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景見時機(jī)已到，不等康熙再開口，十分坦誠的承認(rèn)了自己利用舜安顏的事情。

    “汗瑪法，隆科多無德無才，連血脈至親都可下手，孫兒實在是不想再讓此等人立于朝堂，因此行事逾越，還請汗瑪法恕罪?！?/br>
    “你啊……”面對蘇景的解釋，康熙又是一嘆，“還有一顆赤子之心。”

    政事用人，怎能以德行而論呢？隆科多虐待正妻也好，殺子殺孫殺侄也罷，只要沒有謀逆之心，對朝廷有用，身為上位者，就當(dāng)無視他的品行，重用他的才干。

    朝廷，豈能光用君子辦事呢？

    但蘇景如此任性，又讓康熙放了心，如果這孫子真完美無缺，那豈非成了妖孽？

    康熙道：“你用舜安顏逼的佟國維在朕面前自請誅子，可想過往后如何應(yīng)對？”

    蘇景聽到這里，便知道佟國維果然是老狐貍，半點沒讓康熙察覺佟家已有意投效四爺?shù)男乃?，?dāng)下語氣輕松道：“孫兒可是您的愛孫?！?/br>
    “噗……”康熙咳了兩聲，對蘇景真是沒辦法，“就指著朕給你收拾爛攤子，哪天朕要是不在了……”

    “汗瑪法！”蘇景拉著臉不悅的看著康熙，竟然大有賭氣的意思了。

    “好，好……”康熙能看出蘇景臉上的真誠，盡管蘇景膽大的在他面前撂臉，依然倍覺欣慰，對蘇景道：“放心，朕雖活不到萬歲，但總能給自己的孫子把路鋪平了?！?/br>
    聽到康熙此言，殿中服侍的人俱是心頭一顫，蘇景卻仍然透出兩份不高興。

    康熙拍拍蘇景的肩膀，沒有再說佟家的事兒，讓宮女繼續(xù)給自己打點，又吩咐梁九功趕緊給蘇景上碗熱粥。

    “給弘昊端碗熱粥來，一會兒給宗室長輩們敬酒，空著肚子可不行。”

    梁九功一面應(yīng)是，一面在心里咂舌。

    這位弘昊阿哥可實在是了得啊。舜安顏入端貝勒府，佟國維自請殺子，萬歲在宮里原本是對這弘昊阿哥頗有不滿的，以為弘昊阿哥仗著皇寵肆意妄為，違背圣意。今日叫人過來，本來就是想敲打一二。結(jié)果人家來了見著萬歲冷臉不僅不怕，三言兩語插科打諢的，就把萬歲說的又為他打算起來。

    這位皇孫，可比雍親王厲害的太多，也不知道那阿克敦到底是怎么教導(dǎo)出來的！

    不提梁九功從此對蘇景更是忌憚，就說開宴后人們看到蘇景竟是跟在康熙身后，扶著太后出現(xiàn)那種若有所思，便讓這康熙五十年的除夕過得別有一番滋味。

    蘇景奉了康熙的令，帶著一幫親弟弟與堂兄堂弟穿梭在保和殿，給一幫宗室國戚們斟酒。在一片言笑晏晏中，蘇景注意到一道目光始終牢牢鎖定在自己的后背，如影隨形。

    趁著空閑的時候，蘇景忽然一轉(zhuǎn)身，正好對上那來不及收回目光的人——弘晳。

    硬著弘晳的視線，蘇景舉起酒壺，遙遙一敬。發(fā)現(xiàn)弘晳微微愣住之后很快臉上翻覆起不甘，蘇景淡然一笑，恍若無事發(fā)生，繼續(xù)走到下一位老親王面前，帶著一如既往的微笑，酒壺略微傾倒，酒水劃出銀線，落在銀杯中，發(fā)出輕而渺的水聲。

    坐在左面的八爺恰好將這一切收入眼底，把玩著手中的酒杯，嘴角出現(xiàn)一絲玩味的笑容。

    這一晚回去，許多人輾轉(zhuǎn)反側(cè)，猜測重重，然而對烏喇那拉氏來說，卻不止那么簡單。她坐在馬車?yán)锏臅r候，就覺得滿肚子火氣，不知該如何發(fā)泄。

    等回到府里，才張口，就聽四爺?shù)溃骸霸缧┌仓昧T，明日還有事?！?/br>
    過年節(jié)，不是進(jìn)宮朝拜就完事了，堂堂親王，過年僅有的幾日休息，要會的人不知有多少，有些宗室長輩，要親自拜會，有些親近心腹，要招來說話施恩。不僅要去吃宴，府中還要辦宴。

