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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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盯著蕭讓瞧。 十幾年手足恩義,一朝反目,便成死敵。如今,相距只不過寸許的距離,白檀之香愈發(fā)濃郁。 夜夜夢魂休謾語,已知前事是無情。他漠然一瞥,竟似前塵飄雪,她偷眼相看,心中酸極,別轉(zhuǎn)頭去,大顆淚水已蓄滿眼眶。 正想著,突然聽見頭頂上聲音道:“臭丫頭賊潑,叫你上街打醬油,跑這邊亂湊熱鬧,再他娘的滿地亂竄,一巴掌打爛你的屁股?!闭f著韓攻便在她兩個羊髻包中間敲下三個毛栗?!?/br> 白素被他這噼噼啪啪幾下假栗子打蒙了,眼淚泫然,也變得合情合理。 她偏過頭不再往蕭讓的方向去看。 可這一回頭,卻對上了另一邊的謝冰卿。 謝冰卿見平日冷淡傲慢的表哥突然對一個小小丫頭如此關(guān)照,心中大為不快,又看見白素要哭不哭的樣子,不禁厭煩:“這丫頭怎么這么多事,表哥,我說話你聽見沒?!?/br> 對謝冰卿而言,韓攻那人不開口還好,一開口氣死人,這會聽見她抱怨小丫鬟,反而緩和了口吻:“潑丫頭寵壞了,挨點揍就哭鼻子?!?/br> 話雖這樣說,卻收手一摟,將白素緊緊按在懷里,像摟一只小貓小狗。 謝冰卿氣炸——這不是擺明跟她對著干么! 他還賣乖:“啊呀管教無方,真叫人見笑?!泵髅饕荒樋v溺,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抱著閨女。 謝冰卿冷哼一聲轉(zhuǎn)去看舞獅。不過話說回來,勾心斗角的時候還真適合看戲,倒不見得戲多精彩,只是看看戲,緩解尷尬卻是絕佳。 白素軟軟地趴著,說來也怪,韓攻他身板不厚,算不得什么魁梧壯漢,可貼在他胸前,聽見那暗沉遙遠(yuǎn)的心跳聲,她的心也似得到感染,獲得一絲絲寧靜。 她垂頭偎著他,將情緒強(qiáng)按下去,于是從始至終一滴眼淚都不曾掉落。 一場采青大賽看完。 …… 回到家,白素被韓攻帶回屋,一頓劈頭蓋臉—— “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戢鱗潛翼、蓄志待時???那你又知道什么叫做韜光養(yǎng)晦嘛?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總聽過罷?剛剛你那么想都不想跑出去,知道會有什么后果嘛!這國法里有一條叫做株連,老子差點被你害死!” 難得她低著頭站在桌邊聽他教訓(xùn),悶聲不響。 韓攻見她貌似自知理虧,喝了口水潤潤桑繼續(xù):“話說回來,他倒底和你有甚么冤仇,哦,他該不會就是你說的那個,殺了你師父,又把你害成這樣的仇人罷?” 白素點點頭,嚴(yán)峻的小臉掠過一絲憤懣。也難為她一代宗師,會被臊眉耷眼站著聽他呼呼吼吼。 韓攻嘖了一聲:“還真瞧不出來,我看他風(fēng)輕云淡的像個世外高人,倒是你妖里妖氣?!?/br> 這話太刻薄了,白素不能接受,當(dāng)即氣炸:“你見他好,還要言語激他干甚么,同他好去啊。” “他欺負(fù)你,我自然整治他啊?!