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jié)
竹生道:“先生與我說這個作甚。與我無關的?!?/br> 范大先生看著她道:“你就是想仗刀天涯,快意人生,也得找個安定的路線。若一路上凈是之前那種事,你能否做到袖手不管?若管了,你又能做到撤手就走嗎?事情總是一環(huán)套著一環(huán),沒完沒了,你是否還能有心情看山看水,快意天涯?” 竹生難得被噎住,灰溜溜的坐到桌前:“那先生說說吧。” 范大先生滿意的點點頭,鋪開紙筆。提筆一勾,就在紙上勾出了個大概的輪廓:“這是許國。” 畫了兩道線,將許國三分,便分別是天佑大將軍、盛公子和此處的烏陵王了。自十多年前大災之后許國便四分五裂,經過了十幾年的重新洗牌,才有了現在三足鼎立的局面。 “烏陵王乃是皇弟,盛公子乃是皇孫,說起來乃是叔祖侄孫的關系。那一年地動,正逢先皇萬壽,宗室都聚集在舊京,死傷大半。先皇和太子不幸罹難。舊京地裂,西部成山,東部成谷。地泉上涌,積水成湖。從此許國京城,不復存在?!?/br> 竹生愕然。在她了解的歷史中,就從未聽說過這么悲催的皇室,和這么倒霉的京城。一個國家定都選址,不都是大有講究,要看風水,要請堪輿大師來縝密勘察的嗎?雖然披著神神秘秘的外衣,但這種國家級的堪輿大師,絕對都應該是地理專家,不應該會將一國都城選址在一個地質如此不穩(wěn)定的地方啊。 但她想起來,這個地方雖然被稱作“凡人界”,卻其實是被從九寰大陸上,以超越她認知的神奇力量割裂、封印起來的小世界。她對這個世界也還沒有一個完全的、全面的認知,誰知道是否還隱藏著什么神秘的未知力量呢? 范大先生繼續(xù)講道:“當時幸存下來的宗室,以烏陵王身份最高,烏陵王原有意登基,不意陳王三子亦幸存。陳王原就是先皇諸子中被先太子視為心腹大患的對手。他與他的長子、次子一同遇難,唯有這三子,因為生病,未曾來賀,逃過一劫。這三子名盛,雖是嫡出,卻因為頭上有兩個嫡出的哥哥,原本連個王世子也撈不上的,孰料……” 竹生白皙的纖手輕輕拍了拍微微張開的嘴巴,硬把一個哈欠咽了下去,道:“先生,能不能講重點?” 范大先生一噎。 竹生無辜的道:“這些往事與我毫無關系,先生講講現在的形勢,哪里比較安定,哪里比較混亂,讓我以后行走可以盡量規(guī)避風險,便可以了?!?/br> 范大先生原就是以這個才引得竹生肯聽的,無奈只能把一肚子要講的故事濃縮成了“總之”兩個字。 “總之,折騰了十幾年,到今日,許國便勢力三分,各方皆有野心,卻也都不敢貿然稱帝,怕引得另兩方借此結盟,聯手吞并?!?/br> “現下,烏陵內部又禍起蕭墻。世子敗走恒城,金氏挾烏陵王次子掌住了朝陽城。兩方勢力,大體如此?!?/br> 范大先生說著,在烏陵的地域上畫了一條線,將烏陵之地一分為二。恒城勢力覆蓋了約三分之一的烏陵,朝陽城則控制了余下的三分之二。 “這只是理論上來講,實則兩方真正能掌控的地方都沒這么大。很多地方已經失控,亂象環(huán)生?!?/br> 范大先生提筆,在烏陵邊界處畫了個黑點,道:“我們就是從這里進入烏陵的。” 竹生沉默了一會兒,發(fā)出一聲嘆息。范大先生亦默默。 就這么不巧,他們進入烏陵的路線,恰好切在了雙方勢力的邊線上。加之那里又臨近天佑大將軍的地盤,成了一個三不管的混亂地帶。所以那一伙從黑松山敗逃的盜匪才會選擇在那里扎根,從新起事。 只能說,運氣不好。因這四個字,許多人喪了命,許多人失去了家人,許多人留下一生難以磨滅的傷痕。 