    四爺當(dāng)然也知道烏喇那拉氏有心事，但他既沒精力理會，更不愿意點名，于是先行開口。

    然而烏喇那拉氏這一次并不打算妥協(xié)，她望著四爺冷漠的臉，一口氣已經(jīng)頂?shù)胶韲悼?，“王爺?shù)降资侨绾未蛩愕?？?/br>
    四爺按住婢女正在給自己解盤扣的手，轉(zhuǎn)身看著烏喇那拉氏，見到她臉上那種仿佛英勇就義一樣的神色，覺得可笑。

    “福晉指的甚么？”

    烏喇那拉氏冷笑，“妾身是想問問王爺如今眼中是否已只有一個庶長子？”

    “福晉……”蘇嬤嬤嚇得半死，帶頭跪在地上。可四爺在這兒，她一個字都不敢多說。

    望著理直氣壯的烏喇那拉氏，四爺忽然連生氣都以為不值，他淡淡道：“爺今晚去前院，有些話，福晉還是仔細(xì)想一想再說出口。”

    看著拔腿就走的四爺?shù)谋秤皾u漸消失，烏喇那拉氏原本洶涌澎拜的怒火褪去，整個人脊梁骨像是被人打斷，一下軟躺在了床上。

    “福晉！”蘇嬤嬤膝行過去，哀求道：“您這是怎么了，那邊府里得王爺看中不是一日兩日，這大年下，您何苦非要惹得王爺動怒！”

    原本正院便寵愛漸衰，以前好歹弘暉阿哥是長又是嫡，最得王爺看重，底下的人不敢生出異心?？烧嬲拇蟀⒏缁貋砹耍既仙蓚?cè)福晉，眼看府里風(fēng)向不對，這年節(jié)里，王爺還獨自住到前院，傳出去，怕是連一貫老實的鈕祜祿等人都有異動了。

    “你不明白……”烏喇那拉氏睜大眼睛，一動不動的躺在床上，茫然重復(fù)，“你不明白?！?/br>
    已經(jīng)不是王爺?shù)膶檺酆涂粗啬敲春唵瘟?，甚至跟這府里無關(guān)了。

    弘昊，布塞氏拼命生下的兒子，他要奪走的，不再僅僅是個親王的爵位。如果真如她所想的那樣，將來弘昊會做甚么？她不相信弘昊會真的兄弟情深，或許為了名聲，對弘昐他們會，對福宜他們會，可弘暉呢？嫡長子的出身，自己還是他的殺母仇人！

    弘昊，真會覺得一個側(cè)福晉就足夠安慰布塞氏？

    不，她不相信弘昊是如此大度的人！

    郭絡(luò)羅氏殺了她的表姐，現(xiàn)在郭絡(luò)羅氏在哪兒？

    她今日在宮門親眼見到的，郭絡(luò)羅氏的馬車跟在八爺身后到了宮門，入了宮門，都去給良妃請過安了，但弘昊與萬歲一起去慈寧宮奉迎太后沒多久，郭絡(luò)羅氏就收到太后的懿旨，灰溜溜一個人離了宮。

    若說太后不想看到郭絡(luò)羅氏出現(xiàn)在宮宴上，那為何不干脆不讓郭絡(luò)羅氏入宮。人都進(jìn)來再攆走，分明是有人在太后面前進(jìn)言。如此不留情面之事，是素來寬仁的太后從不會做的。

    然而太后做了，萬歲也不曾發(fā)話……

    原本地位就一落千丈的郭絡(luò)羅氏，再經(jīng)此一事，只怕便是再夫妻情深，在八貝勒府也無立足之地了罷。何況郭絡(luò)羅氏背后的兩大倚仗，一個父族，一個母族，都已被弘昊用手段阻絕。

    還有那淑謹(jǐn)縣主，此時又在哪兒？

    被其父許給外藩蒙古，連年節(jié)都等不及，凄凄冷冷的回了草原備嫁。

    死了一個表姐，弘昊尚且如此睚眥必報，何況殺母之仇！

    即便自己能坐穩(wěn)王妃乃至皇后的位置又如何，今后必定就能坐上母后皇太后的位置？

    不，大清并非沒有誅殺嫡母的先例！

    □□的大妃阿巴亥，難道不是被太宗皇帝帶人親自用弓弦勒死的？死后，連神主牌位都給抹掉了。又有誰為其喊冤過？一個殉葬，便能讓你不得不死！

    恐懼蔓延，明明屋中燈火通明，自己也睜著眼睛，但烏喇那拉氏仍然覺得自己被困在一望無邊的黑暗里，不管怎么掙扎，就是看不見前面有一絲光亮。

    忽然她翻身坐起，抓著蘇嬤嬤的手道：“快，快去看看弘暉！”

