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節(jié)
蘇夜先去到長江虎跳峽, 在峽前登岸,沿陸路趕到石鼓, 從石鼓沿江南下,便可抵達師妃暄描繪的地方。通常來說,梵清惠若要見外客, 會選擇在靜齋分支的庵、觀中。她之所以邀請?zhí)K夜前往靜齋, 乃是把她當(dāng)成平等的宗師看待, 也看透她對劍典感興趣的心思。 縱觀整個江湖,有資格踏入靜齋的人寥寥無幾。其中, 有些人與靜齋背道而馳, 即使有資格, 也無意登門拜訪, 致使真正的客人屈指可數(shù)。在普通江湖人眼中,靜齋神秘到了極點, 乃是他們一生無法踏足, 只能默然仰望的圣地。 雙龍未發(fā)跡時便聽過它的名字, 知道齋中盡是修天道的女子。此話自然不假, 卻不足以概括慈航靜齋。它由地尼創(chuàng)立, 名義上隸屬佛教,弟子修行佛法,其實融合了佛道兩家功法, 與道門有著脫不開的關(guān)系。 起初,地尼遁入空門,廣研天下宗教門派,希望找到悟破生死的天人之道,后來于四十歲上大徹大悟,竟又離開佛門,創(chuàng)出《慈航劍典》中記載的劍訣,自此開始云游收徒,然后一代代傳了下來,方有慈航靜齋。 齋中弟子修為有高有低,卻都淡泊自在,平日衣食住行均在山中,一律自種自吃,自給自足,對粗茶淡飯甘之如飴。自地尼以降,靜齋嚴禁弟子涉足江湖,更談不上干擾朝政,必須隱居苦修,將全副心思放在鉆研天道上。然而,每一位修煉劍典的弟子都要出世修行三年,先涉入紛紛擾擾的紅塵俗事,再想辦法從中超脫,臻至最終的圓滿境界。 師妃暄如是,與石之軒相戀的碧秀心也是如此。 如果世間朝代更迭,中原陷入動亂,靜齋傳人也會主動入世,挑選心中的明君候選,并全心全意給予輔助,以便盡快結(jié)束亂世,讓百姓不致承受多年戰(zhàn)亂之苦。這種做法常被人誤會,讓人誤以為她們試圖cao縱政權(quán)更替,但確實承接佛門慈悲為懷的宗旨,也暗合道家清靜無為、渾元一體的道理。 蘇夜經(jīng)常覺得師妃暄做事不厚道,仗著對雙龍的了解,以及徐子陵對她的曖昧情愫,騙幫李世民。但她也得承認,師妃暄此舉并非為了榮華富貴,或者權(quán)傾天下。李世民于玄武門之變后登基,師妃暄也隨即返回靜齋,自此不再下山,全不在意道法興衰。 正因如此,雙龍才愈發(fā)為難,既難以諒解她的所為,又很難認為她做錯了,引出更加矛盾的心情。 蘇夜答應(yīng)邀約后,師妃暄已將她答應(yīng)的消息傳回靜齋,讓齋中同門早作準備。她走入帝踏峰,很快找到通往靜齋的山路與青石階,并看到路旁“家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的牌匾。沿著這條山路往前走,越過無數(shù)青石臺階,才能到達飾有蓮花紋路的“七重門”。 外客來訪時,七道木門會逐一打開,現(xiàn)出內(nèi)部的寬闊廣場,還有慈航殿。慈航殿之后,才是靜齋弟子耕種、紡織、修行練武的場所。由于它的佛門背景,也像普通寺廟般,設(shè)有叢林寶塔,包括收藏所有典籍的“藏典塔”。 地尼選中這個地方,自然是看中了它的素雅寧靜,深遠肅穆。無論從何角度看去,這都是一處勝景妙地,春夏時節(jié)草木蔥蘢,到冬季則銀裝素裹,晴天雨天均有禪意,令人心神為之一爽。 