竹生就忍不住想起了,她那據說是背負著前世功德,卻衰到底兒掉的運氣。 心底正想哂笑,忽地反應過來,這一次的所謂“運氣不好”,還真跟她無關。運氣不好的,其實是范大先生這些人。而她,從第一天遇到人煙,便與范大先生相遇了。 這世上對上古字有研究的據說不超過五個人,在她遇到人群的第一天就被她撞到了一個,這等運氣,說起來其實算是很好的了。 “世子靠的是母族,王次子實則亦是如此。就不知道誰的母族更爭氣了?!狈洞笙壬溃白蛉绽锎蚵牭降?,也就是這些了?!?/br> 他道:“我還是有意往朝陽城一探,你可愿同去?” 竹生一篇功法解讀尚不足五分之一,自是不能現在就與范大先生分開,便道:“我也無事,與先生同去吧?!庇值溃骸拔矣喠诵〇|西,要等兩天才能拿到,先生若不急,且在這里休息盤整兩日再啟程吧?!?/br> 二人遂就近期的行程達成共識。 待得別人送貨上門,范大先生才知道,竹生所謂訂了些東西,是在鐵匠鋪里訂制了一些匕首。跟著她學習短刀近身纏殺術的女子,都分到了一柄。 翎娘得到了匕首,練功練得更勤了。 竹生在屋中默書功法的時候,神識掃到院子里嬌小纖細的身影還在那里一下又一下的比劃著。她忍不住微微一笑。 待到上床準備休憩時,神識再次掃了一遍,卻發(fā)現翎娘已經回房歇息,在院子里比比劃劃的變成了另一個身材更加矮小之人。 她以神識注視著這人。他一下又一下的,勤奮的程度并不輸給翎娘。甚至,為了避開翎娘,他還得等她回房之后再悄悄出來練習。 說句公道話,這些人中,真正算是練武的好料子的,其實就只有七刀。他本就有些粗淺功夫,算是已經啟過蒙的。大約在山寨里跟著盜匪們,也有熬練筋骨的法子,身體韌帶已經完全拉開,所欠缺者便只是有個師父能夠好好的、系統的教他功夫。 但竹生完全沒有這種意向。 七刀雖然在隊伍中表現得機靈、乖巧、有眼色,實則骨子里自帶著狼性的兇狠。這種兇狠,還能被很好隱藏,能做到這一點的,偏還是個孩子。讓人一想,就后背發(fā)涼。 竹生也知道,這不能怪他。孩子都是白紙,他就生在那土匪窩里,被潑上了墨,并不是他的錯。 但她自是不希望這樣的一個成長經歷特殊的孩子再去拿刀。若給了他刀,即便是無人指點,他自己也能長成一匹狼。她因此希望這個孩子最好能永遠不再摸刀,最好就是他連想要摸刀的想法都沒有。 竹生沒有意識到,自己對七刀的期望,是期望狼變成羊。這等變化,于這等世道,聽起來像笑話。 隊伍補充了糧食和用品,再度啟程。 這一次,有一對“夫婦”決定留下。男人本就是泥瓦匠,有一技之長。這兩日他有意出去打聽,也是運氣好,這小城的泥瓦隊前陣子有個泥瓦匠病死了,正有空缺。行首試了試他的手藝,還算滿意,拍板收了他。他燒香敬過祖師爺,算是找到了糊口的行當。 另有兩個女人也決定留下。她們可以暫時洗衣繡花,或者做些小食來販賣以糊口。 竹生和范大先生雖然都不會刻薄待人。但這兩個人,一個冷淡疏離,一個博學多才氣度高華。前者讓人畏而遠之,后者讓人難以高攀,自慚形穢。 一路上雖然主持一切的一直都是范大先生,實則大家心中都明白真正做決策的人,一直都是竹生。范大先生總是會在作出決定之前,去詢問竹生的意思??v然竹生明確拒絕成為做決定的那個人,范大先生亦能揣摩出她可能會選擇的那個選項,從而據此作出選擇。 而這個真正能做決定的人,她……自己都還是個孩子。她雖然武功強悍到駭人,但早就明確傳遞給眾人她不會管這些人更多更久的信息。眾人原本對她的期望破滅之后,才后知后覺的回過味來,他們這些人竟然會把未來期許在一個孩子身上,本身就是一件很可笑荒謬的事。 