陸靖甚至都不敢靠近，但他還是盡心盡力保護(hù)陸靖，她覺得陸靖很有福氣。

    她思緒拉扯了很遠(yuǎn)，后來想起躺在病床上的傅子遇，但也只是那么一會兒，又在心底痛斥自己不該再想起他。

    雨夜的窗外，風(fēng)在吹，嗚嗚的像是誰在哭泣，她驀然就想起很久以前，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的那個夜晚，下著更大的雨，傅子遇在她身上發(fā)泄過之后就迫不及待離開，而她流著血獨自去醫(yī)院。

    許是因為白天看到傅子遇，許是因為睡前想了太多，這個夜里她做了夢。

    是噩夢。

    冰冷的海水倒灌進(jìn)車窗，鼻腔，嘴里……

    她拖著笨重的肚子，她沒能游出車?yán)锩?，她隨著車子下墜，墜入深海里的無盡黑暗，她在黑暗中看到傅子遇的臉，什么時候他距離她那樣近，他說會陪著她。

    深海的黑暗如同一個令人絕望的黑洞，里面?zhèn)鞒龊⒆拥目蘼?，詭異極了，將他們吞噬，傅子遇竭盡全力抱緊她，而她只想要掙脫，無法呼吸。

    被驚醒的時候，天空泛起魚肚白。

    她一身的冷汗，那夢境太過于真實，以至于她渾身冰涼，幾乎是沖著去的浴室。

    花灑溫?zé)岬乃旅娌啪徛厣?，呆呆站了一會兒，彎身下去抱緊自己哭起來。

    她看不到希望，傅子遇已經(jīng)奪走了她的一切，奪走了她對這世界最后的熱忱，無論傅子遇死或者生，她好像都已經(jīng)沒有辦法脫離絕望。

    她不能不恨傅子遇，如果不恨了，她不知道要怎么樣才能繼續(xù)活下去。

    出門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大清早，傅承修和路老爺子在外面說話，她心口一緊。

    走過去，勉勉強強擠出笑容，對著路老爺子打招呼，“爸。”

    而后看向傅承修，“大哥，怎么會來這么早？”

    傅承修挑眉，“來獻(xiàn)殷勤，和伯父套個近乎，建安有一批建材，想從你們分公司走貨?！?/br>
    她愣了愣。

    路老爺子笑，“沒必要過來，打個電話就行?！?/br>
    路念笙不在國內(nèi)的兩年，傅承修倒是和路家二老逐漸熟絡(luò)，如今親熱的不得了，傅承修說，“伯父和念笙應(yīng)該要去瑞通上班吧？不知道有沒有這個榮幸，送你們一程？”

    路老爺子早就看穿他心思，搖頭，“我今早要去見個客戶，你送念笙去公司就好?！?/br>
    路念笙也不多說，跟著傅承修上車。

    有些事情遲早要面對，傅承修找上門來在她意料之中，只是比她想的更快，而路老爺子的態(tài)度也讓她有些意外。

    在路上她索性先開口，“你跟我爸現(xiàn)在關(guān)系很好？”

    傅承修直視著前方開車，淡淡說了句：“你回來之前，老爺子和我聊過，他覺得當(dāng)初是我讓你振作起來，所以叮囑我在你回來之后也要多關(guān)注你一些?！?/br>
    路念笙看著車窗外，扯著唇角笑。

    “他要是知道你是怎么讓我振作的，還會這么感激嗎？”

    傅承修嗓音發(fā)沉，“念笙，你對我敵意很大?！?/br>
    她沒說話。

    “因為我在孩子的事情上騙了你嗎？”他問。

    她低了頭，看著自己指尖，說不清是什么心情。

    傅承修在孩子的事情上欺騙她不止一次——

    起先，騙她說孩子順利出生，而后，騙她說孩子是流產(chǎn)。

    孩子是出生之后才死掉的，這一點她后來才知道，盡管傅承修說的那些謊言都是為了她好，可是她始終無法釋懷。

    有時候她想，如果在最初被救的時候，在重癥監(jiān)護(hù)室里面，傅承修直接告訴她孩子沒有了，也許她就不會有之后這漫長的磨難。

    對，對于現(xiàn)在的她來說，生存本身，就是磨難。

    “你或許是為了我好……”她笑笑，“可是大哥，我沒辦法，你是傅家人，你對我說了謊，我只是……沒辦法……”