蘇夜來到七重門前,抬手叩響木門。門上響聲傳出極遠,借她內(nèi)功之助,幾乎籠罩了整個慈航大殿,震的殿中銅像都在微微作響,宣告著來人不同尋常的身份。 響聲未止,木門已經(jīng)向兩邊打開。一位身穿尼服的中年女尼姍姍走出,合掌問訊后,將她領(lǐng)入靜齋深處,說齋主正在后山的亭子等她。 靜齋中有帶發(fā)修行的弟子,也有剃光頭發(fā),從頭到腳正式皈依佛門的。蘇夜連續(xù)路經(jīng)田地、茶園、溪泉、飛瀑,來到后山賞雨亭時,一眼便看到梵清惠身著普通尼袍,站在亭中等她。 祝玉妍和婠婠氣質(zhì)相似,梵清惠和師妃暄也一樣。盡管師妃暄青絲滿頭,梵清惠已經(jīng)剃去三千煩惱絲,兩人仍具有類似的靈秀清麗,給人的感覺都像看到了日月山川,極具自然美感。但是,師妃暄年紀尚輕,有著年輕女子的俏皮靈動,不像梵清惠那樣看盡世俗,滿身都是滄桑感覺。 蘇夜離亭子還有十幾步遠,梵清惠便合十行禮,低喧佛號,然后道:“蘇小姐遠道而來,當(dāng)真辛苦了。貧尼與小徒妃暄銘感于心?!?/br> 蘇夜微微一笑,還禮道:“齋主言重了?!?/br> 靜齋將賞雨亭建于后山,在下雨之時,滿山水氣朦朧,煙籠霧罩的美景近在眼前。即便天空晴朗無云,從亭中向外眺望風(fēng)景,也有著難以忽略的享受感。梵清惠在此地與她相見,正是以己度人,認為以她的修為境界,比之檀香裊裊的修行靜室,更喜愛這樣的地方。 亭中亦遵循靜齋的樸素原則,設(shè)有石桌石椅,此外空無一物。由于她來的倉促,熱茶尚未備上,真正是張空空蕩蕩的石桌。但她又不是為喝茶而來,所以并不放在心上。相反,梵清惠選擇如此清雅幽深的地點,也確實令她生出好感,更為自在。 梵清惠待她入座后,方在她對面坐下,柔聲道:“小姐與妃暄打過多次交道,因立場不同,均談不上愉快。貧尼每思及此,深以為憾。盼望小姐勿要誤會,認為我們是一群塵心未盡,妄圖cao縱天下大勢的出家人。” 蘇夜笑道:“我知道,事實上我很欣賞令徒,也從不認為她被權(quán)力富貴迷惑。她所做的,僅是她必須要做的事情,如此而已。她所挑選的人,按照常人理解,也的確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明君人選,并未挑錯?!?/br> 梵清惠微露愕然之意,隨后露出放松的優(yōu)美笑意,答道:“小姐能有如此心胸,真令貧尼松了口氣?!?/br> 她五官輪廓固然清麗絕倫,卻有著素凈清淡的意味,顰笑之間,都是一塵不染,似乎天下沒有任何事情,能讓她發(fā)自內(nèi)心地動容。蘇夜不由想,哪怕自己公然表露對師妃暄的敵意殺心,她也不見得會產(chǎn)生劇烈的情緒波動。 但在平靜外表下,她讀出了接近祝玉妍的內(nèi)在情感。祝玉妍表面冷酷無情,可以對魯妙子、岳山等人痛下殺手,但內(nèi)心仍不能完全忘情,而梵清惠也是一樣。 她知道,梵清惠年輕時曾與宋缺相戀,后因道統(tǒng)、理念、身份等原因分手。到今天為止,雙方仍然舊情難忘,一舉一動都可產(chǎn)生影響。祝玉妍不是真的毫無人類情感,梵清惠也算不上真的六根清凈。 這些事情引出了蘇夜的無數(shù)思考。她總覺得,這些事情看似流言八卦,其實和自己聯(lián)系緊密。一個人打遍天下無敵手,不代表可以瀟灑甩脫情感羈絆。