    “福晉！”蘇嬤嬤被烏喇那拉氏違常的神色嚇得不輕，著急道：“您，您這是怎么了？”

    “我沒事！”烏喇那拉氏急的厲害，看蘇嬤嬤不動，記得自己就往外奔，“快去看弘暉，我要看弘暉！”

    “福晉！”蘇嬤嬤忙拉住她，隨便喊了個婢女趕緊去看弘暉，安撫道：“福晉，您別急，二阿哥好好的，好好的。”

    烏喇那拉氏卻沒松懈，直到有人領(lǐng)著弘暉匆匆過來，她才突然緩過氣兒。

    弘暉早年染了風(fēng)寒，雖然被藥救回來，畢竟傷了個根本，身子不若以前壯健。今晚又跟在蘇景身邊周旋敬酒，回來泡過腳后原本就要歇息的。突然聽聞烏喇那拉氏這里有事，急匆匆奔來，這會兒臉上看著紅潤，其實乃是氣血上涌，胸口沉悶極了。

    但他沒空理會，見到烏喇那拉氏面色蒼白，他嚇了一跳，過來著急道：“額娘，您這是怎么了？”

    “弘暉！”烏喇那拉氏抓著弘暉的手，目光在他臉上梭巡了一圈又一圈，“你沒事就好。”

    “額娘？”弘暉不明所以，“額娘，您怎么了，是下面的奴才胡亂稟報是不是，兒子一直好好的，并不曾出事?！闭f著他拉下臉，責(zé)備道：“蘇嬤嬤，是哪個奴才亂說話的，便是年節(jié)不好處置，也該先把人關(guān)起來?！?/br>
    哪里有甚么人胡亂稟報，分明是福晉不知道為何突然犯了癔癥！

    蘇嬤嬤有苦說不出啊，不敢辯解，違心道：“老奴明白了，這就去處置?！?/br>
    烏喇那拉氏這時候神思已漸漸穩(wěn)定，不似之前整個人如在噩夢之中。她也不打算把自己的擔(dān)憂恐懼告訴弘暉，甚至不敢警告弘暉防備弘昊。

    一則毫無作用，二則，她對四爺?shù)木嫘挠杏嗉?，再有，一旦提醒弘暉防備長兄，她要如何說個緣由呢？難道要告訴弘暉，弘昊的生母，的確是她所殺，并非傳言？

    她勉強(qiáng)笑了笑，握著兒子溫?zé)岬氖?，笑道：“額娘見著你好好的就沒事了，興許傳話的奴才也是一時聽岔了話。大年下的，何必與一個奴才計較？”

    弘暉本就脾氣溫和，只是氣憤嚇到烏喇那拉氏才說要嚴(yán)懲，這會兒看烏喇那拉氏無事，當(dāng)下點點頭，道：“既如此，那便算了，只是……”

    是字尚未說完，一口腥熱涌上喉頭，隨著他哇的張開嘴，屋里頓時陷入混亂之中。

    ☆、第76章 清圣宗

    “弘昊呢，來了沒有？”

    四爺心急如焚，負(fù)手在屋中走來走去。咕咚一聲,踢到腳邊的炭盆，眉頭一擰,嚇得蘇培盛趕緊點了人進(jìn)來把擋路的都收拾走。

    外面滴血成冰,四爺額頭卻不停冒汗,烏喇那拉氏的哭聲不住傳出來,讓四爺肝火旺盛,張口想要罵人，發(fā)現(xiàn)屋里服侍的人都已經(jīng)噤若寒蟬。

    “上茶！”

    眼看四爺把桌上guntang的茶水揮倒,蘇培盛也管不了那么多，悄沒聲兒的讓人端了溫茶過來。

    四爺灌了幾口茶水,依舊覺得心煩氣亂，正伸手去解盤扣,烏喇那拉氏從里面沖出來，“王爺,大阿哥在哪兒，大阿哥要是還記著瑪爾屯氏……”

    “住口！”大年下的,好端端的嫡子忽然重病吐血,四爺本就滿心怒火，此時再聽烏喇那拉氏竟在此時還不忘朝蘇景頭上潑臟水，幾乎要一巴掌扇出去，好在最后壓制住了，“到了此時，你還惦記著挑撥他們兄弟感情，烏喇那拉氏，難道里面躺的不是你兒子？”