彼摽诙觯瑯O為理所當(dāng)然。 這么突然給她來個峰回路轉(zhuǎn),莫名其妙卻又順耳至極,她有氣也中道泄掉了,白素不吭聲。 再聽他道:“嘿,話說回來,你們江湖中人,特別是自詡名門正派的,不少似他這般,又酸又?jǐn)Q;看我不順眼吧,又不能出手揍我,怕做低了他名流身份,話又說不過我,呆頭呆腦的小白臉,活該受這份窩囊氣。” 白素:“……你又知道我不是壞人了。” “護(hù)短不行?。恐挥心闶琼n園的丫頭一日,我便脫不了干系。現(xiàn)在好了,如今我留你也不是,放你也不是,很兩難啊?!彼麅蓷l腿架在圓桌邊上,抱臂歪頭地打量白素,眉頭皺來皺去,似是拿不定主意。 白素道:“我同你保證,決不用這幅面孔去見他,一定會恢復(fù)真身再去。他不會知道我同你的關(guān)系?!?/br> 這還差不多,韓攻點點頭:“總算你良知未泯。不過我瞧他武功挺高,你這般離去,只怕去也是送死。不如養(yǎng)好了傷,勝算也大些?!?/br> 白素沉吟道:“一直摸不著這門功夫的門道,難道要等一輩子?!?/br> “再琢磨唄,你不是很厲害嗎?難道你說你武功高,都是吹出來的?!?/br> 她咬牙切齒,從頭到尾,他好像對自己的實力一直充滿了質(zhì)疑:“自然不是,我很強(qiáng)的?!?/br> 韓攻嘖嘖:“隨你吹,反正老子也不懂武功?!彼盟?dāng)逞能的小屁孩,那眉眼神態(tài)看著氣人。 白素默默無言,不去同他一般見識。 晚上用罷飯,韓攻帶了些東西來白素房間,給她做了點安排: “既然知道你是個大姑娘,就不能和我睡一屋了,以后若不小心沒控制住變了,就穿這些,別光著身子到處裸|奔,不是每個人都跟大爺似的,是個頭一流的正人君子?!?/br> 白素爬上凳子,扒著桌沿看韓攻帶來的大人衣裳。 有丫鬟的套裝,有黑色的夜行衣,還有力夫的皂衣……好大的一堆,大戶人家就是能把身上佩飾都穿出花兒來,連夏天的衣裳都準(zhǔn)備好了。 白素從小到大,只穿過道裝,沒見過這許多花里胡哨的東西,從里面挑出一件:“這件太過引人注目,用不著的?!?/br> 那是一件瑩白的鮫絲流仙裙,韓攻從庫房里面找的,前些年族內(nèi)一位堂姐出嫁忘了帶去,留下的閨閣之物,因塵封不動又保存完好,跟新的沒甚區(qū)別,提起裙擺依舊如魚鱗般熠熠生光。他瞥一眼道:“留著罷,萬一哪天你想穿出去浪呢?”女人的心思都活絡(luò)花哨,拿不準(zhǔn)的。 方才在庫房里找東西的時候,他一眼瞅見這條白裙子,想起她名字叫素素,定然天生配白色了。 其實白素決沒這個需求,她若變了身,逃避人群還來不及,哪里會穿這打眼的衣裳。她一眼望去,又見一斑斕織帶,拿了出來。 “這又是什么?!彼捳f出口,便后悔了。 因為把整條帶子扯出來,竟是一條一尺長兩頭系細(xì)繩的棉布月帶。 白素:“……” 韓攻問:“大小合適么?管它呢,你湊合用吧?!?/br> 白素尷尬了,極其小聲地說:“我現(xiàn)在用不著這個。” 為什么?難道你不是個女人?韓攻拿眼睛打量,明白了,啊,她現(xiàn)在變小了。 “留著唄,萬一哪天你極其不幸突然變大,又極其不幸地……那甚么,然后極其不幸地,手邊沒一根這玩意,你說,那得多不幸?” 白素才曉得,他這個嘴要閉不上,才叫不幸中的不幸。