關(guān)七嚎叫小白時,表現(xiàn)出的真摯情感仍深刻在她心底,致使她一想這事,心中就涌滿了同情。 梵、祝等人,則是另外的例子,提醒她情海無涯,苦海無邊,一個不小心,極容易把一生賠進去。 梵清惠自然想不到她在關(guān)心什么,只向她解釋慈航靜齋的法規(guī),說明師妃暄的苦衷。這本是她心知肚明的事實,卻不好公開挑明,只得對方說什么,她就應(yīng)什么,同時輕描淡寫地表明心意,每每點到為止,點出自己對師妃暄、對慈航靜齋都無恨意或不解。 等梵清惠闡述明白,漸漸談到“天下之志”,蘇夜方輕嘆一聲,從容道:“還是難免這尷尬的話題?!?/br> 這時女尼已經(jīng)送上香茶,但兩人沒有去碰茶壺茶杯的意思,任憑壺口冒出裊裊香氣。梵清惠也不意外,柔聲道:“若非為此,你又何必遠道跋涉,來見貧尼一面?!?/br> 蘇夜笑道:“是,所以齋主也開宗明義,絕不多說虛情假意的客套話。我方才說,妃暄挑選李世民是明智之舉,想必齋主定然很奇怪,為何我知道這是明智之舉,還要一力支持寇仲,反對李世民?!?/br> 梵清惠神色中忽有幾分苦澀,嘆道:“因為你認為,寇仲的優(yōu)秀不下于李世民?!?/br> 蘇夜點頭道:“正是如此。論兵法謀略,寇仲將高麗奕劍術(shù)、長生訣所載的練功法門運用于戰(zhàn)場,以觀局者身份,下棋一般指揮兵馬作戰(zhàn),并且屢出奇招,明明處于劣勢也可反敗為勝。就算他輸給李世民,也不會輸?shù)奶啵螞r兩軍對陣,并非只看主將的能力?!?/br> 她這些年來,四處和人家兜售寇仲,口口聲聲說李世民并不一定是真命天子,把李逵說成李鬼,多少有些心虛,所以在心里反復(fù)總結(jié)寇仲的優(yōu)點,已經(jīng)熟極而流。梵清惠一提寇仲,她頓時條件反射似的,一張口就把這些好處說了出來。 梵清惠玉容古井不波,見她停頓,反而主動說道:“貧尼確實想聽小姐對寇仲的看法,請繼續(xù)說下去?!?/br> 蘇夜道:“論理政能力,寇仲也許有所欠缺。但他交友廣泛,善于用人,又極富個人魅力,連敵人都很難討厭他。當(dāng)有識之士被他吸引,投奔他后,他總能做到任人唯賢,物盡其用,將合適人物安插至合適位置。何況他運氣很好,常能發(fā)現(xiàn)泯然眾人的怪才,并加以利用。也許他沒讀過經(jīng)史子集,但這更能體現(xiàn)他天賦的可貴?!?/br> 她說到這里,又頓了一下,見梵清惠仍凝神細聽,才續(xù)道:“就我個人而言,我敬重他和徐子陵天生的俠義心腸。他兩人本是小混混出身,有了上頓沒下頓,也曾因為衣食無著而做賊,但他們從未做過傷天害理的事,也不曾因為一己私欲,致他人于不幸。俗話說慈不掌兵,但寇仲仍具有俠義之心,并未覺得自己手握大權(quán),就該視他人如草芥。一言以蔽之,他出身貧寒,卻更能體會貧苦百姓的難處。我想,他將領(lǐng)地治理的井井有條,與此頗有關(guān)聯(lián)?!?/br> 最后一句話說完,她再度一笑,總結(jié)道:“最緊要的一點,寇仲身邊并無可以和他爭權(quán)的人。徐子陵一心想過逍遙自在的生活,跋鋒寒花費畢生精力追尋武道,只因看在與寇仲的交情份上,才屢次幫他大忙。而李閥……” “李世民僅是李閥二公子,有兩個同母所生的兄弟。李淵性格優(yōu)柔寡斷,易受他人影響,在兩子間搖擺不定,總有一天會引發(fā)手足相殘的慘事。