既然如此,各人自然便要各自打算。這些人離開家鄉(xiāng),就是想要離開天佑大將軍治下愈來愈嚴酷的生存環(huán)境,尋求一個相對安定的地方。 雖則一入烏陵便遭遇慘事,證明烏陵也并非樂土,但此刻他們身在城池當中,這城墻雖不高,能給人的安全感卻再不相同。一道城墻相隔,城里城外,便像是兩個世界。在城墻里面的安定中,這些人會萌生想留下來,想安定下來的念頭,正也是人之常情。 竹生不喜歡范大先生匯報似的跟她說這些事情。她又不是這些人的爹娘父母,他們想走想留,自是他們自己的事。 她只說:“贈些金銀給他們。女人多給一些,傍身。銀兩可還夠?” “很夠。”范大先生道。隱約察覺到竹生對世情、物價不是很清楚。 他沒冤枉竹生。竹生前世給那墨綠眼瞳的男人生下他想要的繼承人,他給她的則是尊貴奢侈的生活。錢對她來說就只是一串串數字,不再具有實際的意義。轉生之后,在楊家那是窮到底,根本摸不到金銀,完全是自給自足的小農模式。及至到了沖昕身邊,又是另一種可以隨意刷玉牌“買買買”的生活。 她一直就沒有機會去深入的了解世情。 這幾天,她也在城里閑轉,看了看米糧、布料、騾馬的價格。 她離開長天宗時,誤以為自己要去的地方是俗世凡人的國家,在那里靈石和金銀可以通兌。以金銀換靈石難,以靈石換金銀卻極其容易。她因此只將手中靈石的一小部分換成了金銀。 她前世生活的世界,早不以金銀為流通的硬通貨了。而她對金銀的概念,更多是來自電視劇里“一屜小籠包三兩銀子”這種脫肛情節(jié)。于是她也是這兩天隱約意識到,她在長天宗兌的黃金,有點……太多了。 這個事的根子其實在于,她所謂的“一小部分靈石”是一個相對概念。她不知道沖昕這種四大宗門的金丹道君,不是外界那種散修的金丹能比的。而沖昕即便在長天宗,都不是普通的金丹,他的身家在修真界,也能排在“豪富”的行列里。 當然一心追求大道的修真界,也決不可能有什么財富榜之類的就是了。 所以當時煉陽峰的楊姬把煉陽峰主的紫玉牌拍在柜臺上,說要提取最大額度,才驚得執(zhí)事弟子咋舌。 這件事,真是一個有點美好的小錯誤。 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竹生……不差錢。 第75章 075 臨出發(fā),竹生騎著馬來到范大先生的車旁, 從懷里掏出一本訂好的冊子遞給他。 “是什么?”范大先生道。 “那個?!敝裆院喴赓W。 范大先生就懂了, 翻開來看了看, 臉色就難看起來。竹生俯身道:“有什么問題?” 范大先生看著她, 眼神十分一言難盡,忍了半天,道:“該練練字了……”一筆爛字, 慘不忍睹。 竹生:“……” 一撥馬頭丟給他一個馬屁股。 阿城險些笑出聲來, 渾身直抖。 翎娘用帶鞘的匕首敲他:“小心骨頭再長歪。” 阿城信誓旦旦的道:“這次絕不會!”他心中有數, 昨日起便感覺那腿已經和沒斷之前完全一樣了。但他堅定的要為竹生守住靈藥的秘密, 便依然綁著夾板,任大家把他抬到車上來。 他們人變少了,行李變多了, 男人們依然大多騎馬,車子上便寬松許多。這輛車上,除了范大先生之外,阿城半躺半靠著,翎娘和七刀在一旁照顧他。 從小城往朝陽城去一路, 就安定得多了, 畢竟是烏陵腹地。 路上有村莊城池, 亦有正經的驛站, 只遇到過一次小股的劫匪,被竹生擊退了。較之之前時時提心吊膽,動輒喪命的日子, 已經堪稱安寧。 行了半月有余,終于到了朝陽城。 遠遠的看到那座城,同行之人便都發(fā)出感嘆之聲,都贊是“雄城”。竹生沒騎馬,一直在車上閉目靜坐,聞言也睜開了眼。 