    她的聲音聽起來迷茫，似乎是很困惑。

    “你給我撿來的這條命，我其實不想要，但是我不能說，因為你是好心，你的好心讓我說不出……”她眼底發(fā)潮，閉了一下眼睛，“抱歉，我沒有辦法……”

    “沒辦法”三個字，翻來覆去幾回，傅承修黑眸里面有些空，面無表情，可心口，一點一點沉下去。

    從前他以為自己無所不能，哪怕有隱忍，都是一時的，他說謊的時候，不怕路念笙會打他罵他，他臉皮厚，也不畏懼挨打，然而……

    他必須得承認(rèn)，其實在生死面前，他不過是個俗人，那時候他怕極了，滿腦子都是怎么讓路念笙活下去。

    而至于活下去之后呢？他其實沒有想太多，他覺得時間會治愈所有傷痕，可兩年過去了，路念笙依然陷在那個怪圈里面出不來。

    車?yán)镆粫r間沒人說話，氣氛沉悶。

    這種壓抑的沉默一直持續(xù)到了瑞通樓下的停車場里，傅承修停好車，卻沒開中控鎖，看著路念笙解開安全帶，他問：“昨天怎么回事？”

    她靠著椅背，似乎也不急著走，“他大概是想我原諒他，纏著我說他可以彌補我，我說讓他去死，”她停了一下，笑：“沒想到他真跑馬路中間去了，結(jié)果被車撞到，真可惜，沒死，骨折骨裂又是外傷的……”

    她說這話的時候，臉上始終帶著笑，說不清是嘲諷還是高興，傅承修眉頭越皺越緊。

    “你打算原諒他嗎？”他又問。

    她瞇眼看著前面一會兒，才答，“你覺得我應(yīng)該原諒？”

    傅承修攥著方向盤的手無意識收緊。

    “我覺得傷害過你的人，不該輕易原諒，但是念笙，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

    他話頭頓住了。

    現(xiàn)在的路念笙，對他而言，頗為陌生。

    被仇恨掩了原本模樣，對整個世界充滿戒備和抵觸，甚至于對生存這件事就排斥到極點。

    他沉了口氣，“那時候梁佳茗設(shè)計讓傅子遇以為她是傅子遇救命恩人，你和傅子遇之間因為我也有很多誤會，我說這些不是為了傅子遇說話，念笙，人不該這樣活著，你不如放了傅子遇也放過你自己，忘了過去，重新開始?！?/br>
    她輕笑了一聲，扭頭靜靜看著車窗外。

    也沒什么好看，空曠的停車場。

    傅承修降下車窗，從煙盒里面摸出一支煙，想起什么，煙盒遞到她跟前，她愣了一下，好幾秒，拿了一支。

    在回到路家之前，她偶爾也抽煙，煙癮不重，回到路家就徹底戒了。

    傅承修湊過來用打火機先給她點煙，火光里他看她秀氣的眉眼，眼底有些黯然。

    又是“咔噠”一聲，他給自己也點上了，深深吸了兩口，開口：“念笙，你聽好，這些話我只和你說一次?！?/br>
    她緩緩吸了口煙，還在適應(yīng)長達(dá)三年的尼古丁空缺，煙草氣令她頭皮發(fā)麻。

    “如果我愿意放下這里的一切，建安，包括傅家，我不再回去，我愿意帶著你走，徹底離開這里，找個其他的，再也見不到傅子遇的地方生活，你愿意跟我走嗎？”

    他說話間，搭在車窗外的手指間，煙灰撲簌簌落下去一點。

    這話他問的毫無底氣，如同垂死掙扎。

    傅承修瀟灑了前面三十來年，沒畏懼過什么，就怕過路念笙一個，可是到頭來這也不過是一廂情愿，她一再將他拒之千里，這種挫敗感前所未有，他覺得也不能這樣下去了。

    已經(jīng)兩年過去了，他不想再等，拖泥帶水不是他的風(fēng)格。

    可死心之前，他還有問題要問，有話要說，至少到最后，他不想憋憋屈屈什么都說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