如果齋主支持寇仲,就不會有這等顧慮了?!?/br> 第二百一十七章 蘇夜唯在面對敵人時,說話才會虛實難辨, 三分實七分假, 讓人摸不清她的心思。梵清惠既不是她的敵人, 對她又是態(tài)度平和,循循善誘, 于是她也報以相同的誠懇態(tài)度。 她看待梵清惠,其實仍與祝玉妍差不多,隨時準備往敵友方向轉(zhuǎn)化。兩者之間, 由于梵清惠做事頗有底線, 不像魔門中人那樣不擇手段, 動不動濫殺無辜,給她的印象也更好一些。她對祝玉妍都說了實話, 對梵清惠自不會例外。 她確實理解師妃暄, 理解她每一點苦衷與難處。老實說, 雙龍在遇見師妃暄時, 還不成氣候,既無家底, 也無后臺, 更沒有驚天動地的武功, 被陰癸派趕的東躲西藏。師妃暄就算長了一雙鐳射眼, 也不會認為寇仲是未來的明君, 全心全意助他登上皇位。 后來,雙龍屢逢奇遇,運氣好的驚人, 崛起的比誰都快,讓整個江湖刮目相看。奈何師妃暄業(yè)已選定李世民,不可能朝令夕改。她一旦放棄李世民,支持寇仲,別人難免議論紛紛,懷疑下一個人選出現(xiàn)時,她又會改變主意,導(dǎo)致慈航靜齋失去對白道的凝聚力。 而且將兩者放到聚光燈下看,李世民至少和寇仲一樣優(yōu)秀,也就因為未得《長生訣》,武功有所不如而已。這個缺憾還可被其他優(yōu)勢補足,那就是李閥的深厚家底與人脈。盡管寇仲威名赫赫,連續(xù)做下大事,仍比不上世人對門閥的向往。投奔李二公子的,永遠比投奔寇仲的為多。 這樣看去,師妃暄忽然改變主意,跑去支持寇仲,才叫咄咄怪事。 另外,在蘇夜記憶中,李閥與少帥軍最后似乎陷入對峙局面,分占南北,眼見要把中原分成兩大塊。那時恰好外敵侵犯中原,假若中原內(nèi)部兀自爭斗不休,極易因小失大,重現(xiàn)五胡亂華的局面。師妃暄用盡了一切能力,再加他人幫忙,終于陸續(xù)說服寇仲、宋缺兩人,讓他們同意支持李世民,并于最后參與玄武門之變。 但此一時彼一時,瓦崗軍與少帥軍聯(lián)合后,局勢瞬間倒向寇仲??苤賹⒛抗夥诺介L江一帶,在奪取洛陽后,又連續(xù)擊敗杜伏威的江淮軍。杜伏威見大勢已去,橫豎自己也沒有坐皇位的野心,干脆投向這個所謂的“義子”,真的充當(dāng)起寇仲的義父與參謀,和他一同力拒李唐。 待宋缺正式表態(tài)支持寇仲,盡出宋閥精銳,從江南到南粵,無不聞風(fēng)喪膽,心知自己與其他勢力被長江隔開,早晚有被寇仲分割包圍,逐個擊破的一天。少帥國沿長江水路向西面、南面兩個方向擴張,至巴蜀而止,所占領(lǐng)地在李閥之上,勢頭也比李閥更好。 蘇夜實在懷疑,當(dāng)雙方力量出現(xiàn)差別,不再僵持不下時,師妃暄還能怎樣幫助李世民。獨尊堡迄今沒有正式倒向李閥,可以窺見解暉等人對局勢的剖析。 再者,寇仲交際范圍著實廣泛,朋友橫跨東西南北、域內(nèi)域外,從不因?qū)Ψ匠錾韥須v而差別對待。嚴格來說,他們兩個與突厥、高麗、西域諸勢力都拉的上交情。盡管有些交情摻了水分,有些交情僅基于利益,也可看出他頭腦何等靈活。在以后與外域諸國的交往中,私人感情雖不至于幫上大忙,卻絕對不會拖累他。 除此之外,就是她方才拋出的殺手锏——骨rou相殘問題。她相信梵清惠慈悲為懷,聽到這個可能,定會產(chǎn)生輕微動搖。 