比起之前路上的兩座小城,朝陽城確實是座大城了。但與竹生從前去過的安平城比,說是“雄城”便有些夸張了。 安平是長天宗直轄的四大城池之一,那才真正是一座雄城! 她記得那時沖昕飛劍亦只能降落在城外,她仰頭望去,目測那城墻約有二十層樓高。因其高大,無論是從空中,還是從地上,遠遠望去,第一印象便是“雄壯”。 竹生其實知道,拿安平城來跟朝陽城比,實在是有失公道了。安平城之所以可見建得如此高大雄偉,自然是因為是修士們以術法輔助修建。朝陽城卻是凡人工匠一磚一石的靠微薄人力修建起來的。 雖則外面亂了些,烏陵腹地還是依然要檢查文書路引的。這些事有范大先生在,完全無需竹生cao心。范大先生在最初的那座小城,便已經使了銀錢辦下來了。 既是大城,自然人口商業(yè)都不是小城能比得了的。甫一入城,便有牙人殷勤上前,介紹客棧、租屋、飯鋪食肆。有苦力只穿著犢鼻褲,腰上纏著麻繩,來問有無活計。和進城的人比起來,這里的牙人、苦力,顯得格外的多。一撥人進城,便有許多牙人、苦力擁上來爭先恐后的拉客。 這些事早在路上范大先生便與竹生提起過了,竹生自然是全由范先生做主。范大先生便選了個看起來機靈的牙人幫著尋短期出租的賃屋。那牙人看了看他們人數,又問了問要求,竟直接便將他和竹生領到了城中一處兩進院子里。 那院子正正適合這一行人的需求。原也就是短租,范大先生便不費那力再去另看比較了,只與牙人談了談價格。他心思縝密,聽著那價格便覺得虛高。那牙人卻把這院子吹噓得多么多么難得,又說他們是多么走運,碰巧就趕上這院子剛空出來沒兩天。 竹生毫不留情的拆穿他道:“這條街上還有三間院子都是空房。你若再說,我們便走了?!?/br> 牙人目瞪口呆道:“你、姑娘是如何得知的?” 竹生一路行來,便以神識掃過,早發(fā)現街上空屋不少。她只道:“我是習武之人,耳聰目明?!?/br> 牙人咋舌,連連道“厲害”、“厲害”。愁眉苦臉的,任范大先生將價格削去三分之一。 竹生瞧得有趣。范大先生滿腹經綸,與之交談,很容易叫人為他的氣度折服。真到衣食住行諸事上,又格外的接地氣,特別務實。 便與那牙人立好切結書,短租了一個月。又問:“如何街上這許多空屋?” 生意已經談妥了,牙人便也不藏了,嘆道:“自老王去了,金家便不可一世。他們掌著烏陵,很是加了些名目繁多的賦稅。許多人家覺得這里不好過活,還有很多讀書人覺得……” 他左右看看,壓低聲音道:“覺得那邊兒……才是正統。你知道讀書人講究最多。要說咱們老百姓,頭上坐著誰不是一樣坐著,只要有口飯吃,哪有那么大氣性兒。偏他們讀書人氣性大,總要說些大不敬的話來。叫金家狠狠的整治了幾批。余下的人要么閉上嘴,要么……就走了……” 一切辦妥了,也不過是一個多時辰的事。范大先生與竹生便騎著馬返回大家暫時落腳的食鋪接大家到新住處來。 一路上,范大先生都很沉默。 賃的房中家具齊全,他們自有鋪蓋卷,一番收拾打掃,便得住了。竹生甚至無需自己動手,七刀手腳麻利的就給她把屋子打掃干凈了。她的鋪蓋卷,女人們卻不許他碰。她們給她一起都拾掇好了。 竹生不管這些瑣事,收拾好了的時候已是傍晚,用了飯她便關上門,脫鞋上了床,盤膝趺坐。 范大先生拿到功法全本,通讀之后,果然講解起來便順暢多了。這一路上,竹生棄馬乘車,行一路,便聽一路。待到得朝陽城,范大先生已經將那功法解讀了小半了。 近幾日,竹生已經開始先試著開始修煉最前面的部分。 她在床上趺坐了兩個時辰,直到接近子時,才洗漱了躺下休息。她最近已經習慣這樣,但到了現在,依然是毫無所獲。她根本感受不到所謂“靈氣”這種東西。