只得飛快收好,道了聲:“勞你費(fèi)心?!?/br> 韓攻不以為意:“不客氣。嘿,你們江湖中人不是都自詡真性情嗎,怎么也盡說一堆沒用的客套話?!闭f罷繼續(xù)搗鼓,把他能想到的,用得著的用不著的一籮筐推薦給她—— 從針線木梳到干糧匕首,只要白素能想到的,他都準(zhǔn)備得差不多了。心思細(xì)微倒真叫人咋舌。 這一下,就算她遇到突發(fā)情況,也有了很多應(yīng)急的法子。 韓攻忙著給她打包干糧:“最后咱們約定一件事,倘若你突然變身,我又不在時,你別亂跑嚇人,就來祠堂神龕下面的柜子躲好,記得帶好吃的。我回來若見不到你,自然去那頭尋你。” …… 自從那回見過蕭讓之后,白素親眼看到他武功身手又比從前精進(jìn),心中不安得很,夜晚練功也加倍勤快,與之而來的便是各種麻煩——不是在茅房附近撞見阿武;便是在后廚附近撞見采薇和紅菱等丫鬟;更有一回她不慎撞破二郎韓籌和丫鬟香羅偷情,嚇得二人當(dāng)場昏死過去,第二天清早便被整個韓園的人圍觀了主仆倆,西苑翟氏和素娥一齊鬧騰起來,又是一場風(fēng)波。 大家都說韓園有飛檐走壁的鬼影,請了幾批看香道士都治不好。 韓攻找來白素,怒氣沖沖:“姑奶奶,你就不能稍微控制一下你自己,收了那神通?” 白素很不好意思:“那我換個地方?!?/br> 從這日起,韓園變得清凈了,而且神奇的是,白素白天作為丫鬟的伙計一點也不差,雞鳴便同采薇一起起來做澆花鋤草喂鳥的活;日落韓攻從書院回來,也能喝到她親手端的羹湯。 這么一來,韓攻反倒有些好奇,她是怎么安排的時間。他當(dāng)初穩(wěn)住白素,其實也是緩兵之計,他心中最忌憚的便是白素以韓園丫鬟的身份去開罪蕭讓,這些武林人士和官場中人不一樣,他們講究的是另一套規(guī)則,尋常錢權(quán)利益動搖不了他們,反倒常為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江湖義氣結(jié)成死仇,他才不想陷入其中,惹來無窮盡的麻煩。 這日春雷滾滾,整個韓園都籠罩在暴雨中,密集的雨線在房前屋后濺著大朵水花,從傍晚下到夜里。韓攻關(guān)在屋里翻書,阿武打把傘從院里經(jīng)過,嘴里念念叨叨:“這半天了怎么沒看見小蠟燭?” 阿武揣著一肚子的疑慮回屋睡覺去了,韓攻站在窗前觀雨,心煩了一陣,書也沒心思再看,便收拾東西就寢。 直至中夜,雨聲小了,卻還沒停,芭蕉葉上沙沙作響。他起了個夜,好死不死經(jīng)過偏房,心念一動——小不點回來沒?看一眼也就看一眼,然后會去睡覺,她愛回不回也不關(guān)他的事,便推門進(jìn)入。 誰知看了這一眼,他便睡不著了,屋里黑黢黢沒人。 這么晚了能上哪去。他馬上在韓園里找了一圈,沒影子;又想起這些日以來白素練功都沒鬧出岔子,莫非去了外面。 韓攻撐傘便出了門,打算在家附近再找一圈。 一路上冷風(fēng)冷雨,街巷道路上濕濘凄清,他被寒風(fēng)吹得十分惱怒,真是后悔莫及——當(dāng)初就不該大包大攬,把這麻煩給接下來,如今淋的雨就是當(dāng)初收留她腦子進(jìn)的水,真該就那么把她留在云林書院的雪地里……云林書院?對了書院! 在許昌城里她認(rèn)識的地方?jīng)]幾處,十有□□去了書院。 