天家本無父子兄弟之情,面對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血緣關(guān)系的確微不足道。譬如楊堅,平時得意洋洋,認為諸子都出自獨孤皇后腹中,一定沒有爭權(quán)奪利的顧慮,臨死時卻傻了眼。李淵三子更是禍起蕭墻的典范,致使千百年后,唐太宗仍受史家褒貶。 但了解這一點,并不代表認可甚至促成這種事情。如今中原腹地,只剩李閥還有與寇仲較量的底氣,卻深陷于門閥內(nèi)部競爭。蘇夜說了寇仲一大串好處,突然將血淋淋的事實放到梵清惠眼前,也算是她談話的一種策略。 若說梵清惠之前僅僅稍露苦澀,此時苦澀之情更濃,給她增添了一點幽怨動人的感覺,也讓她不那么飄然出塵。她一直耐心聽著,聽到手足相殘四字,眸中忽地閃出光彩,卻未馬上接話。 直到蘇夜呱啦不停,將寇仲與李世民橫過來豎過去對比,徹底賣完安利之后,她才一改沉吟神色,平靜地道:“小姐此來,除了向貧尼述說寇仲的好處,是否還有其他用意?” 她這么說,無非是想多要些時間,思考蘇夜提出的問題。蘇夜明白她的想法,恰好也有第二個話題,便道:“有的。” 她之前說話時停頓,更多地想要營造戲劇性效果,這次才真的心生猶豫,話到口邊,猶自覺得不該出口。梵清惠一眼看出她的猶豫,極為溫和地對她笑笑,語帶鼓勵地道:“無論什么話,小姐都可對貧尼說?!?/br> 蘇夜也不在意她撫慰晚輩般的口氣,苦笑道:“既然如此,我就把話說明白吧。我認為齋主促成寧散人與宋缺的決戰(zhàn),是很不公平的行為。宋缺癡迷于武道,創(chuàng)出八招天刀后,又孜孜不倦尋求第九刀。他秉性如此,定不會放過挑戰(zhàn)寧散人的機會。但是,若齋主不開口,他絕不會于出山之際,找寧散人試刀。齋主明知你們兩位情絲未斷,卻以此為契機,讓他答應(yīng)對宋閥、對寇仲利益有損的要求,這不是出家人應(yīng)做之事。” 梵清惠玉容中的苦澀忽然變了,變的極為凄涼。她既像目視蘇夜,又像越過她肩頭,望著遠處的青山綠水。就在這一瞬間,蘇夜感到她發(fā)自內(nèi)心的傷感與懷念,也了解到做出這等決定,她本人所受的傷害比任何人都深。 她感同身受,不由心生不忍。但她向來認為,正因不忍,才應(yīng)該一次解決問題根源,不該拖延至不可收拾。因此,她無視梵清惠的傷懷,接著說道:“就算這場決戰(zhàn)如齋主所料,寧散人勝而宋缺敗,那又如何?我仍會支持寇仲,宋缺本人歸隱,宋閥卻不會跟著隱居山林?!?/br> 梵清惠仍然注視著她,柔聲道:“那么,小姐將怎樣做呢?” 蘇夜道:“我若發(fā)覺對手用了不公平的手段,也會用不公平相報。我并非俠客,甚至算不上好人。我見過真正的好人,絕不是我這個樣子。不管齋主與宋缺關(guān)系如何,私下里有多少苦衷,都無濟于事。宋缺取勝還好,假使他居然落敗,依約退回嶺南,那么靜齋將失去我的所有尊重。至于后果如何,何妨等那時再說?!?/br> 梵清惠輕輕頷首,容色反比之前平靜,嘆道:“若說貧尼沒料到小姐的反應(yīng),那是打誑語了。” 蘇夜笑道:“齋主乃是具有大智慧,大定力的人,當(dāng)然明白對付我,沒有對付他們兩人那樣容易。” 她的話說的已經(jīng)很重,梵清惠卻無半點慍色。也許蘇夜說中了她的苦痛,也許蘇夜拿出的證據(jù)十分過硬,讓她很難組織語言反駁。她只是淡然坐在桌邊,問道:“事情發(fā)展到這地步,你究竟有何要求呢?” 