    “當(dāng)然是我兒子?！睘趵抢匣乖诘兀薜膴y容全花了，“王爺，弘暉是妾身身上掉下來的rou啊，您救救他罷，只要能救弘暉，您讓妾身干甚么，妾身絕不敢有半句怨言。”

    畢竟少年夫妻，四爺見烏喇那拉氏如此，緩和口吻道：“弘暉不止是你的兒子，也是爺?shù)牡兆?。只是你如此，也無濟(jì)于事，太醫(yī)正在里面診治，你且耐心等一等?！?/br>
    “不！”烏喇那拉氏聲音尖銳，拽著四爺胳膊大聲道：“大阿哥，王爺，大阿哥才能治弘暉，太醫(yī)……”

    “夠了！”四爺一抬手將烏喇那拉氏甩了出去，見人被蘇嬤嬤她們架住才松了一口氣，冷冷道：“太醫(yī)不行，弘昊為何一定就行？”見烏喇那拉氏隨即又要說話，四爺只覺頭痛的厲害，擺擺手道：“你不必再說，爺明白你的意思，以為弘昊是有意拖延。可弘昊確然此時不在府中?！?/br>
    烏喇那拉氏哪里會信呢？

    這可是除夕，從宮里出來，都甚么時候了，如何會在此時還出門？

    “王爺！”

    四爺看到烏喇那拉氏整個人都快瘋了，神色復(fù)雜道：“弘昊他，去看他額娘了。”

    烏喇那拉氏滿心的要說的話都憋在嗓中，她傻了般望著四爺，“瑪爾屯氏？”

    “沒錯，弘昊一早便告訴過我，這是他認(rèn)祖歸宗的第一年，他不忍瑪爾屯氏還孤孤單單躺在黃花山腳下，打算宮宴后便去祭拜一番，明日一早再趕回京中?！辈恢獮楹?，四爺看到烏喇那拉氏渾身顫抖，又加了一句，“弘昊手里有萬歲賜的腰牌，是隨時都能讓人開城門的?！?/br>
    “瑪爾屯氏，布順達(dá)……”烏喇那拉氏已然聽不到周圍的一切聲音，明明周圍有人在拼命的呼喊她，但她就是覺得這世上已經(jīng)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了。她用力環(huán)抱住自己的身軀，咬牙抵抗周圍洶涌而來的森寒。

    十七年前，她殺了布順達(dá)，十七年后，她的弘暉命懸一線，太醫(yī)束手無策，唯一能扭轉(zhuǎn)乾坤的人卻因為她十七年的毒辣跑到城外拜祭生母。

    這世上，的確是有報應(yīng)的！菩薩把她所做的一切都看在眼里，她害了人命，所以菩薩不肯原諒她，盡管從布順達(dá)死后，她就吃齋念佛了！

    但為甚么，為甚么要報應(yīng)在弘暉身上，弘暉，他甚么都不知道！

    “老天爺啊，怪我罷，你把我?guī)ё吡T，讓我下十八層地獄，是我害了瑪爾屯氏，是我害了慫……”烏喇那拉氏退開拼命拽著她的蘇嬤嬤等人，邊喊邊沖到里面，兩個太醫(yī)正在給弘暉扎針，聽到烏喇那拉氏喊出來的話，一個不慎，差點走了針。

    “夠了！”盡管早就有所判斷人，然而聽到烏喇那拉氏親口坦誠這一切終究是不一樣的。四爺不由慶幸，他的長子，此時并不在此處。

    從背后拽住烏喇那拉氏的胳膊，看了一眼床上緊閉雙眼，依舊昏迷不醒的弘暉，四爺將怒火一壓再壓，低聲警告道：“記住你的身份，福晉！別忘了弘暉還病重在床，你若想讓他連嫡子的身份都沒了，就盡管繼續(xù)發(fā)瘋罷！”

    原配正室，堂堂親王元妃，四爺如此說話，已是重之又重了。

    烏喇那拉氏不在乎其它的，可弘暉，對她而言，勝過一切。四爺?shù)脑捳兴}，讓她終于稍微清醒了些。四目相對，她清楚看到四爺眼中毫不掩飾的痛恨，但她并不在乎。

    “弘暉……”烏喇那拉氏掙開四爺，撲到床邊目不轉(zhuǎn)睛的盯著兒子。

    “王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