韓攻趕到書院,竹林間細(xì)雨繽紛,他一路穿行來到茅舍。 擦亮紙捻子,油燈一照,炕上果然裹了一個人。 “素……素素?”他想起上回聽蕭讓那么叫,于是也喊了一聲,很是拗口。 烏龜殼似隆起的棉被上面,白素回轉(zhuǎn)頭,嘿,真是她!卻又轉(zhuǎn)回去。 韓攻就像找到了離家出走的熊孩子:“哪里不好睡,非得上這來,冷風(fēng)冷雨的有人幫你燒炕沒?”伸手一摸炕沿,果然冰得刺手,又嘁了聲:“凍不死你!” 見白素沒聲音,他納了悶,怎么了?兩句還說不得么,挨炕坐下,往后仰頭去看她動靜,只見她順著脖子下面沒衣裳,若隱若現(xiàn)一片雪白……他連忙轉(zhuǎn)頭避嫌。 原來是她半夜上這來練功,突然變大了卻又沒換的衣裳,在這躲著等變回去呢。 他找地方把傘收了,出屋去拿柴火燒炕,因沒干過那下人的活計,擦了半天火折子才燒起來。 屋里慢慢升溫了,他搓著手坐回炕上,也蹭一點暖氣兒,問她:“好點兒沒。” 白素不說話,韓攻將她扳過來,只見那瑰麗嫵媚的眼睛垂著,沒什么神采,睫毛沾著一串雨水,把眼睛都打濕了:“淋雨了?”屋里暖了,他脫下斗篷,來給她擦頭發(fā),卻發(fā)現(xiàn)頭發(fā)是干的。 原來睫毛上面掛的是眼淚啊…… 這倒教他新奇了:“嘿,你也會哭啊,快讓我瞧瞧新鮮?!?/br> 白素心再大,也惱得很,垂著頭不理他,他越過份,彎了個小拇指來兜她的眼瞼,刮了一滴眼淚去端詳,跟珍珠翡翠似的在那鑒定真假。 “真哭了……你為的什么,今個練功不順利了?”白素?fù)u搖頭。 “天太冷?”韓攻探頭看一眼窗外,風(fēng)聲緊響,雨打著窗紙,倒春寒的時候天氣的確變化無常。 白素又搖頭。 “總得有個原因,”他費(fèi)琢磨了,“你不說,我怎知道為什么?” 白素張張嘴,似想要說什么,卻又艱難不發(fā),雙唇抖動,韓攻盯了她半晌,卻聽她道:“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說人話?。?!” 她默然一瞬,頹喪:“本座現(xiàn)在是個怪物了?!?/br> 韓攻表示,沒聽懂。 “見不得光,只能夜里出來,就像過街的老鼠,害怕見人……” “臉上還長了毒瘡……” “我看看。”韓攻給她拉過來要看,白素不讓,他非得捧著別人臉,一陣端詳后無語了:“哪里是毒瘡,這是痘,每個人都長?!卑姿卣苏骸澳悄銥槭裁床婚L。” “是么,”他下意識摸摸自己的臉,手感絕佳,感慨良多——別人以為老子的美貌是天生麗質(zhì),但同樣也是后天努力保養(yǎng)的結(jié)果好不好,“我又不似你天天熬夜,我睡得多足!” 哪知道她非但沒有松一口氣,反而更沮喪了:“本座如今不人不鬼,就連路人見到也會嫌惡;就算回到門派,也會被視為怪物……”這幾日她藏頭露尾地躲起來練功,既驚嚇了別人,自個也不時擔(dān)驚受怕。 她說著,將腦袋埋進(jìn)雙膝,縮成了一個委屈的小點。 他有點愣住,不曉得是不是夜深了天氣又惡劣的緣故,平日里看起來像個兇殘的小團(tuán)子,現(xiàn)在變得極其虛弱,就像一只入秋的毛毛蟲。 白素肩膀抽動起來,她竟然哭了,真教他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