蘇夜輕輕道:“我并不要求妃暄轉(zhuǎn)而支持寇仲,這太強人所難,況且李世民并未犯任何錯誤。我僅希望齋主適可而止,不再利用他們,而是讓身為競爭者的雙方,在戰(zhàn)場或策略方面一爭短長。就像寇仲可以率軍擊敗李閥,卻不應(yīng)該叫我去刺殺李世民一樣?!?/br> 茶在外面涼的很快,就這么一會兒,茶壺就不再冒出熱氣,僅在壺身上保持著熱度。時間仿佛凝結(jié)了一般,盡管山間鳥聲宛轉(zhuǎn),頗為動聽,賞雨亭卻像脫離了帝踏峰,凝重的讓人想飛奔出去。 蘇夜反復(fù)琢磨這個要求,覺得它尚屬合理。她閉關(guān)在即,出關(guān)后才能陸續(xù)找人決戰(zhàn),并不想為別的事情分心。她也不想逼迫師妃暄,讓她忽然轉(zhuǎn)變陣營,畢竟她眼光沒有差錯。只要她不再直接干涉寇仲,已經(jīng)足夠。 她依然懷著很大期望,想在離開之前完成江湖路線,剩下的時間已不算太多,必須劃定主次之分。但目前,她仍得應(yīng)付對面突然變成一座美麗雕像的梵清惠。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梵清惠終于開口。她沒有直接答應(yīng),也沒出言否認,反倒問了個很奇怪的問題。 她問道:“蘇小姐,你畢生的追求是什么?寧道兄曾與我談過你,認為你若是世俗人物,很難練成如此超群的武功。你平日閉門苦修,一如靜齋弟子,出關(guān)后又積極投身俗世,并無修道人的超然態(tài)度。勿怪貧尼僭越,你這樣做,必定有著為之奮斗的目標?!?/br> 蘇夜不由愣住,也愣了一陣,才蹙眉道:“齋主真想知道我的想法?” 梵清惠淡淡笑了,答道:“相信這是很多人都想知道的事情?!?/br> 第二百一十八章 蘇夜思索半晌,驀地展顏一笑, 用輕松自在的口氣道:“這無所謂, 以前早有人問過我這問題。我向來敷衍過去, 但在這個時候,我想說點真話, 告訴你真實答案。” 梵清惠終于露出一絲訝異,笑道:“為什么?” 蘇夜道:“因為……剛才突然之間,我感受到你內(nèi)心的起伏, 很為你難過。我武功越練越深, 對天道的體悟也是如此。每當(dāng)我寸進一次, 心靈也隨之圓滿一分,漸漸地, 已經(jīng)很少有事能讓我產(chǎn)生感觸。對他人來說, 這可能是件值得高興的事情。但不知為什么, 我不太喜歡這樣。” 梵清惠聽出她的懇切, 亦有些許動容,但聽到后面, 不覺愈發(fā)奇怪, 問道:“你認為這不是好事?” 蘇夜笑道:“這當(dāng)然是好事。不過, 我懷念過去為很多小事而害怕恐懼的日子??謶窒袷且还蓜恿? 催促我盡量變的強大, 等它真的消失,又讓我悵然若失。齋主不必在意我無病呻吟,就當(dāng)我胡說八道好了?!?/br> 她不等梵清惠接話, 便道:“嚴格說來,我沒有畢生目標。我對武道懷有極大熱忱,也和你們一樣,嘗試探索凡人生命的極限。然而,如果我有朝一日失敗,那也沒什么。我眼下想做的事情,其實只有一件。” 仍然沒有人管那壺茶,但梵清惠難掩好奇,罕見地微微向前傾身,笑問道:“總不會是將寇仲扶上皇位?” 蘇夜淡然道:“并非如此。我當(dāng)故事說,齋主也當(dāng)故事聽好了。事實上,我來自另外一個國家,一個十分遙遠的地方。那里被一位庸碌無為的皇帝統(tǒng)治,又有jian臣當(dāng)朝,強敵環(huán)伺,處境很是危險。那位皇帝就像楊廣……不,還不如楊廣。楊廣至少修了縱貫中原的大運河,總之,他是個易被蒙騙,自視很高,被重臣哄的團團轉(zhuǎn),還自以為精于政務(wù)的人。倘若國泰民安,他將這樣平庸地理政數(shù)十年,之后壽終正寢,可惜上天待他,實在沒有這么厚道。” 她這么說的時候,臉上始終掛著微笑,一抿嘴,臉頰兩邊就各現(xiàn)一個酒窩,讓人看了心情愉快。但她就這么從“山上有座廟”講起,致使梵清惠預(yù)料不及,險些以為這真的只是個故事。 蘇夜含笑看了她一眼,放緩口氣道:“朝中并非沒有清流,江湖上并非沒有義士俠客??筛嗳藶榱怂接?,練出一身神功,再賣給權(quán)傾朝野的重臣,要不就想取jian臣而代之,只圖一時之利,不管日后如何。我很清楚,長此以往,他們將落得一個國破山河……我是說,國破家亡的結(jié)局。我不愿這樣,所以我要盡我所能,阻止此事發(fā)生?!?/br> 饒是梵清惠禪心如明鏡般纖塵不染,也在不知不覺間,蹙起兩道秀眉,下意識問道:“你要怎么做?” 蘇夜悠然道:“我想過很多出路,也和人探討商量。最好的辦法是效仿高門大閥,平日積蓄糧草兵器,坐等天下大亂。那時我登高一呼,率軍驅(qū)除外敵,如果運氣夠好,說不定能像李二公子那樣,有帝王福分。然后我很快想到,我正因不忍心見無辜百姓陷于戰(zhàn)亂,才有此想法,又怎能狠心坐等呢?” 她迎向梵清惠疑惑的目光,像說給自己聽似的,平靜地道:“后來我想到當(dāng)朝太子,那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少年,并不受天子寵愛,還在跟隨太傅讀書,性格與其父不同,頭腦也較為清楚。至為重要的,是他尚未有機會接觸心懷不軌之人,十分信任太傅。當(dāng)我想到可以利用他時,就認清了目標?!?/br> 梵清惠聽到這里,寧靜無波的心靈上忽地浮現(xiàn)一個猜測。她輕聲念出一句佛號,長嘆道:“小姐想刺殺昏君,令這位少年太子登基。太傅既是清廉正直之人,又深得太子信任,之后諸事,自然好辦多了。” 蘇夜笑道:“不錯。但我必須先接觸皇帝,確認自己斗得過宮中所有高手,確認在皇帝死后,我能將盤根錯節(jié)的jian黨徹底拔起,無一人有資格威脅我的計劃。這樣一來,皇位平穩(wěn)過渡,朝廷得到數(shù)年厲兵秣馬的時間,百姓也不必承受改朝換代的動蕩。至于我自己,我本就不是為了權(quán)力,自然不必計較?!?/br> 梵清惠緩緩道:“此事聽來無稽,貧尼卻可理解你的做法。” 蘇夜道:“多謝了,有時我覺得自己就像石之軒,既想一統(tǒng)天下,又想統(tǒng)領(lǐng)整個魔門。他要搶奪邪帝舍利,修煉不死印法,為的也是橫行中原無人可擋。但……我運氣比他好些,迄今為止,事情大致遵循我的計劃發(fā)展,并無太大偏離?!?/br> 她一提石之軒,心中難免浮現(xiàn)那個來去如鬼魅的白衣身影,也難免想到祝玉妍的打算。但梵清惠一開口,又把她微分的心神拉了回來。 這位玄門的最高領(lǐng)袖仿佛心有所感,嘆道:“我并未想過,你居然不是中原人氏。你容貌之中,全然沒有異族女子的特征?!?/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